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行到水窮處(上下)
- 咸水鄉的黑馬
- 漢仔
- 4116字
- 2019-05-26 18:26:11
上
結婚兩年了,朱敏杰工資全都給了老婆,家務也是自己做,她說什么,都得聽,唯一忍受不了的是她對自己的輕視.
“人都說我是爛泥?恐怕是肥佬張說的吧?”他忍不住反唇相譏,”我這爛泥還不侍候破墻呢!”
“什…么破墻?你…你說清楚!”被公然頂撞,金婷婷氣得語無倫次了,越說越大聲。
大美女吵架,難得一見,周圍的人”唰”的被吸引,都往這邊望來,有的還“嘿嘿”壞笑走近.
“我不是說你,亂說的.”朱敏杰愛面子,壓低嗓音。他加快腳步往外走,想走遠些。
金婷婷瞥一眼想來看戲的人,反倒亢奮起來,一把拉著朱敏杰的手,吆喝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肚子里那彎彎繞,你整古告怪,還不是想找藉口泡妞?”
朱敏杰就恨她這樣,一點不照顧他面子。他手一甩,走到外邊去了。金婷婷一甩秀發,昂首挺胸,走T臺似的跟上.她一路走到車子前,不見朱敏杰影子.
她發動車子,駛離泊位,在醫院門口停一下,想等等.
“嘀嘀!”“嘀嘀!”按幾下喇叭,就想讓他聽到。
一邊的小房子,出來個穿制服的門衛,打著手勢道:“快走,快走,吵什么!”
“慣得你!”金婷婷認為他躲起來了,焦燥地一松離合,車子沖出醫院大門。臨走,朝窗外丟出一個包包,對門衛說:“交給找來的人。”
朱敏杰小個便,完了一直來到醫院大門,沒看到老婆,.門衛手里拿個袋子,見他東張西望,問是不是給他的?
“是我的。”問過情況,他接過袋子.手一捏,應該是衣服。
找處樹頭坐下,打開袋子,里面是褲子襯衣,還有手機。
料想她跑了,跑了就跑了吧,這脾氣.朱敏杰回到病房,只說老婆先走了.月媚瞅瞅他的臉,想說什么,沒說.
換掉短褲T恤,穿上襯衣西褲,朱敏杰到門外,給廖局長打電話.
“光哥,我想請三天假.”直截了當的,一句奉承沒有.
“好.兩天不夠,可別玩大了啊!”對方倒沒說什么,一口應承。
第二天中午,打完最后一回吊針,朱敏杰張羅給李元芳辦了出院手續。他們上茶樓吃了一頓,然后逛街,月媚見啥買啥,買了不少東西,眼都不眨一下,倒跟金婷婷挺像.。朱敏杰錢包不在身上,灰溜溜的尷尬.
月媚將手包扔給他:”你管賬啊.”
手包黃瓜那般長,一拿寬,真皮做的,闊氣得,里面排滿大票子。
到家不久,朱敏杰回床睡覺。他在想月媚一個女人,有錢還能任性,自己窩窩囊囊的,每月工資都給老婆收走了,干什么還要請示,唉,郁悶!
和女兒逗玩一會,女兒睡著后,月媚抓緊喂豬丶喂鴨丶澆菜丶掃地,兩天的衣服得洗,她像像個停不下的陀螺。
七點鐘,朱敏杰自已起來了,月媚還想去叫他.他穿上短衣短褲,趿著拖鞋,倒有點耕田佬的樣子.
“我跟關二哥說好啦,你休息一下!”他有些心疼地說,“我和關二哥去收魚.”
他知道,昨晚上,她沒睡過什么覺.
正好,關二哥過來了,朱敏杰和他收拾收拾,解纜上船,又撐又搖而去.
關二哥大名關河,家里五兄弟,他排第二,所以人們戲稱他”關二哥.”他為人老實,干活不吝氣力.劃船的過程中,還主動和朱敏杰攀談起來.他跟月媚很熟,想掌握一些情況,朱敏杰一點戒心沒有,有問必答.
他老家在農村,在素有西江入海第一峰的黃羊山下,有個幾十戶人的朱家莊,他的童年就是在那里渡過的.黃羊山上有個”金牌寺”,建于南宋末年.早時候南宋殘軍被元朝海軍追擊,在黃羊山西邊西江入海口涯門全軍覆沒,九歲的皇帝被大臣陸秀夫背著,跳海而亡.
