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第二天一大早，童話的一陣親吻狂轟亂炸般把我驚醒，我才聽到樓下傳出碗碟磕碰的聲音。我忙披上外衣，向樓下走去。童話沖在我的前面。

您是？

在廚房里忙碌的，竟是位我從未見過的銀發婆婆。童話卻撒著歡粘過去，似乎跟婆婆已經熟捻。

清甜，我是你的樂融婆婆！

樂融婆婆？

你忘了，前陣子你還給我送過玫瑰果果醬。當時我去了鄰村不在家里——我的小女兒剛生完孩子需要人照顧。是我孫女小慧接待的你。

奶奶和姑姑說過的那些話一一在腦海里閃現，我這才醒悟過來。哦，是樂融婆婆啊！

凱莉臨走的時候，把你家的鑰匙留給我，讓我來照看這個院子。沒想到她這一走，就再沒有回來……

原來是樂融婆婆一直在打理著院子。

難怪我剛來的時候，發現到處都是干干凈凈的。閃亮的廚具，一塵不染的地板，帶著陽光氣息的床鋪被褥。還有這滿院子的玫瑰花！這么多年過去了，玫瑰花開得還那么美麗嬌艷。你一定花了很多心思在上面吧！

婆婆年紀大了，早已力不從心，這些玫瑰花啊，一直都是阿木和戴維在打理。有時候薰依也過來幫忙。除草，翻土，施肥，澆水，還有修剪，每年都沒間斷過。

又是他們啊……我竟一直蒙在鼓里。

你睡得真香啊，小狗那么鬧騰都沒把你吵醒。好在我用一塊餅就把它收買了，呵呵！餓了吧，我給你做了些玫瑰煎餅。樂融婆婆慈笑著說。

我才注意到，餐桌上擺了滿滿一盤疊成扇形的薄煎餅，餅面上鑲嵌著許多深玫紅色的玫瑰花瓣。邊上放著一杯加熱過的牛奶，表面結了層厚厚的奶皮。

可是現在，玫瑰花已經完全凋謝了，您哪來的這些新鮮玫瑰花瓣呢？我下意識地看了看窗外。

我家院子里也有幾株玫瑰，那還是你爺爺幫我們種下的呢。每年花開的時候，除了用來做玫瑰醬，曬干成玫瑰茶，還留下一些新鮮花瓣真空保存起來，準備在煎餅的時候用。我家人最愛吃這種玫瑰薄餅了。我還在上面澆了些玫瑰糖漿。來，你快嘗嘗，看喜不喜歡。

我切下一塊帶著糖漿的玫瑰煎餅塞進嘴里，一股濃濃的玫瑰香氣頓時充盈著唇齒舌間。

好吃，好吃！我口齒不清地，含混地說著。

慢點吃！瞧你，吃相跟凱莉一模一樣。樂融婆婆慈祥地笑著。

她的這句話提醒了我。

婆婆，您知道村里有個神仙洞嗎？

村里還會有誰不知道？趣靈村里神仙洞，神仙洞前忘憂果。這首歌謠連三歲小孩子都會唱。

這里面一定有段故事對不對？

既然你也是趣靈村的人，我也就沒必要對你隱瞞什么了。

傳說很久很久以前，一個神仙飛越我們趣靈村上空，發現這里山水秀美，人杰地靈，忍不住凡心大動，按下云頭，在山里找了塊風水寶地——也就是神仙洞——住下來，游水玩水的同時，順帶做些傳道渡人的善事。村里的老人大多飽經風霜，受盡辛苦，為求得內心寧靜，都到洞里聽老神仙講道。最后吃下忘憂果，脫離凡胎，化羽成仙。后來，每逢戰亂災荒艱難時世，村里的老人一旦得了重病，或是因為年老失去了生存的能力，為了不拖累后人，就會自己走到神仙洞，吃下忘憂果……

