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我的媽媽是個美麗的女巫，皮膚白如積雪，長發濃密如海藻，歌聲就像夜鶯一樣委婉動聽。我一直覺得奇怪，她為什么會愛上爸爸。在我眼里，爸爸不過是個不起眼的普通人，在一個偏僻的小城開家小酒吧清淡度日。不過他們很相愛，一年后生了我。只是幸福的三人世界沒有維持幾年，媽媽終究忍受不了家庭的束縛，像在籠子里困久了的小鳥一樣，撲騰著翅膀，頭也不回地飛走了，從此我再沒見過她。爸爸獨自把我養大。可我并不恨媽媽，相反，我很想念她。我的身體里流淌著女巫的血液。

我離家獨自生活后的第二年，爸爸再婚了，和他酒吧里一個年輕的調酒師。不久，我就有了一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小妹妹一歲生日的時候，我回了趟老家，送給她一個芭比洋娃娃。爸爸笑得合不擾嘴，特意關門歇業一天，為我們做了滿桌子的菜肴，還開了一瓶收藏數年的紅酒慶祝。好多年沒見他這樣高興過了。看到他們開心愜意的樣子，困擾我多年的那個心結竟一下子打開了。

你媽媽就是個下凡歷劫的仙女，被封印了法力，失去了記憶，在凡間獨自流浪，碰巧遇到了我這個一無是處的普通人……她和我在一起，因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誰。等她歷完了劫飛身上神，就該離開我們回到她來的地方了。

那天晚上，當我們難得單獨呆在一起的時候，爸爸無限感慨地對我說。

不是這樣的。我說，媽媽一直都知道自己是誰。她會愛上你，就是因為爸爸讓她體驗到了普通人的快樂。只要愛過，快樂過，對她來說，就足夠了。

爸爸的眼淚頓時像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

可她害你小小年紀就失了母愛，你不恨她嗎？

沒有一個母親會恨自己的孩子，哪怕他做錯了事。反過來也是一樣的。有人說，擁有的越多，失去的風險就會越大。現在我明白這句話的含義了。媽媽現在一定過著自己想要的生活，無牽無掛，自在灑脫。我替她感到高興。

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將會愛上這款餅干。可是在我認識的人里，只有街角那家糕餅店的女主人會做餅干，所以就將配方透露給了她——我只是太迫不及待想吃到這種餅干了，你不會怪我吧。黑燕麥的確不多見，可巧就在我家附近的集市上我找到了它。這也許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在你眼里，我已經是一本打開了的書一覽無余了吧。這句話令我心跳加速臉頰滾燙。我還知道你現在想問的那句話：骨子里浪漫的你還是那只灰翅藍翎的小雪雀嗎？

我和他同時念下去：雪不停歇，你的飛翔就不會停歇，笑聲就不會停止。追隨記憶中快樂的根源，四處尋找著白雪覆蓋下的精靈紅漿果。

我們會意地笑了。他在網絡的那頭，我在網絡的這頭。

我有一個疑問。

你說。

“你的美出現在白色濃霧的深處，就像突然出現一盞燈，光亮了一整片的天。無需借助陽光。只用燃燒生命去溫暖寒涼的眼睛，和孤獨的心。只有你，無可代替。”她是誰，你的初戀嗎？

傻瓜，那就是你啊……我的日記就是寫給你的情書。不必去羨慕春天，夏天之類的。不必羨慕二月蘭，玫瑰，薰衣草……因為你就是深秋白色濃霧里的一棵紅楓，像突然出現的一盞燈，照亮了我一整片的天空……

我問他為什么給自己取名叫流浪者。他說：流浪者不可能擁有安寧，只有痛苦和最大的幸福，就像我一樣。

他唱歌的時候喜歡戴上面具，說那能讓他做回最真實的自己。我相信，流浪者就是他最真實的一面。哪怕只是恍惚的一瞬間，恍惚一瞬間后又消失無蹤重歸沉寂，而我愿意當作永遠。

你不屬于選秀的舞臺，你是獨一無二的，稀若珍寶。我對他說，流浪者不應該留戀那些紅塵俗世。不應該留戀那些庸人的掌聲和虛假的華麗。你是個只會歌唱的傻瓜，何必浪費你寒冷的年華。請你，帶上面具，背上吉他，騎上你最心愛的馬，離開北方，浪跡天涯！