幾個死剩的武將逃到黃羊山上,搭茅寮而住.為了掩人耳目,他們自已打磚燒瓦,逐漸蓋了個寺院出來。
朱敏杰先祖是山下的一戶農民,自己開田而耕.他覺得這些和尚可憐,所有的糧食疏果,寧愿挑到山上,賣給寺院,也不順水順路,賣到別處。有時寺中香火錢不夠,或賒或打折,他都沒有計較。
寺中和尚見他仗義疏財,正直無私,也就沒對他藏著掖著,說了自己的來歷。此時他們或老或殘,雄心壯志,已皆凋謝;暮鼓晨鐘,一心向佛。將平生所學,斷續傳給了朱家先祖,
七百年過去,當年朱家墾荒之地,漸成了趙錢孫李多姓聚居,不過朱姓人口還是占七成,村子的名字還叫朱家莊。
憑著歷代維修金牌寺積累下來的精湛技藝,朱光亭幫人家砌墻補漏,任勞任怨,勉強糊口。
金斗是解放后才設立的縣,由附近兩個縣各割一塊偏遠之地組成,一條長河貫穿北部,將它與大陸切割開,如同一個島嶼。島中間以山地為主,黃羊山龍蟠虎踞,坐北朝南,氣勢不凡;四周都是河灘海灘,一望無際的圍田,綠毯平鋪,綿延天際。
因為要大規模建設,縣上成立第二建筑公司,簡稱“二建”。朱光亭就是干這個的,偶然到二建當臨時工,因手藝好,肯賣力氣,被破例招為職工,不經意間,混成了城里人。
朱敏杰小學三年級時進城讀書,就坐在金婷婷后面,而且一直到初中讀完,都是如此。直到高中,他轉到市一中,兩人才”分開”。
大學快畢業時,兩人在大街上碰到。金婷婷已是國有大糖廠外設拱北口岸一個貿易站的二把手了.她容貌出眾,善于交際,可謂人生贏家.朱敏杰羨慕嫉妒恨,和她有了來往.一來二去就拉上天窗(結婚).
下
關二哥也說了一些月媚的事情,看得出來,他也想朱敏杰多了解她.
圍塘就在前面,一輪銀盤似的明月,仿佛就在額前低垂著,魚鱗似的云片,略顯青白.兩人支住小船,提著大桶小桶,向魚塘快步走去。
干了幾回活,朱敏杰熟練許多.本來有的是力氣,眼明手快,什么魚蝦蟹,收拾得干凈利索,分類歸置.關二哥心里贊許:是個好后生.不夠一小時,滿載而歸.
月媚煮了宵夜,關二哥吃過就回去了.朱敏杰和月媚并排躺在兩張楠竹交椅上,向著河面.涼風陣陣,月光愈發明亮,如水銀瀉地.兩人毫無睡意,不斷說話.
“月媚,你太辛苦了,長此下去不是辦法.”朱敏杰望望她說。
“有什么辦法!我一個女人,不干活誰養你。”月媚無奈地嘆口氣,面上現出一些辛酸.
“所以,你要改變!”朱敏杰忽然站起,話語火辣辣的,“我可以幫你。”
“怎么幫?你又不是我們這里人,你和我有什么關系啊。”月媚不相信.
“只要你情愿,我可以來這里,來咸水鄉。”
“哦?有意思,你想入贅這里呀?”月媚說完,臉上一個熱,解釋道,“你不就請三天假嗎,算你會飛,也搞不出來什么,別站著說話不腰疼.”
“我把城里的工作辭了,來這里創業.”朱敏杰認真說,“我覺得你們這里,能掙錢。”
一個文宣局的小干事,喝茶丶聊天丶看報之余,給領導寫寫報告,給政績潤潤顏色,就想柳暗花明,飛黃騰達,門都沒有!朱敏杰都能想到自己,每月領萬把塊錢到六十歲,然后退休過”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生活.
當然,你昧著良心做人,溜須拍馬站崗,不擇手段做事,則另當別論.偏偏自己性格剛強,難以為五斗米折腰,所以連老婆都嫌他死犟,不屌他。金婷婷也想掙錢,很想掙錢,甚至說只想掙錢,且她喜歡用自己的方式。
這一切都要改改了,來到咸水鄉,他覺得一切都這樣新鮮,自由自在,身體力行,這是個機會.
月媚聽朱敏杰講理想,講事業,有些奇怪他,怎么能將搵食都說得那樣心搖神蕩,韻味無窮。她何嘗不想改變呢,一瞬間,陷入沉思之中.