可是，忘憂果不是有毒嗎？我想起阿木說過的那些話。讓人產生幻覺，飄飄若仙，不到兩個時辰就無知無覺地死去。

傻孩子，你還不明白嗎，那個傳說不過是個借口。村里的老人為了不拖累兒女，獨自上山吃下忘憂果，到神仙洞里不是為了成仙，而是為了等死啊！

怎么，怎么會這樣……難道，他們是去自殺！我驚訝得幾乎窒息。

父母心痛孩子啊，不忍心看到他們為自己吃苦受累，散盡家財仍不得好的結果。

但是，他們的兒女不可能讓他們這么做的啊！

為什么不可能。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早晚有一天，他們自己也會走上這條路的。想開了，也就看得淡了。

眼看著父母去自殺而不阻攔，這不是犯罪又是什么？

犯罪？呵呵，所以你還是個孩子啊，清甜！

我奶奶八十多歲的時候還很喜歡吃甜食。有一天，我伯父摘了一串葡萄，洗干凈后一顆顆喂給她吃。葡萄很香甜，奶奶吃得很開心。吃著吃著，不巧一粒葡萄卡在了奶奶的假牙縫里，奶奶本能地用力去吸，想把那粒葡萄吸出來，沒想到用力過猛，竟一下子把假牙整個吸入食道，又掉進胃里……奶奶痛得在床上翻滾，呼喊了三天三夜才去逝……她是被活活痛死的啊……

就沒人想過……要送她去醫院嗎？我顫抖著聲音說。

她已經八十多歲了。按照趣靈村的習俗，這個年紀的老人，早已沒有送去醫院救治的必要。

我爺爺活到了九十六歲，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壽星。他去逝之前得了重感冒，因為沒有醫治，又加重發展成肺炎，最后死于呼吸衰竭……

你去打聽打聽，趣靈村哪家沒有發生過類似的事情？照你的說活，我們全都是殺人兇手了！你看看，我的樣子像殺人兇手嗎？

……樂融嬸嬸，就像我的第二個媽媽……

姑姑的話仿佛還在耳邊回響。她對姑姑有哺乳撫育的恩情。即使姑姑離開了，還是數年如一日悉心照料著凱莉花園，將廚具擦得锃亮，將地板打掃得一塵不染，鋪好干凈的床褥帶著太陽的氣息，只為等著她回來。現在我來了，她又要大清早起床，為我煮牛奶，煎玫瑰薄餅……怎么看，樂融婆婆都是一個善良慈祥的老人。

可是，一想到她剛才說的那些話，樂融婆婆那張滿是皺紋的臉一下子變得猙獰恐怖。

……很多的事情并不是非白即黑那么簡單。等你成了家當了母親，多經歷一些事情之后就會慢慢明白了。趣靈村的山有多高，天有多廣，村民的心就有多豁達。他們不是狠心，而是早已看淡了生死。活著的時候好好珍惜，一旦大限來臨就果斷撒手。

我沉默了。那種即將揭開可怕真相的疑慮撕扯著我的內心。我想后退回避，但一種更為強大的力量推動著我，迫使我向前邁步跨過那道門檻……半晌過后我才慢慢吐出一句話：

我的爺爺奶奶，他們，是不是……也去過神仙洞……

樂融婆婆愣了一下，似乎對我的反應沒有準備。她猶豫著，掙扎了片刻。

唉！難怪村里的人都說我是快嘴婆，心里著實一點藏不住話。既然你問了，我還是跟你說實話吧。你應該了解真相。

你奶奶一向身體不好，腰疼起來好幾天都下不了床。你爺爺忙前忙后，已經有些力不從心了，偏偏不小心摔斷了右手。村里的郎中幫他接好骨頭，上好夾板，囑咐他好生靜養——可他還有你奶奶需要照顧，怎么好生靜養……兩個人抱頭痛哭了一晚……想到以后的日子艱難，又不愿給凱莉和你爸爸添麻煩，老兩口決定悄悄上神仙洞，吃忘憂果……凱莉好不容易在國外念完書，回國后剛在城里發展得有些起色。你爸爸打拼得也很艱難，老人的意思是不愿拖累他們……