他說，我早已看淡了輸贏，只愿做你心里的冠軍。

第二節

他給我寄來一盒馬卡龍，顏色飽滿濃郁得似乎要滴出來。他說，像你這樣喜歡完美的女子，一樣喜歡這樣完美的馬卡龍。然后給我講一個關于馬卡龍的故事。

沒想到離家這么近的地方會出現這么完美的馬卡龍！只是，完美是不是意味著高處不勝寒的寂寞？真心希望這家法式甜點店不會無聲息地消失。

每次從這家店經過，總覺得它是鬧市中的隱士。極少有人為它停下腳步，即使周圍的店鋪擠滿了顧客甚至排隊出門口。主要原因不外乎，它的價簽上寫著在當地人看來比較驚人的數字，而且品種也不多。它卻不動聲色，一如既往的恬靜閑適。它似乎很堅信，總會有喜歡它的人存在，這樣的人不會因為那個數字放棄她想要的。而且，這樣的人要來，總是會來的。

從此更加相信金字塔般人群消費的構成。法式甜點中的馬卡龍，應該快到金字塔較上層了吧，就算不是塔尖。那么小的一塊地方，能容納有多少知音呢？高處不勝寒的感覺，它是寂寞的。

喜歡高高在上的馬卡龍，并不說明喜歡它的人也是高高在上的。也許普通得再普通的一個人，偏偏會喜歡特別得不能再特別的事物。這樣的人，就像外星人一樣，罕見，稀有，而且奇特。感謝這個已經變得寬容的世界，讓這樣的外星人還能在地球上存活。很不容易的。要好好惜福。

也見到了做出這樣完美馬卡龍的主廚。他是狂人，我相信。能堅持夢想的人都能令我佩服得想跪下去親吻他的手。在盲從而且蒙昧的夜空里，他也是耀眼的一顆星。就算他的光不能燃燒整片黑暗的夜空，也溫暖了身邊寂寞行人慢慢麻木冷卻的心。還有對真美的向往。

要堅持啊！只有這樣的堅持，才能帶來希望。

不記得哪種馬卡龍是哪種馬卡龍了。只覺得吃到了巧克力，多種味道的巧克力，玫瑰，莓子，百香果，甚至八角……

每種餡料的味道都不是純粹的，有時是莓子和百香果的混合：莓子熟悉的酸甜先入為主，過后竟有百香果獨特的回味。有時是玫瑰和莓子的混合，花香和果香纏纏繞繞，揮之難去。有時是巧克力和焦糖、香草的配搭經典……

也有相同的。外殼都薄而光滑酥脆，幾乎輕輕一碰一捏就會碎的。真的哦！而餅身被濕潤的餡料浸潤得軟粘如同軟香溫玉。也是真的哦！有的餡料濕軟得有點過了，在室溫放久幾乎滴落，不會比打發的淡奶油更硬。這樣的馬卡龍，更要憐香惜玉，快快享用才行。巧克力餡料的基本不用有擔心的。個個都厚厚的，不光是夾心，甚至充盈了馬卡龍的整個內里，仿佛一層薄薄馬卡龍脆膜，包裹著一顆巨大的軟質巧克力。

精致絕美到令人想哭的馬卡龍啊！

我嘗到它在甜美之余寂寞的味道。

純粹的美，純粹的人，都是與當下格格不入的那一類。甚至因為美，傷到了平庸粗陋。因為善良，傷到了冷漠絕斷……

都沒有關系。讓美麗繼續美麗，善良繼續善良。有些東西我們是應該相信的。

如果猶豫了，動搖了，想想那些馬卡龍。還有那些堅持用最優質的材料制作馬卡龍的人。

第三節

失眠的夜晚，他會在電話的那邊為我唱《斑馬》。

斑馬斑馬，你不要睡著啦，再給我看看你受傷的尾巴。我不想去觸碰你傷口的疤，我只想掀起你的頭發。斑馬斑馬，你回到了你的家，可我浪費著我寒冷的年華。你的城市沒有一扇門為我打開啊，我終究還要回到路上。斑馬斑馬，你來自南方的紅色啊，是否也是個動人的故事啊。你隔壁的戲子如果不能留下，誰會和你睡到天亮。

斑馬斑馬，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只會歌唱的傻瓜。斑馬斑馬，你睡吧睡吧，我會背上吉他離開北方。斑馬斑馬，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強說著憂愁的孩子啊！斑馬斑馬，你睡吧睡吧，我會放下一切浪跡天涯。斑馬斑馬，你不要睡著了，再給我看看你受傷的尾巴。我不想去觸碰你傷口的疤，我會放下一切浪跡天涯……

