第一節
我大口大口地吃著蛋羹,頭也不抬。滿滿一碗蛋羹很快見了底,兩滴眼淚卻重重的墜落下去。那是我的眼淚嗎?我有些疑惑地摸摸臉頰,那里濕漉漉的。是的,是我的眼淚,我卻不知道那傷心的由來。
我沖出凱莉花園,小童話緊跟在身后。冷不防看到阿木從墻角的陰影里走出來。
你……不會一直在這里蹲著吧!我扭頭看了看東方剛剛露出魚肚白的天空。恰巧在這時,村里傳出喔——喔喔第一聲雞叫。
你起得好早啊!阿木訥訥地說。
我沒有心情搭理他,兀自帶著童話向前疾走。阿木沒再問什么,只是不緊不慢地跟著我們,朝著晨霧籠罩的后山走去。
依舊是滿眼的樹木,依舊是那些松柏,杉榆,白樺,楓槭……但它們已經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不再與我低聲細語,不再婆娑起舞,隨風輕唱。它們重新變成被忽略被擺布的布景道具。樹精花靈消散迨盡,整片森林變得蕭索無趣,更有一股黑暗的力量漸漸聚集,陰森的氣氛四處彌漫。
沉睡在心里的那頭野獸蘇醒過來。躲在天使背后的魔鬼露出猙獰的面孔。所有那些不愉快的經歷一下子涌上心里,黑暗中我像換了一張面孔,開始用最惡毒的字眼咒罵。
他們諱莫如深,絕口不提……好像你做了件天大的錯事,羞于啟齒。也對,你是錯了。職場精英,年薪百萬,呼風喚雨,光鮮奪目,這一切你說放棄就放棄,退回這個無名偏僻的小地方,清貧度日,埋沒一生……你不再是他們驕傲,可以整天掛在嘴邊向所有人吹噓,認識的,不認識的。反而有可能成為他的累贅,需要他去負擔你的生活開支,還有將來未知的風險。
你是錯了。明明是幸運的大美女,輕而易舉就能吊得金龜婿,錦衣玉食,擁有精彩而完美的人生,這是多少姿容平庸的普通女子夢寐以求的東西,你說放棄就放棄?你惹惱他們了,難怪他們要驅逐你,遺忘你,撇清與你的關系。
你們為了養育孩子吃盡辛苦,而孩子長大后頭也不回地離開你們,再不愿回來,連偶爾問候一聲都成了施舍。心安理得地住在城里舒適的大房子里,享受著冬天的暖氣,夏天的空調,一邊聽音樂喝咖啡吃點心,一邊聊著某個明星又離了婚又結了婚在哪里置辦了房產……根本不去關心年老的父母怎樣熬過一個漫長而寒冷的冬天,不會去想他們用怎樣的姿勢蜷縮在漏風的破屋子里瑟瑟發抖,更不會想他們在走向死亡的時候流著眼淚聲聲叫喚著孩子們的乳名……如此無情,如此冷酷,我恨他們!
第二節
我們穿過那條長長的櫻桃谷。櫻桃果實已經落盡,厚厚地堆積在谷底,正經歷著從青春到衰敗,再變質腐爛回歸本初的殘酷過程,同時釋放出一股濃烈的發酵氣味。
眼看著就到了忘憂果生長的地方。幾個月前就在那里,阿木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我嚇得差點癱軟在地。突然,整個天空一下子放亮了,我看到那棵大樹上攀援的細長藤蔓,掌形的葉片下露出半紅半黑的球形漿果,美麗而邪惡。
一直跟在身后的阿木突然疾走幾步,追上來抓住我的手。我用力將他甩開,卻并不靠近那些忘憂果,而是徑直朝前走去。
前面就是神仙洞了!清甜,你不要去啊!
我知道!你們一個個欲言又止,閃爍其詞的,希望一直把我蒙在鼓里,全是為了我好!怕讓我的自尊心受損,怕我傷心難過!可我又不是小孩子,能感覺不到其中的蹊蹺?我猛地回頭大聲喊道。上次,就是你攔著我,不讓我去!可是,你還能攔我一輩子嗎?