好在他們剛要把忘憂果塞進嘴里，就被村里的幾個年青人制止住了。后來，他們就把這件事告訴了凱莉。

……所以，姑姑就放棄了城里的工作，回到這里照顧爺爺奶奶對不對……我已經泣不成聲。我爸爸難道不知道的嗎？還有我媽媽，她居然，一次都沒來過這里……

你爸爸應該不知道吧。可就算知道，又能怎么樣！他是個男人，本就應該在外面打拼。有凱莉在家照顧老人，他就可以放心了。至于你媽媽，她是個地地道道的城里人，到鄉下也住不習慣，來不來的都無所謂……只要你們過得好——就好了。

又不是什么戰亂災荒，艱難時世，爺爺奶奶又有兒有女，竟然走投無路到……我一時語塞。

現在生活好了，老人上神仙洞的事確實少有發生，你爺爺奶奶是一時鉆了牛角尖，沒想明白。也難怪，他們素來要強，哪里肯拖累子女！平時連村里的鄉親都不愿麻煩半分的。有心事也總不愿跟我們說，只是一味強忍著。

我恨他們，我恨爸爸媽媽……

你不會的。他們只是普通人，做了些普通人能做的事。重要的是，他們愛你。就像你爺爺奶奶愛他們一樣。可能你現在還意識不到，你有多愛你的爸爸媽媽。將來，你也會像凱莉一樣，不顧一切地回家，照顧你年老的父母。

來，清甜寶貝，多吃幾塊餅。牛奶趁熱喝了吧，一會再跟童話玩鬧一下，就什么事兒都沒有了啊。

樂融婆婆輕輕幫我擦去眼淚，我感覺到她粗糙卻溫暖的皮膚劃過臉頰。童話用溫熱的舌頭舔著我的手心，我低頭看她，她那澄澈見底的瞳孔里有我清晰的影像。

喝過牛奶后，我的心情果然一點點地松馳下來。

樂融婆婆在離開前，將一個信封放在我面前。

這是凱莉離開之前交給我的。她說要我親自交給你。

我打開信封，里面有張小紙片，上面寫著：FAMILY。

第二節

不對，這里有個Bug！

什么Bug？

人老了，生活不能自理的時候就要去自殺？不然，有出息的子女就要辭去城里前途無量的工作，回家照顧老人？這是什么邏輯？難道作者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地方叫做老人院！

你誤會清甜的意思了。那里面其實有更深一層的含義……如果仔細閱讀，再三回味之后，還是堅持認為這是個Bug，只好給你這樣的回答：當你的父母、親人老了，你可以將他們送去老人院，或者網購幾個機器人護工回家照顧他們。在不影響追逐名利的前提下，只需定期去看望他們就好了。你也許不是個無情的人，只是已經習慣了冷漠。

可是凱莉不愿意這樣。她有權利選擇自己的生活。就像趣靈村的那些老人一樣。就像一株仙人掌，不要選擇在水中生活，一頭北極熊選擇不在夏威夷，而是北極。

所以，繼續！戴維上場——戴維！

戴維剛剛推開院門，就跟一臉焦急的薰依撞了個正著。

你回來了，太好了。紫曦和紫旭正在院子里畫畫，你照看一下她們，我要去趟凱莉花園。

出什么事了嗎？戴維忙問道。

樂融嬸嬸回來了！我看她一大早就去了凱莉花園。她向來心直口快，嘴里藏不住話，肯定會把那件事一五一十地告訴清甜。

清甜已經是個大人了！再說，這件事早該讓她知道。

話是這么說，可我怕她一下子接受不了……難過是免不了的……順便給她帶個薰衣草枕頭過去，她說這種枕頭能帶給她嬰兒般的好睡眠。還有這壺洋甘菊茶，一盒新蒸的櫻花米糕，也是她喜歡的，但愿能讓她心情變得好一點。

好吧，其實我就是想去看看她，不然放心不下。

戴維點點頭，不再說什么，目送薰依離開。

等等，我還有話要說！怎么我就無情……冷漠？如果我老了，我會自己找家老人院安渡晚年，絕對不會給兒女添亂——和我有同樣想法的人應該不少，都是自愿的好吧！現在都什么年代了，觀念早該改改了！無情？冷漠？嚯嚯！