很多人不理解他的歌聲，因為他們同樣不會理解，那些歌究竟意味著什么。他是靈魂歌者，善良，敏感，悟性，閱歷，生離死別的體驗……他的歌聲像一面鏡子，照出我內心的迷失。他是我心里最溫暖柔軟的一角，可惜除此之外，更多的是懦弱。曾經迷失于那種虛偽和浮夸，看不清自己是誰。他給我上了一課：善良不是一種羞恥，個性更不是一場災難。堅守善良和個性的，其實，他們都是好人。他是我最高最遠最完美的理想。同時，他也是父親，是兄弟，是愛人。

我終于明白，什么是真實，什么是值得追求的幸福。也漸漸明白，追求那種真實和幸福的過程有多么艱難。也許有一天，我終于能做到像他一樣勇敢。

我們頻繁通信，還在網上約會——

哈哈哈……哈甜突然打斷姑姑的話，手拍桌板，笑得前俯后合！

你笑什么！

這個百無一用的流浪者，只會啰里啰嗦地說些酸話。他一定喜歡寫詩吧，句句都透著詩意，只是在談情說愛上全不適用。他只要說：凱莉，我愛你。如果你也愛我，我們就在一起吧！然后他馬上坐飛機過來，在風景如畫的凱莉花園里，懷抱著美人日日云雨……

你能看到未來！那你告訴我，未來什么樣子？

未來？哦……別提有多美了！你夢想中的一切都能實現。藍藍的天，綠植遍地處處是花園，無比潔凈的水和空氣，無比安全的食物供給。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再不必為了生存苦苦掙扎。人們都講原則，守規矩。男人像男人，女人像女人，他們對待動物就像對待自己的家人。清甜那樣的孩子們，再不用為錯過了白雪公主的城堡而悔恨一生。人們看重的，不再是金錢的厚度，而是美德的厚度。財富、資源的分配以每個人的德行，素養為標準。品德越是高尚，擁有的知識文化越豐富，越是受人尊敬，分配的財富越是豐厚，生活得越是幸福。孩子們在學校里去學習怎樣做一個善良，誠實的人，怎樣運用學到的知識去更好地享受人生。他們不必去學攻心算計，圓滑投機，無須知曉人情世故，也無須弄明白為什么古時（現在）的人們要長著好幾張臉。

當然，實現這些美好的過程并非總是一帆風順。總有一部分站在金字塔頂端的人，為了獲得自己的利益不惜一切代價。世界數次陷入黑暗，小人當道，君子慘遭不幸，到處充滿謊言，欺騙，暴力，血腥，人們深受其害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更愿意在黑暗的世界里漫步。比起快樂，我偏愛悲傷。眼看著繁華都市被摧毀，高樓大廈和文明瞬間變成一堆廢墟，那種場面比好萊塢特效大片更慘烈，更震撼人心。無數的死亡就在腳邊，我聽到子彈穿過身體的那種細微的哨聲，炮彈在身后爆炸，強大的氣流瘋狂推搡著我，撕扯著我，灼痛我的神經。那種痛徹讓我時時警醒，思維就像改裝后的大馬力四輪越野車一樣狂奔不止。

我更愿意相信，人性本惡。你問有沒有比人類更邪惡的動物？在自然界努力生存的動物，要求很簡單：填飽肚子，保護領地，繁衍后代。它們的存在維系著自然界的平衡穩定。而人類自私的天性，對繁衍權的獨占欲望，對財富毫無節制的攫取，竟為了揮霍浪費，縱情聲色。最終帶來的是殘酷的殺戮，奴役，自我毀滅式的戰爭。

心理陰暗？有一點吧。萬幸的是，每一次的毀滅，又帶來一次浴火重生的機會。絕望的子宮里孕育著希望的胚胎，這一個終點就是下一個更高的起點，螺旋式循環往復，循環往復，直到那個終點到達快樂的起點。人類像丑陋的毛毛蟲那樣，一點點地，褪去殼，褪去了原始的人性，羽化成蝶。

你想不到的是，未來的人類在擁有高度智慧的同時，也擁有了高尚品格，喜好孤獨自處，清心寡欲，性別也慚慚模糊起來。當物質極大豐富，人類最終實現了自我繁殖，無需為了獲得繁衍權而爭斗的時候，所有的惡意也失去了存在的理由……