阿木一下子愣住了。我再沒有回頭,只管加快速度朝前走。童話起先有些猶豫,圍著阿木轉了兩圈,又氣喘咻咻地跟了上來。
濃霧又悄悄聚攏過來。越往山林的深處走,天空越是幽暗凄涼。我走得滿頭滿身是汗,迎面一陣冷風刮過,卻又瞬間令我冰涼徹骨,寒毛倒豎。
有身影與我擦肩而過。無一不是蒼老枯槁,形削骨立。有的相互攙扶著蹣跚而行,有的頻頻回頭悲聲啜泣。更多人踽踽獨行,神情麻木。
走吧。他們不會跟來的。一個聲音傳來。有我陪你,你不用怕。
我不是害怕……我就是擔心孩子們會餓著……我該把米缸裝滿再走的……把米缸裝滿再走……那聲音顫抖而憂傷。
他們會忘了我們嗎……在我眼里,他們還是當年那個纏著我求親求寵的小寶貝兒……
那么多蹣行的身影,泣聲驚動樹上的鴉鳥,啞啞叫著四處飛散。
寒冷讓我本能地抱緊胳膊。我四處張望,希望能找到爺爺奶奶的身影。就像姑姑當年那樣。
老伴兒,我的腰痛得鉆心啊……起不來床,什么活計都做不了。偏偏你又摔傷了胳膊,連個碗都拿不起來……我們都老了,以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奶奶哽咽的聲音傳來。
……我還是,告訴阿華吧。爺爺沉默了許久,終于一咬牙開了口。
阿華知道了,肯定會不顧一切跑回來,把我們接到他城里的家去。可是他家——我根本住不習慣,你也從來不喜歡城里。以前我們去了,勉強呆上幾天,還能幫他做飯,打掃,照顧清甜,現在不但幫不了他,反倒要讓他照顧我們……他已經夠難的了,我們不能再拖累他!
那就告訴秀兒吧!她一個人住,屋子又大。你跟她也有話說!
她一個大姑娘,早晚要處對象,結婚生子的。我們杵在那,算什么?誰還敢娶她!再說,我們有兒子,哪有不靠兒子反倒去投奔女兒的道理!讓村里人知道了不得笑話我們,阿華以后還怎么做人……奶奶又忍不住落下淚來,爺爺重新陷入沉默。
要不,我們誰也不靠……
……等我身體好一點,能下地走動了,我們就去哪里吧……人早晚是要走的!走得時候對了,也是福氣……
人影突然一下子消失無蹤。我才發現,就在離我數米遠的地方,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山洞,吞云吐霧,寒氣逼人。
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神仙洞?我走上前,透過縷縷乳白色的煙霧,向洞里好奇地張望。那種深不可測的黑暗讓我覺得不寒而慄。可越是害怕,越是想遠遠地逃走,越是被那里的一股力量吸引,不由自主地,我朝那片濃黑的陰影里走去。那種感覺,就像一個恐高的人,站在數十層高樓的樓頂向下張望。她會覺得,地面在朝她招手,向她呼喚——來吧,快到我的懷里來吧……
有人一把將我推出洞外。我定睛一看,還是阿木。
你看到了嗎,看到了嗎?那里有塊碑!我指著煙霧深處,顫抖得像片秋風里的黃葉。
醒醒吧,清甜,那不過是個廢棄多年的墳場。是人都會死的,你又何必執念于此!
我終于控制不住自己,痛哭著倒在他懷里……
心里不痛快,哭出來就好了。阿木一邊說著,一邊輕輕拍著我的后背,就像安慰一個摔倒在地任性大哭的孩子。
爺爺奶奶來過這里。我感覺得到他們的心痛。
也許吧……好幾百年過去了,村里很多人都來過這里。
我看到了他們了,他們都……好孤獨。
孤獨?
每個人,都孤獨著生,孤獨著死。還要努力裝出合群的樣子……
他們不愿意傷害……
可是一個人的存在,注定要傷害另一個人!還不如沒有希望,那樣就沒有失望。心就不會受傷了。
“誰不是生來疏離,至死孑然”……
第三節
爺爺奶奶要上神仙洞,吃忘憂果,是你攔下他們的?
樂融嬸嬸跟你說的吧!
她沒提你的名字,只說有人將他們攔下了。我猜一定是你。
……他們從來不往深山里走,可是那天……而且,奶奶的病還沒有好全,爺爺身上也有傷。我覺著不對,就和村里的幾個小伙伴跟了過去……你沒事兒吧!
除了生我爸媽的氣,還能怎樣。我嘆口氣道。然后你告訴了凱莉。
是的。是她總叮囑我,她不在家的時候,讓我留意照看一下老人。
所以,姑姑才放棄了城里的一切,回到這里來照顧他們的!
