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快八點,外面天已經(jīng)黑了,水霧迷朦,只有一盞一盞的路燈,暈開一圈一圈柔黃色的燈光。光圈中,連成線的雨水,在風(fēng)中如飛舞的細柳。
宋妍站在陽臺上,出神地望著下面通向宿舍樓的路,心里空蕩蕩的孤寂,又像被塞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
這種感覺說不清道不明,糟糕極了。
二樓的陽臺不高,風(fēng)卻不小,涼涼的雨水吹到臉上,宋妍趕緊后退一步,擦拭被迷住的眼睛,恍惚間,居然看見了程秋寒。
仍是那把大大的灰色的雨傘,他穿一身黑衣,站在路燈黃色的光線下。
好吧,不過幾天沒見,連幻覺都出現(xiàn)了。
即便這樣,她也想多看一會。
她靠在欄桿上,細雨如煙,又離得不近,仍依稀可見幻影在對她微笑,向她招手。被風(fēng)吹落的粉色花瓣在他身邊飛舞,如此溫柔。
宋妍看得出神,目光隨著那個身影移動,一直到了宿舍樓下,又到了陽臺的正下方,夾著風(fēng)雨聲,耳邊傳來一句熟悉的“宋妍”。
她嚇了一跳,閉上雙眼搖搖頭,又睜開,低頭看去——站在下面、仰頭輕笑的不是什么幻影,而是真實的人。
“秋寒!?”宋妍又驚又喜,難以置信,幾乎忘了要說什么。
“是我。”樓下的人回答她,又說:“你下來。”
宋妍徹底清醒,多日的想念一瞬洶涌,思緒翻滾間,她呆呆地不知該做什么。
“快下來,不然我上去了?!?
程秋寒一點不像開玩笑,她反應(yīng)過來,轉(zhuǎn)身奔出宿舍,跑下了樓梯,鉆進了等候在大門旁的雨傘下。
身體立刻被擁在了懷里,觸及之處是個寬闊又溫暖的胸膛。
“穿這么少!”程秋寒扯出壓在兩個身體間的薄薄風(fēng)衣,將人裹緊。
反正雨夜無人,宋妍抱著他,熟悉的味道又使她情不自禁地抱怨,和撒嬌:“你怎么回事?。慷绦挪换?,電話也不接!”
“今天有個場合,人多,手機掉地上被踩壞了?!?
聽這若無其事的語氣,宋妍腦海中浮現(xiàn)電視上人群擁擠不堪的畫面,不由退開一點上下打量,“那你人沒事吧?”
程秋寒看她,不由承認,不論以前還是現(xiàn)在,他都配不上她。
握在手里的破碎的手機隱隱發(fā)燙,林琪玉將它摔碎之后,他還提醒自己不要忘了撿起來——如果宋妍問起的話,如果她不信他解釋的話,這是證據(jù)。
事實是,對他的解釋,她深信不疑,眼里的擔憂也是那樣純粹。
程秋寒永遠做不到這么純粹。
可也只能這樣,如果只有脆弱的愛,他無法保證她不會離開他。
宋妍見程秋寒盯著自己,神色難辨也不說話,眼睛又變得像看不見底的深湖,藏著她永遠都猜不透的情緒。
不,不是她猜不透,是他不想讓她猜出來吧。
“你怎么了?”
“要不要跟我走?”
宋妍跟不上節(jié)奏,“什么?”
“我明天一早會離開宿市。”程秋寒說:“所以你現(xiàn)在要不要跟我走?”
直到坐上了程秋寒的車,宋妍才發(fā)覺自己被一時的熱血沖昏了頭腦。
盯著腳上的涼拖,還帶著未干的雨水,她懊惱——怎么能就這樣跟他走了?這一點不像她會做的事。
至于孟靈,剛才在電話里,也許顧及程秋寒在旁邊,聽她說不回宿舍后,憋了好久才說了一句:“女大不中留!”
估計這會兒,一定在寢室狠狠地罵她重色輕友。
還有,她膽子小,一個人會不會害怕啊?
“還冷嗎?”
開車的人問。
“不冷?!彼五麚u搖頭。
她出來時只套了一件開衫在短T外,而下面還穿著五分褲,此時程秋寒將外套給了她,上身只有一件白色的襯衣,很適合那張好看又硬氣的臉。
外面雨小了,細如牛毛,霧氣卻重了很多,而且放假緣故,路上來來往往的車也不少,程秋寒說話的時候,眼睛仍專注地望著車子前方的。
趁機,宋妍沒有移開目光。
剛長一點的頭發(fā)又被無情地剪掉,額頭那道因她留下的疤痕更明顯;濃眉深眸下是高挺的鼻子,尤其一雙眼睛,時而柔情明亮,時而冷淡晦澀,正如他這個人一樣。
書里說薄唇的男人多無情,程秋寒的嘴唇并不薄,卻常常因某種力道而微微繃著,正如此刻。
是因為專心開車所致,還是有別的什么原因?
自己對他究竟了解多少?
“看我干什么?”
宋妍兀自出神,沒想到程秋寒突然轉(zhuǎn)過頭來,對她笑得明朗,與前一秒的肅然截然不同。
“額,我,我是想問你,你什么時候來的宿市???”
程秋寒看著前方,沒有表情,回答:“出來之后沒多久,就來了?!?
出來之后?
宋妍剛要問這什么意思,想起程夏滿的話,頓時恍然。
小滿說,在程秋寒高二那年的暑假,她媽媽突發(fā)重病住院,情況十分危急,而家中沒什么人能照看,他便決定輟學(xué)了。
在醫(yī)院,一個月的時間便花光了他們所有積蓄,而她媽媽的病情依然不見好轉(zhuǎn),醫(yī)生建議只能手術(shù),而家里一分錢也拿不出來,親戚家更是早已借遍了。
這個時候,平日里和程秋寒一起玩的一個男生,在一次群架中誤將人砍成重傷。那個男生家里有錢,程秋寒主動找到他,和他做了一個交易。
交易的內(nèi)容是,男生家里出錢給他媽媽做手術(shù),而他頂替那個男生去坐牢。
這件事,在新年之時她便從程夏滿那里知道了,之后沒對他提過。
或許程秋寒也清楚她知道了。
而現(xiàn)在,他竟在如此的境況下、以如此輕描淡寫的口吻對她親口說了出來。
宋妍不覺得這是一件簡單的事。
究竟是真的無所謂,還是故作冷酷?
程秋寒身上的傷痕再次浮現(xiàn),宋妍輕輕換了個坐姿,將頭轉(zhuǎn)到了另一邊——如果眼里的情緒被發(fā)現(xiàn),自傲的他一定不會喜歡。
車窗的玻璃上映出他默然又堅韌的側(cè)臉。
宋妍不想把氣氛弄糟。
他是為了他的媽媽,這本身就不是一件會叫人覺得可憐的事,他也絕不是一個可憐的人。
程秋寒也一定這樣認為。
她只是,有點心疼。
“你,那時幾歲?”宋妍收了低落的情緒和眼里的淚,問程秋寒。
如果不滿十八周歲,是少管所,不是監(jiān)獄。而高二的話,一般十七歲左右。
程秋寒竟聽懂了,向她轉(zhuǎn)過頭來,笑了一下,“我學(xué)習(xí)不好留過級的,我可比你大。”
那笑容,仿佛這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至于他在監(jiān)獄里待了多長時間,宋妍沒有再問,對于程秋寒,這起碼不是愿意再回憶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