都別吵了，我早說過，這個問題——無解！

其實，你們說的都對，又都不對。清甜只是在陳述一種現象（姑姑挺你！）。那樣一個偏遠閉塞的小山村，即使物質上有了保障，精神上的匱乏也是明顯的，相對而言就像停留在——晚清？維爾利亞時代？這樣的地方你可以稱它為世外桃源，田園生活，歲月靜好。然而越是美好的背后，越存在黑暗的一角，存在原始愚昧，殘酷，和人性的消減。

這個世界上的確還有一個地方叫做老人院。現在的確有不少老人自愿到那里養老，并不在意兒女的百般挽留勸說。也有人因為生存的壓力，不得以將家里的老人送去老人院，與追求“名與利”并無多大關聯。不過，老人院畢竟是后出現的事物，以現在的條件，現代人的想法，去要求無異于一百多年前的古人，會不會有點過于苛責。

這個問題真的很復雜，很難解。不過并非無解。阿龍，你來說說吧。我們全靠你了！

就知道你會把這個“燙手的山芋”扔給我！放心吧，到了未來，你們再不會為此事糾結爭吵。那時所有關于生存的話題，都已不再需要個人去憂慮，去想方設法解決。自有專門的機構來處理。人們只需全力發展自已的興趣，完善自己的品德。當然那時也沒有免費的午餐，等級依然存在。不是按金錢和地位，而是按人們擁有的美德來劃分階品。品德越是高尚，他受到的護理越是細致，全面。那可真是個公平的世界！

未來是美好，可是我們生活在當下啊！離你描述的未來太過遙遠。

每次我剛從未來兜轉一圈回來，都免不了會被當下人的想法嚇一跳。真的！就像剛從國外回來，需要調整時差一樣。清甜選擇站在傳統一邊，不過要記得，傳統的東西未必樣樣都是好的，也需要適時做出改變。凱莉的做法看似傳統，我太了解她了，她只是在做一個女巫能做到的，最出人意料的事情，無法用正常的思維去理解。不然，她就不是凱莉了。

你可以前衛一些，只是不必恥笑別人的傳統。有的只是出于無奈，并非無情，麻木。也有真的無情，麻木的個案，我是知道的……這可真是個混亂無序的階段啊！不過，任何的成長都有代價。這個過程即使有陣痛，有困惑，也都在意料之中。現在我們能做到的，就是盡自己所能，去讓老人們感受到愛和溫暖。還有，記住一點，他們的今天就是你們的明天。

我到老人院去看過外婆的。一個不大的院子，兩三幢簡易的樓房，被足有兩米高的圍墻鐵桶般圍起來。印象深刻的還有兩扇銹跡斑斑的鐵門，一條鐵鏈，一把沉重的大鐵鎖……每次要用力拍鐵門，同時大聲叫管理員的名字……院子里除了幾棵松樹無再沒有別的了。外婆的房間在二樓。上了二樓還有一扇鐵門，一條鐵鏈，一把鐵鎖……管理員手里抖動著一大圈鑰匙……房間里有濃重的尿味，我屏住呼吸……被剃成光頭的外婆從床上艱難地坐起身來——她的雙腿早已斷掉無法動彈……你是誰啊？她看我的眼神渾濁而陌生——外面的韭菜青了！韭菜？我朝她的方向望過去，是棵松樹，無精打彩的，落滿灰塵……

我強迫自己在那屋里坐了半小時就匆匆離開。走到樓下的時候，看到一個老人倒在墻角，表情空白。管理員抓著她的胳膊往屋里拽，老人用力踢蹬著雙腳，揚起大片塵土……鐵門咣當一聲撞上了，我仍能看到，那地上留著長長一條拖拽的痕跡，邊上散落著一只破舊的膠鞋……