一開始是這樣的……
謝謝你!不然,我真不知道該怎么面對這一切……這會讓天下的父母寒心,也會讓天下的兒女無地自容。
我來到這里,為了躲避失望。對自己,對所有人的失望。可是現在,那種失望還如影隨形,前面卻又多了一扇緊閉的門,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姑姑也來過。她在這里留下了眼淚。
阿木,你感受到了嗎?親人的傷和痛,就像傷在自己心里,痛在自己身上。呈現在我們面前的他們的衰老,無助,讓我們看到了多年后的自己。甚至死亡……就像自己死過一次似的。告訴我未來什么樣,這樣我就不必再活一次……
山里的濃霧在樹葉上凝結成水珠。水珠越凝越大,越來越沉重,樹葉終于承受不住,任由水珠滑落下去,滴滴答答地,像雨,又像眼淚。
聽到了嗎,連整片的樹林都在哭啊……
你想得太多了,阿木說,心思總是太重。
你說話的口氣,很像我爸爸。我擦去眼淚。不要想太多了清甜,爸爸總這么說。可我控制不住自己……
也許他也在提醒自己不要多想。
是的。有一種人憂郁與生俱來,連一身的血液都似乎在流淌著莫名的憂傷,一生多思彷徨。就像我,就像爸爸。也許,還包括姑姑。
我總在怪爸爸,媽媽,其實,逃避的人不止他們兩人,還包括我……我可以輕輕松松回到別人的過去,去窺探別人的生活,卻不愿回到親人最難捱的那段時間,為一直縈繞在自己心頭的那個疑問找到答案——我沒有勇氣,害怕面對真相,害怕面對我自己。就像夢魘時被惡魔追趕,只顧得四下奔逃,根本無力抵抗。
阿木,你說,人為什么要活著?一生受盡磨難,含辛茹苦。等老了一身病痛,口齒不清,腿腳僵硬,甚至只能躺在床上身上穿著紙尿褲動彈不得……就會像件用舊了的家具一樣被拋棄,被遺忘,不得以用最悲慘的方式結束生命……
清甜,你見過垂死的老人?是心里那只蘇醒的怪獸在說話。被靈魂拋棄的軀殼,只是一副行將就木的臭皮囊而已。他們已經不再是那個深愛著你,又被你深愛的那個慈祥智慧的老人。被衰老和疾病折磨得猙獰可怖,變得遲鈍蠢笨,脾氣暴躁,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你是誰。當他們無數次將你遞到跟前的飯菜湯水潑灑在地上,碗碟摔得粉碎,無數次無原無故地用最惡毒的話咒罵你的時候,你還會像以前那樣尊重他們,依戀他們嗎?耐性總有一天會耗盡,而人心,會慢慢變得硬起來,更硬起來……
第四節
阿木先是沉默,然后說:清甜,你總說自己可以回到過去,那你一定知道瑪格麗特是怎么死的吧!
我……自然是知道的!我心里又是一陣揪痛。
瑪格麗特最后一次剃毛的情形還歷歷在目。沒有了毛發的掩飾,她看起來無比瘦弱。彎曲變形的骨架上,松松垮垮地搭著一張薄薄的皮,露出刀背一樣的脊梁,刀刃一樣的胸骨,肋條清晰可數,四條腿骨完全與軀干分離,可以隨意扭轉360度。因為身體太過虛弱無法洗澡,全靠姑姑用濕紙巾去擦拭清理,時間長了,身上便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氣味——衰老的瀕死的氣味。生命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猙獰可怖的另一面。以前那個漂亮溫柔,聞起來像香香公主的小妹妹哪里去了?曾經玻璃珠一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也變得渾濁黯淡。
更可怕的痛疼折磨著她,她整夜無眠,不停地輾轉呻吟,全身,甚至牙齒都在顫抖。痛極了的時候,她甚至大聲哀嚎起來,就像在大聲呼救……痛啊,痛啊,快救救我吧……在深夜變得尤為凄厲,令人毛骨悚然。
那時我想到的不是怎么去留住她,而是在想,你走吧,走吧……離開這個世界,你就解脫了……
我看到姑姑在黑暗中無聲地落淚,枕頭被淚水浸出大片的濕痕……
是凱莉把瑪格麗特送到了獸醫那里,注射安樂死的。阿木冷靜的聲音傳來,刀子一樣尖銳。你不會認為,是凱莉殺死了瑪格麗特吧。這個世界上最愛瑪格麗特的,就是凱莉。最不愿意看到她離開的,也是凱莉。可如果痛苦已經變成活著的唯一感受,那活著還有什么意義?
我沉默不語。
清甜……你可以,嘗試著從你的完美世界里走出來!
我的完美世界?
追求完美,就免不了凡事苛責。苛責多了,傷了別人,最后也傷了自己。人為什么要活著!你說得對,人只要活著,就免不了受盡磨難,含辛茹苦。就像你的爺爺奶奶那樣。可是他們也曾有過許多幸福快樂的時光啊!
