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姓趙，是附近的佃農，今年六十有余。

楚河就近找了個茶攤，請老者坐下，叫了兩壺茶、一盤點心，讓老者先墊墊肚子。

不過，這種窮鄉僻壤，又能有什么好茶了？兩壺茶都不是茶葉沖泡，而是用下腳料的茶粉沖成、里面還加了鹽和胡椒，雖然滋味怪異、也沒有茶葉的香氣，但是用來解渴倒頗為管用。

楚河一問小二，這才知道，鎮子里僅有的茶葉都供給了冷月幫和韓幫，就連這種茶粉，尋常人也都喝不起。

不過老者可不管這許多，道過了謝，便就著茶湯一陣狼吞虎咽，把盤中的點心掃蕩一空。楚河身為修行人，自然不可能放下身段去喝這種劣茶，也就在一旁靜靜地等著老者吃完。

“謝謝……謝謝……”老者填飽了肚子，感激涕零，向楚河連連點頭誠謝，“這怎么好意思……”

“不要緊。”楚河搖頭道，“不過老人家，能不能請您給我講一講，這韓幫和冷月幫，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者原先還熱情的表情，瞬間凝固下來。他垂頭盯著桌面，沉默良久，才緩緩地道：

“公子，你問我，可真的是問對了人……”

“哦？”楚河心中一凜，稍稍正坐。

“公子，你別看我們下禾鎮如此荒涼破敗，可十年之前，下禾鎮即使不是什么大城重鎮，可也算是九州南方重要的商旅之地！”老者端起茶杯，顫巍巍地呷了一口，抬起臉來，眼中隱有傲然之色，“公子，不知道你對修行界有沒有了解？”

修行界？那可太了解了了……楚河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那公子，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名叫「平海門」的修行宗派？”

「平海門」？好熟悉的名字，似乎在哪里聽說過……楚河皺了皺眉，只覺太陽穴隱隱作痛。

“公子，想必你也知道，從我們下禾鎮南行二百里，就到了九州的南端海邊；出海航行一段，就到了南海諸洲中的「小蠻洲」！而這「小蠻洲」，正是「平海門」的山門所在之處。這個誕生于海上的修行人門派，在三四十年前忽然崛起，連帶著引發了小蠻洲的繁榮！”

老者伸出枯樹枝般的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點出了三個水滴。

“公子你看，最左邊的這顆水珠，象征小蠻洲；最右邊的這顆水珠，象征我們乾州的柔海城；而在它們中間的，正是這座下禾鎮！隨著小蠻洲的興旺發達，數不清的商賈開始往來于柔海城和小蠻洲之間，而下禾鎮，就成為他們出海和歸來的必經之地?！?

楚河沉吟道：“所以，「平海門」在小蠻洲的興起，恰恰帶動了下禾鎮的發展？”

“正是如此?！崩险唿c頭道，“只不過，公子你也看得出來，現在的下禾鎮，已經重新變成了一片荒郊野鎮！這都是因為，下禾鎮、乃至平海門、小蠻洲曾經的繁榮，一切都在十年前灰飛煙滅了！”

灰飛煙滅？楚河怔了怔：為什么？

“沒人知道一切是怎么發生的……”老者帶著惋惜之色搖頭嘆道，“十年前，先是下禾鎮燃起了一場大火，幾乎燒光了小鎮的全部家底，隨后不久，就從小蠻洲傳來消息、說是平海門已經分崩離析……”

老者伸出手指，向南方點了點，嘆道：

“那小蠻洲，本就是一片海上孤嶼，完全是借著平海門的東風，這才扶搖而起；而平海門一朝滅亡，小蠻洲也就衰落了下去。這下子，出海貿易變得無利可圖，柔海城的商人們便轉而西行、再也不會看一眼下禾鎮這個出海的通路……”

楚河默默聽著，心中一陣感慨。

一個小鎮的興與衰，就發生在幾十年間，甚至完全是受了一個修行門派興起與覆滅的影響……

命運何其無常！

老者自然不知道楚河心中想法，繼續敘述道：

“我們下禾鎮遭受大火之后，亟待重建、百廢待興……然而官府又沒有給我們什么金銀物資。最終，籌劃重建的任務，就落到了兩個本地富商的頭上。他們……”

說到此處，老者眼中閃現一絲厲色，咬牙道：

“……他們一個叫徐伯勛，一個，叫韓一刀！”

韓一刀？楚河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忍不住張了張嘴。

“這兩個富商，都是依靠之前與小蠻洲的海上貿易發家致富的，家底殷實無比！”老者恨恨地道，“最開始，他們還是大力出資、修復小鎮，贏得了鎮民的好評；可漸漸地，他們就開始侵占小鎮的每一份權力、將自己的勢力深入下禾鎮的每一個角落！”

老者說到激動處，直接舉起茶壺，咕嘟嘟朝嘴里灌去，這才緩過勁來：

“小鎮的重建需要大量資金，為了修復自己的住所，幾乎鎮中的每一個人，都在這兩個富商那里欠下了巨額債務！可火災之后、又沒有了海上貿易的利潤，鎮民們早已一貧如洗，又如何還得上錢？最終，鎮民們只能向這兩個富商俯首稱臣、獲得茍延殘喘的機會。”

“在那之后，為了催債討債，兩名富商又在手下糾集了大量打手，控制的力量越來越大，最終形成了今日的冷月幫和韓幫——這兩個控制著下禾鎮的大幫派！”

原來冷月幫和韓幫是這么來的！楚河聽了老者的敘述，點了點頭，忽然心里一驚——

既然如此，冷月幫的初代幫主就是徐伯勛，他姓徐，而冷月幫的現任幫主徐清竹也姓徐，看來……

“這兩大幫派，在十年間齟齬不斷，但也確確實實地控制了下禾鎮！甚至……”老者嘿嘿冷笑道，“……甚至在七年前，這兩大幫派居然把鎮民選出、朝廷認可的鎮長公然推下了臺！從此以后，這兩大幫派，可就在下禾鎮為所欲為、作威作福，直到今日了……”

“想不到這小小的下禾鎮，居然經歷了這么多往事……”楚河嘆了一口氣。

其實，經歷了桑田滄海的，又豈止是這個普通的凡人小鎮？

在修行界，每一年都有數不清的修行門派興起而又凋亡，老者提到的小蠻洲平海門，也只是其中滄海一粟罷了。

即使是所謂的“五大門派”的名頭，在幾千年間，也經歷過無數次易主。

所以，楚河完全能理解鴻山門對于靈冢的關注——如果能在靈冢中發掘出什么珍寶，說不定幾十年后，鴻山門就能登上修行界的頂峰！

“老人家，您是怎么知道，這許多下禾鎮的秘辛往事的？”楚河突然想起了什么，開口問道。

老者盯著空空如也的茶杯，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苦笑答道：

“公子，我正是七年前，被兩大幫派廢黜的那位下禾鎮長，趙靖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