在那個院子里，沒有自由，沒有美，沒有一丁點兒的希望，只有伺機而動的死亡……我不要那樣活著，不要！

你有過衰老的感覺嗎，年青人！一定看不懂他們為什么佝僂著背，動作緩慢，蹣跚而行。痛啊，不然早已飛快地奔跑，敏捷得像草原上躲避蒼鷹的羚羊。小時候，有一點小病小痛就會被爸媽帶到醫院，哭得驚天動物。老了老了，就要學會與各種疼痛各種與不適和平共處。看不懂他們天剛涼就穿上厚厚的衣服，依然哆嗦得像秋風里的一片黃葉。你還穿著單衣，那種寒涼透骨的感覺你完全沒有。看不懂他們在無數個無眠的夜里坐起身來無奈地嘆息。你們不困的嗎？每天睜大雙眼迎來朝陽。根本不懂身體的狀況已經盛載不起過重的夢想。很累很累，就像積累了一個世紀的疲倦，連睜開眼睛都覺得艱難。有時就連自己也開始放棄自己。更在意衣飾吊牌上的價格，而不顧其是否今年的新款。不愿控制甜食的攝入量，不愿再去預約昂貴的牙醫。手也開始痛了。任由一頭亂發在風中飛散……這些，你都不會懂，因為你，從未老過。

第三節

一連好幾天，我和童話都悶在院子里，懶得往外走動，也懶得給媽媽發微信報平安。結果招來她的追魂奪命CALL，叮呤呤叮呤呤地響個沒完沒了，直到手機電量即將耗盡的紅燈亮起。我忍無可忍，終于接通電話，卻又一言不發，沒等她把老一套的“再不……就……”之類的恐嚇說完，就匆匆掐斷電話。

不就是要飛過去捉我回家嗎？來吧，反正我不怕，怕的應該是你吧。順手將手機扔在一邊。用姑姑給我的那個密碼：FAMILY，打開下一篇博文。

我開始烤布蕾。一直很喜歡烤布蕾。就像《天使愛美麗》里的艾米麗那樣，喜歡并享受用湯匙敲碎頂部焦糖，發出清脆咔咔聲的那一瞬間。也不僅是因為，美味的烤布蕾做起來卻是意想不到的簡單。

但在這里，在我的秘密食譜里，并不愿詳細介紹烤布蕾的做法。相關的食譜太多太多，大約每一種信得過的食譜，都能教你做出像樣的烤布蕾。你也一定有自己的烤布蕾配方。無論用哪一種方法，去做幾碗烤布蕾吧，然后再回來這里。我的目的，是要用烤布蕾的思維蒸一碗蛋羹。

有一種食物你可能一輩子都在做，但可能一輩子都沒有做好過，那就是蒸蛋羹。

一輩子都在蒸蛋羹是因為，做女兒的時候，你要蒸給年邁的父母吃；成家以后，你要蒸給犯感冒時胃口不好的愛人吃；做媽媽以后，你要蒸給嗷嗷待哺的孩子吃。甚至于做奶奶了以后，你還要蒸給嘴饞的孫子孫女們吃……

但一輩子都可能沒有做好過，不是因為它難做，而是很少在意——它太普通太不起眼了。你會在做提拉米蘇的時候，材料的計量精確到零點幾克。你會一次又一次地練習打發蛋白，就為了能做出一個接近完美的雪芳蛋糕。就算是一個簡單的焦糖烤布蕾，你都會不厭其煩地把加了鮮奶油，牛奶和香草的蛋液過濾一次又一次，再花數十分鐘去低溫烘烤。卻不會為蒸一碗蛋羹費一點神，去總結蛋液和水的比例，以及溫度，時間，關心稀釋蛋液用涼水好還是溫水好，容器是厚是薄是深是淺之類的問題。它太熟悉，熟悉得像自己的親人。而你更有可能去關注一位電影明星襪子上的圖案，也不會想到，要給你的親人適時添置一件冬衣的。

很多人都是這樣，半輩子過去了，才發現自己從未蒸好過一碗蛋羹。也許很多人一輩子過去了，也沒蒸好過幾碗蛋羹的吧。好在，只要意識到了這一點，怎么都不算晚。從今天起，就像對待烤布蕾，或者焦糖布丁那樣，用心去做好每一碗蛋羹。