我還很小的時候,常看見凱莉和爺爺奶奶坐在村口的那棵大槐樹下面,等著你爸爸從鎮上的學校放假回家。一邊放著從自家地里摘下的最大最甜的西瓜。你爸爸的身影剛出現在山路的盡頭,凱莉就會風一般跑過去,爺爺奶奶則忙著把西瓜切成小塊……阿木沉浸在他的回憶里……一家四口圍坐在一起頭碰碰吃西瓜的情形,至今還不時浮現在我腦海里。
阿木的話就像一把鑰匙,一下子打開我記憶的閘門。
我想起那天,爺爺拉著爸爸的小手,站在產房前焦急地等待……里面不時傳出奶奶的大聲痛叫……阿華,你就要有弟弟了……可是我想要妹妹……你不懂,女孩長大了終究是別人家的娃,還是生個弟弟好……爺爺抱著剛出生的姑姑,聲聲喚著寶貝寶貝,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淌……
我想起那天,爺爺推著自行車,前面坐著姑姑,后座上坐著爸爸。奶奶手里提著裝滿自制點心的藤籃緊跟在車后。他們要去山那邊奶奶的外婆家作客。四口人說說笑笑地,穿過一大片樹林,粘人的蒼耳子掛上衣角和褲腿。穿過長滿狗尾草和打碗花的山間小道,走過蛛網一般兩尺寬的田梗路……媽媽,怎么還沒到啊……就到了,就到了,外婆橋就快到了……搖啊搖,搖到外婆橋……看到村頭那兩棵棗樹了嗎……
我想起那天,姑姑正做著絲絆蛋糕,奶奶在橡木操作臺前剝青豌豆,腳邊的藤籃里趴著熟睡的瑪格麗特。爺爺坐在角落的小凳上修補一個舊耙籬。等到窗外的天色慚慚暗下來的時候,一鍋咸肉燜青豌豆已經在爐灶上咕嘟著冒出熱氣,廚房里洋溢著誘人的肉香味兒。奶奶為一盆涼拌黑木耳調好醬汁。爺爺從附近的菜地里摘來幾根絲瓜,準備做個絲瓜雞蛋湯。很快地,燈亮起來,咸肉燜青豌豆,涼拌黑木耳,絲瓜雞蛋湯,三碗糙米飯都一一被端上餐桌。一家人圍坐在一起,一邊享用簡單的飯菜,一邊說些村子里的家長里短。
我還記得那幾只黑白花的老鼠兔。爸爸和姑姑經常走到河那邊的田梗上為它們割草。有時候奶奶也跟他們一起去。割完了草,就在河灘上休息。爸爸和姑姑比賽擲石子,看誰的石子在河面上跳躍得更遠。奶奶在河里清洗著兔子草,不時扭頭看著我們玩鬧,臉上盡是暖暖笑意……
果然幸福而溫暖。幸福而溫暖。我慢慢地平靜下來。
太陽也會有黑子,月亮也有盈有缺。沒有什么是完美的。我們不能因此就否定了太陽,否定了月亮。身邊偶爾有不幸的事情發生,很正常,用一顆平常心去看待。也總會有不聰明甚至討厭的人出現,沒有關系,寬容地對待他們。你想想看,如果人人都像清甜一樣,那怎么顯出清甜的聰明來呢?
清甜,你就是餅干罐子里最聰明的那塊餅干。爸爸常用這句話來哄我高興。
你剛才說,你的血液里總流淌著莫名的憂傷,容易多思彷徨。我倒覺得,你的血液里同樣流淌著堅強和勇敢,這點可能連你自己都沒有發現吧。
真的嗎?我不覺精神為之一振。
阿木用力地點點頭。當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在想,這個看似柔弱的小姑娘得有一顆多大的心臟,才有勇氣獨自一人從城里來到這個偏遠的小山村!所以我在凱莉花園把你扔下的時候,沒有絲毫的猶豫。戴維還和我打賭,說你在趣靈村撐不過一個星期。我不信。結果我贏了。你不但沒有逃走,反而在這里生活得充實而快樂,收拾了院子,交到了朋友,還擁有了童話。
哪怕心情有多低落,哪怕只是一個人,你也會為自己做一頓美餐——這絕對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我默默回味著他的話。有道理呢!
阿木低頭看了看童話,說,走了這么遠的路,童話累壞了。
童話確實累壞了,小小的身體軟軟地趴在我的腳背上,再不肯邁動一步。阿木彎下腰,伸出鐵鉗般有力的雙手,一把將它抱起來摟在懷里。看到他臂膀與肩連接處跳動的肌肉,我不禁對童話產生些許莫名的嫉妒來。
我們一起朝山下走去。
“因為我不能停步等候死神,他殷勤停車接我,車廂里只有我們倆,還有永生同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