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楚河回到浩然居時，天色已黑。南方的星辰密布于黛紫色的天穹上，不知為何，讓他想起那些年在南山宗看過的夜空。

“楚……楚公子，您回來了……”老板早就等在了門口，見楚河回來，連忙垂首問好。

老板的動作似乎有些怪異、有些瑟縮，似乎是在恐懼著什么。楚河疑惑地打量了他一下，點點頭，便上樓朝自己的房間走去。

走在樓梯上，楚河仍然在想著，趙靖鄉白天對自己說的話。

——離開茶鋪后，趙靖鄉便毛遂自薦，帶著楚河轉了轉下禾鎮的主要街道，又去鎮東看了看農夫種植稻米的沃野。

“公子，你看這些稻田，在農夫的精心種植之下，畝產可達足足五百斤！”趙靖鄉當時揮手示意著剛剛插秧的稻田，“可是公子，你知道這五百斤中，農戶們能留下多少嗎？”

對于這些底層農民的生活，楚河當然一無所知，便搖了搖頭。

“當今官府和各大修行門派都輕徭薄賦，比起歷史上，田賦不重，官府只拿走十分之一，控制著周邊地區的真武教和風云會再各拿走十分之一，于是農戶手里還剩下三百五十斤的畝產。而這三百五十斤中，卻要被韓幫和冷月幫再各拿走一百多斤！

“因此，每畝農田能剩下的結余，也不過是一百斤罷了。公子，如果按一人一天一斤糧食算，一個五口之家，一年至少要一千八百斤糧食，還不算蔬菜肉食，這才能吃飽了肚子……也就是說，按照壯丁人均四十畝的農田，這些農戶除了吃飽飯，也只是能基本維持生活，更不用說是否能有結余了……若是遇上荒年，嘿嘿……

“公子，你是人上之人，自然不關心這些田畝之事，可無數的下禾鎮民，就是這么生活在夾縫之中……他們不僅要供養自己的家庭、還要供養地方幫派、供養朝廷、供養高高在上的修行門派……”

——趙靖鄉的話語，言猶在耳。楚河站在自己的房門前，嘆了口氣，推開房門。

房中窗明幾凈、一如早晨，只不過地上仍有水漬，似乎浩然居的伙計已經灑掃過了。楚河走進屋子，關上房門，卻在眼角的余光中瞥見了什么——

在楚河的床上，孤零零地放著一只拳頭大小、土黃色的麻布包。

這是什么，哪來的？楚河好奇地走近床邊，將布包撿了起來。

布是普普通通、還略有點毛糙的麻布；布包的開口，則被一根簡單的黑繩子系緊、不至于散落；黑繩子的末端，掛著一張小小的宣紙片。

楚河翻過宣紙片，只見上面寫著幾個瀟灑的行楷字：

楚云聲公子親啟。

這是誰送來的？楚河打量了一下手中的布包，提高聲音，向門外問道：

“老板？老板？有人給我送東西嗎？”

——沒有回應。

大概，老板在忙別的吧……楚河聳聳肩，左手托住布包，右手揪住黑繩子的一頭，輕輕一拉。

麻布包應手散開，露出了里面的東西——

一張信紙，和一張骨牌大小的摺好的黃紙。

楚河揀起那張信紙，舉到眼前。

龍飛鳳舞、飛揚跋扈的墨字，幾欲沖眼而入、殺氣凜然：

聞汝有大好頭顱，今當取之，來日葬汝于汨羅之畔，幸勿見怪！

不好！楚河的瞳孔驟然縮緊。多年鏖戰江湖的經驗驅使下，左手一揮，立時就將手中的布包拋了出去——

沒等布包落地，其中的那張黃紙就已經在空中展開，露出上面墨筆所繪的玄奧符文——

宛如實質的黑霧，伴隨著刺耳的嘶鳴，從這張黃紙符咒上滿溢而出，在空中一陣翻滾，最終凝結為一個面目兇惡的巨大黑霧人頭！

“刷”的一聲，楚河已經從腰間的劍鞘中抽出了龍淵劍。

看到這個黑霧人頭，多年行走修行界的楚河，自然知道這是什么。

「飛頭蠻」！

那張黃紙，不是什么普通的紙張，卻分明乃是一張封印了「飛頭蠻」怨靈的縛靈符箓！

眼前的黑霧人頭，正是「飛頭蠻」的怨靈！

有些妖物在死后并不會徹底消失，反而會在無窮怨念的驅使下，凝結成危險無比的怨靈。眼前的這個黑霧人頭，就屬于此類，乃是某一只妖物「飛頭蠻」死后、留在人間的怨念凝結！

——「飛頭蠻」，這種會飛行的人頭狀妖物，生前就是嗜殺飲血的不祥之物，化為怨靈之后，只會更加暴戾和危險。

有些邪道修行人，專門收集這種危險的鬼怪怨靈、封印在符箓之中，當做日后殺人越貨的得意武器。

不管是誰，把這張縛靈符箓放在這里，顯然都是要借助怨靈之手、輕松取掉楚河的性命。

楚河面對著面前空中，那個旋轉嘶吼著的黑霧人頭，橫起長劍擺了個守勢。

若在往常，他作為養生境修行人，自然料理得了這些怨靈惡鬼；可如今身上的真元不能使用，要擊敗「飛頭蠻」，他又有幾分勝算呢？

不過，那黑漆漆的怨靈并沒有給楚河留下多少思考的時間。它憑空轉了一圈，隨即就把幽深的眸子死死對準了楚河。

“來吧，小鬼。”楚河低聲道，握緊了手中的劍柄。

「飛頭蠻」是見人即殺的兇惡妖魔，今日，除了一戰之外，再無別路。

起初，「飛頭蠻」仍然懸浮在空中毫無動作，似乎并沒有準備攻擊，但隨即，它就朝楚河張開了、那張仿佛能吞噬一切光明的大嘴。

深不見底、無光至暗的幽冥黑火，從「飛頭蠻」口中，如同飛箭一般噴射而出。楚河早已做好準備，就地一個側滾翻，輕松躲開了冥火的射擊線路，讓「飛頭蠻」的噴火，空自擊中了房間的木地板。

楚河安全無恙，但在他原先所站的地方，被冥火擊中的地板，最中心處已經變成一片焦黑，但稍往外延的地方，則覆蓋上了一層蒼白的冰霜——

所謂「冥火」，發于九幽之下，無燃薪灼艾之熾，但卻奇冷無比！一旦被冥火擊中，就會在瞬間被凍成一根脆生生的人形冰棍！

即使楚河只是和冥火擦肩而過，但也感受得到手臂上傳來的絲絲寒意。

這就是為什么妖物的怨靈如此可怕：它們作為妖物的死靈，已然能夠溝通冥府，和生前相比，雖然沒了強悍的肉體，但卻能夠使用以冥火為代表的、九地之下的幽冥之力！

“不管你是誰，都算是給我，送了個大禮啊……”

楚河咬牙看著斜上方的「飛頭蠻」怨靈，哼了一聲。

就在不遠處的地面上，那張飛揚跋扈、狂妄無比的信紙索命狀，早已被冥火凍成了一張冰片，正隨著怨靈旋轉帶起的氣流，而一陣微微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