用烤布蕾的思維蒸一碗蛋羹

●柴雞蛋一定要新鮮。磕雞蛋之前要先給雞蛋洗白白，然后擦干凈。

●將磕出的蛋液，加少許鹽，用打蛋器輕輕攪拌均勻，盡量不要打起泡沫充入空氣。

●分次加入與蛋液體積相同的，40度左右的溫水（如果希望蛋羹較軟一些，可以略微多加一些溫水），同樣輕輕攪拌均勻。

●將蛋液過濾一次，盡量打散蛋白，去除氣泡。可以直接濾進一個厚實且較淺的容器，冷水上鍋。如果容器不夠厚，可以在容器底部墊一到兩個大小合適的淺盤隔熱。

●小火蒸7分鐘左右，上汽后將鍋蓋揭開一個小口后斜放，散出部分蒸汽，防止鍋里溫度過高，蒸18分鐘左右。

●共25分鐘后，重新蓋嚴鍋蓋，關火。虛蒸5分鐘即可，共30分鐘左右。用手輕推容器，蛋羹只在中間部位略有晃動，其它部位與容器結合為一體，不會產生晃動就說明已經熟透。

與焦糖布蕾相似，蒸蛋羹的關鍵，在于用較低溫度長時間緩慢加熱。欲速則不達，心急之下蒸出的蛋羹，一律有蜂窩一樣的粗糙組織。或者邊緣粗糙起蜂窩，中間稀軟成蛋花，還呈現一副山形起伏的熱鬧畫面，這樣的蛋羹，能吃，但不美味。半輩子盡做這樣的蛋羹了。

也許你會想，蒸一碗三個蛋的蛋羹，竟要花費半個多小時，是不是有點太費功夫。一點也不費，聰明的主婦總會在蒸蛋羹的同時做好其它食物。蛋羹是很乖的，只在一邊靜靜地熟，一點不會打擾你在旁邊煎牛奶玉米餅。等一摞牛奶玉米薄餅煎好了，蛋羹也就好了。

如果喜歡清淡，只在蒸熟的蛋羹上灑些蔥花和胡椒粉就可以享用了。不然可以像我這樣，涼拌醬油里加一些老干媽香辣菜，少許老醋，以及蔥花，拌勻后澆在蛋羹上，就成了一道家常開胃小菜。

嘗過以后你會發現，這碗蛋羹值得用一輩子去蒸。

第四節

烤布蕾也是我的心頭最愛。最初做烤布蕾，也是因為喜歡上了《天使愛美麗》里古靈精怪的艾米麗，想學她那樣，一邊用勺子敲碎烤布蕾表面厚厚一層焦糖，一邊咕嚕著大眼睛，展示一個最甜美詭黠的笑容。

我也確實有自己的烤布蕾配方，除了用到常規的鮮奶油，香草豆莢，還會加入盡可能多的白蘭地或者香橙甜酒。好幾次吃完后陶然微醺，臉頰飛紅，話多得像打開了一個裝滿蹦豆的布口袋子。不僅如此，我甚至發明了一種新的布蕾吃法：香蒸布蕾。不用烤箱灸烤，而是用蒸鍋來蒸制的布蕾。

現在，我就坐在橡木餐桌前，面前擺著淺淺一碗焦糖烤布蕾，和一碗用烤布蕾的思維蒸出的蛋羹。落地窗外，夏日的陽光熱烈明媚。我用金屬勺子敲擊那層厚厚的焦糖——我著意在烤布蕾的表面，灑上比平常多出一倍的黃砂糖，再用噴火槍燒至完全焦化——焦糖就像二月的冰面一樣破裂，發出清脆的咔嚓咔嚓的聲音，思緒也隨著驟然聚集的蒲公英，飛得很遠很遠……

從未有過的那么寒冷的冬天。滿世界覆蓋著白雪，樹木的枝條被堅冰包裹，屋檐垂下粗大的冰棱，村外的小河完全凍結，冰層無比厚實堅固，就像冰雪女王艾莎剛從那里路過，放聲唱著歌：隨它吧，隨它吧，一轉身不再牽掛……走到對面最高的山上去，建造她的冰雪王宮。