我并沒有對凱莉說起這其中的曲折，她不需要知道。她只需記得所有的美好，然后露出最寧靜的笑容。

變的一直在變，沒有退路只能大步朝前走。人們不再想象自己是《山海經》里身長羽毛自由飛翔的羽民，乘坐飛船翱翔在浩瀚宇宙之間。代步的馬匹變成了無人駕駛汽車，磁懸浮地鐵。機器人幫助人們從繁重的體力勞動中解脫出來。村上春樹害怕的那些東西全都消失不見：缺乏想象力的狹隘、苛刻、自以為是的命題、空洞的術語、被篡奪的理想、僵化的思想體系……不變的一直沒有變，就像詩與遠方，就像蒙娜麗莎的微笑，就像年青人的愛情，保持著千百年來的一貫的熾熱溫度。父母注視孩子的眼神依舊充滿沉甸甸的期待，小女孩抱著死去寵物流下的眼淚依舊澄徹透明，善良的女巫們將美麗播散在過去與未來之間……

我們……會在一起嗎？

當然。你是過去女士，我是未來先生，我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佳偶呢！以后你寫歌，我唱歌，一起到世界各地巡演。帶著燕麥提子餅干，和瑪格麗特二世，三世……

第四節

我將一盤帶著爐溫的燕麥提子餅干放上橡木餐桌，夜已經很深了。我并沒有立即品嘗一塊的打算，而是打開電腦，搜索關于歌手流浪者的信息。童話被香味吸引，在我腳邊嘀嘀咕咕，吵著要分食一塊。我只好取來幾塊雞汁餅干放進它的小碗里，它這才平靜了下來。

我的搜索很快有了結果。

流浪者，號稱某音樂節日有史以來最神秘的學員。無人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年齡，出生地。長相俊美，卻喜歡在演唱的時候戴一個號稱“流浪者”的面具，因此得名“流浪者”。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在大學畢業以后，放棄了一份舒適穩定的工作，選擇在市區某酒吧駐唱，十幾年如一日，隨后四處流浪。2020年憑借一首I wanna be free震驚四座，被導師評價為“本季最特別的好嗓音”，但也因為其非主流的演唱風格飽受爭議。2022年在去歐洲巡演的途中，由于所乘飛機神秘失聯，他的下落從此成為一個永久的謎。

我在感傷回憶音樂網上點開他的《斑馬斑馬》。就像寒冬冰冷的河水淌過靜寂的夜空，他的歌聲顯得蒼涼透骨……

你說，姑姑和流浪者，究竟是誰先愛上的誰？

當然是姑姑先愛上的流浪者！她剛才不是說，她在烤燕麥餅干的時候聽到電視里傳出流浪者的歌聲，頓時被深深吸引，然后不顧一切地愛上了他。

不對，是流浪者先愛上的姑姑！他也說過，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就知道姑姑會送她燕麥餅干，說明那時他已經穿越到未來和姑姑碰過面。

照你這么說，還是姑姑先愛上的流浪者！因為流浪者剛滿周步的時候，姑姑就已經見過他了。你忘了？她說他坐在爸爸懷里，身上穿著“和尚”小襖，頭發理得短短的，胖胖的小手各有幾個深“酒窩”，腿像蓮藕，腳掌厚實得像發面饅頭——好可愛啊！他當時一定沖她笑了，大大的眼睛瞇成一條縫……

可是，姑姑怎么會愛上一個小嬰兒！

也許是那個摘酸棗、挖知了，喜歡收集糖紙的英俊少年？

我有點糊涂了！流浪者穿越到未來，見到了過去的姑姑，知道將來自己會愛上她。姑姑穿越回過去，愛上了未來的流浪者！是未來愛上了過去，還是過去愛上了未來？

是姑姑做燕麥餅干在先，還是流浪者喜歡燕麥餅干在先？

為什么流浪者明明知道自己長大后會和姑姑在一起，卻一直不去找她，非要等到姑姑在電視里見到他，然后送他一盒燕麥餅干？

為什么流浪者明明預知了結局，卻還是要和姑姑一起登上那架飛機一去不返？

沉默片刻后，兩人恍然大悟，異口同聲地說：原來是規則！

逝者如斯，無力回天。而未來——“我預見了所有悲傷，但依然愿意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