她從小不喜歡讀書,雖然生長在農村,父母也沒讓她干過農活.嫁給李德虎以后,一切才開始改變.
他們種了十二畝甘蔗,新年大流未過幾天,就要翻地栽種.作種苗用的蔗尾泡在水溝里,已經一兩個月了,要翻出來剝去殼葉,泥水冰冷,濺得滿手滿身,一陣陣漚臭.
將蔗尾斬段鋪種,將泥團敲碎,細密鋪上,澆透
水,用壓膜機覆上薄膜,種的工序才算完成.
初夏的太陽盛若火球,剛從寒冬出來的人還沒習慣,不得不奔忙在田間.補苗丶除草丶上畦丶挖溝,一樣樣,連番上.
下了三回尿素,蔗條長得比人高了,要開始剝第一批葉子了.甘蔗的葉子形如長鋸,碰到身上一拉一條血口子.臂上要套著袖子,手上要帶著襪子,嘴臉都要捂著,只露出眼晴,有時也會被割傷.一個人呆在茫茫蔗海,孤獨丶靜寂,加上蒸籠一樣的熱汽,都能感受到汗水從每個毛孔汩汩流出.
這時就要天沒亮下地,太陽一熱,就拖著濕漉漉汗水澆透的身子回家.下午四五點,再出來接著干.
高溫高溫,圍田的土質又是河海沉積物,腐殖質居多,雜草養分足,生長極快,一個地塊,由頭到尾處理一遍,第二茬它又接著長起來了.永遠有干不完的活,其中辛苦,歌仔都有得唱:
做牛莫做南方水牛,
種田莫種圍田甘蔗.
水牛吃草累死田頭,
種蔗辛苦吃癟坑爹.
房無遮頂上山割茅,
餐有粥水無人借賒.
一世無糖心甘命抵,
勿要讓我想起種蔗!
剝了三次蔗葉,八月中秋前后,甘蔗基本不再長高,到了積攢糖份的時候.終于有兩個月歇口氣的時候.這時心里也忐忑,因為南方的臺風季六月就到了,這時候還沒完.被臺風吹過的甘蔗,整片整片倒伏,不死也干癟,產量大減.
一過元旦,糖廠開榨,來裝蔗的大船順河入涌,上邊住著一整家人,男女老少,合力忙活.他們以船為家,靠船吃飯,人們都叫他們”蛋家”人,身世飄零,像蛋類那樣容易破碎.
將蔗砍倒,削葉丶綁扎,搬運,幾個采收程序,最艱難的是把蔗搬離田頭,運到涌邊,過秤上船.
一捆蔗條上百斤,或舢板丶或單車拉到大基上,手抱肩扛,顛來倒去,管教你精疲力竭.
一根橫木搭在溝渠上,人扶著一條竹子而過,有用單車壘蔗捆的,壘了六七八捆,一千多斤重,從田頭拉到河上,堪稱玩命.下雨天時圍田的土質極為細膩,滑溜異常,不小心摔倒的人,活脫脫一個泥猴兒,哭笑不得.這時候最怕起風,寒風颼颼,深入骨髓,水丶汗丶淚交流,不由你不懷疑人生.
然而你卻不能躲避,船來了,每戶要按畝完成收獲量,這是規矩.
月媚記得,才種了一年蔗,李德虎頂不住了,成天唉聲嘆氣.
縣民政局出于照顧,分配李萬區一個招工名額,因李德虎已成婚,他叫小兒子去.李德虎大為不滿,自暴自棄.一個月黑風高之夜,終于跟人偷渡,去了澳門.
生活還得繼續,月媚把蔗地跟人掉換成水稻田.插秧丶收割可請機器代勞,輕松是輕松,但稻谷更不值錢.第二年秋天連陰雨,收回的稻谷沒地晾曬,有一半發了芽.
她也想過找廠打工,有香港人就在鎮上開針織廠,多招女工.但進廠要加班,一天十二個小時.女兒這么小,無法長時間離開,只能作罷.
家公李萬區看在眼里,把幾十年積蓄拿出來,跟村里打個招呼,在河外挖了個裝魚的圍塘,讓她也有個事情做.虧了他是”老革命”,村里算是照顧他,換別人是沒有這種例外的.
想到這里,月媚一聲長嘆.她坐直身子,告戒道:“阿杰,你說農村這么好,你知道什么呀!”
“那是你身在福中不知福,思想都麻木了.”他抓住她的手,用力一握,慨然道:”’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只要你有顆進取的心,就不難創造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