一對小兄妹嬉笑著在冰面上玩耍。身上穿著厚厚的棉衣褲，兩張小臉凍得通紅。小女孩一不小心摔倒了，男孩忙跑過去攙扶，一邊柔聲說些安慰的話，一邊為女孩擦去眼淚，又幫她拍去身上的碎凍，束緊圍巾。不一會兒，女孩的笑聲慚起，兩人又開始追逐嬉鬧起來……

出了正月，哥哥離家到鎮上的學校上學。妹妹目送他過河，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小路的盡頭，還是久久不愿意離開。河面的堅冰已經出現裂紋，不時有轟轟的聲響傳出，就像河底藏著一個巨大的機器，那是河底的冰塊斷裂的聲音，春天的腳步一天天臨近了。

河面的冰層變薄了，薄得可以看到冰下流淌的河水。妹妹每天都去到那里，等待哥哥的身影出現。無聊的時候，她會撿來一根樹枝，輕輕敲擊冰層，只聽見咔嚓，咔嚓，咔嚓，薄薄的冰面清脆地裂開，妹妹滿意地笑起來……咔嚓，咔嚓，咔嚓……

小女孩興奮地沖進廚房，手里攢著幾枚雞蛋。

媽媽快看，這是花妞和她的孩子們剛下的雞蛋。

媽媽接過雞蛋，笑著說，好，正好你哥哥要從學校回來了，我們給他蒸蛋羹吧，你哥哥最喜歡吃蛋羹了。

我也要學會做蛋羹，小女孩認真地說。

為什么？媽媽問她。

我要做蛋羹給爸爸媽媽吃啊。

凱莉以后也有自己的家，難道你不要做給他們吃嗎？媽媽臉上的笑意更濃了。

這個……我還沒有想過呢！

媽媽一邊用極慢的火蒸著蛋羹，一邊熟練地做好一桌子菜肴。

哥哥大口大口地吃著蛋羹，頭也不抬，一副餓極了饞極了的樣子。爸爸媽媽只顧慈愛地看著他。妹妹眨巴著一雙大眼睛，也只管看著哥哥。直到蛋羹被吃掉了一多半，爸爸才醒過神來，也給妹妹舀了一勺子蛋羹，放進她的碗里。

妹妹忙把蛋羹拔回去，說：留給哥哥吧，哥哥愛吃的。

威廉一直弄不明白，為什么那么多中國的孩子，長大以后不愿離開父母，離開家。

在我們的國家，孩子大了，就會離開父母的家，獨自生活。如果他不愿意離開，父母也會把他們趕出家門。他說。

那是因為，中國的父母太愛他們的孩子。

哪有做父母的不愛自己的孩子？就算把他們趕出家門，也是為了他們好。

你不懂的，威廉。中國父母的愛，那種愛……太深太重了……為了孩子，他們可以毫不猶豫地豁出命去……每次想到這里，我的眼里都忍不住溢滿淚水。那種愛，無法用語言來描述。只知道它那么沉重地壓在心里，一想起來就隱隱作痛。

所以你要回家，放棄辛苦得來的一切。可你還有個哥哥！為什么他就可以不回家照顧父母？

男人總是想做出一番事業來證明自己。我知道他這些年為了生存，為了在城里站穩腳根，已經很不容易了！

凱莉，這不公平。

為什么這么說？

我知道中國的父母，都喜歡男孩子。他們會把家里最好的資源留給男孩。可是到了最后，付出最多的卻往往是不受重視的女孩。你家也不例外吧，這不公平。

是的，威廉，你說得沒錯。大多數中國的父母，都喜歡男孩子。做為一個中國的女孩，一出生就要接受這個現實，學會隱忍，讓步，犧牲。習慣爸爸媽媽愛哥哥或者弟弟多一點，愛自己少一點。我媽媽就是這樣，外婆，奶奶也都是這樣。可是我們都不會有怨言。這是一種宿命。

你也相信命運這回事？

相信。因為我們也愛他們，希望他們過得好。

這我就更不明白了。威廉一頭霧水。

你不會明白的，我在心里輕聲說，就像一株無憂無慮的鳶尾花，永遠不懂得海蘆草的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