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學校回來的當晚,男生忽然高燒不退,家里人怕得不行,只好連夜送醫(yī)。好不容易燒退了,經(jīng)幾位醫(yī)生商議后,決定延后手術(shù)日期。
男生醒來時,只有仲太太在邊上哭。
“卯卯,你不要嚇?gòu)寢屃撕貌缓茫俊?
男生虛弱地笑了下,“對不起,媽。”
這次真的不是故意的,他越發(fā)明顯地感知到,自己正在失去對身體的控制權(quán)。
仲太太心疼地捧著他的手,一時涕淚交加:“你奶奶要是知道了,這個年我也別想過了。”
“那就別讓她知道。”
奶奶那邊,是由衛(wèi)揚帶著病歷去解說的。
衛(wèi)揚臨危受命,滿臉寫著不情愿,可他也沒有拒絕的余地,誰叫邱家的老母雞都給他吃了。
奶奶聽完后,只是捧著病歷呆了半天,表現(xiàn)得相當平靜,這讓做好準備挨打挨罵的衛(wèi)揚反而不知所措了。
“他還能活多久?”奶奶只問了這一句。
“進展期患者如果盡快手術(shù),一般會有百分之四十能達到五年的生存率。”
奶奶平時璀亮攝人的眼睛一下暗了去。
后來,男生深夜接到奶奶的電話,親自向她解釋了一番。
聽完奶奶也只問他:“阿乾,你怕黑嗎?”
“……”
眾所周知,邱阿細的臥室供奉著丈夫的骨灰。
外人罵她狂,罵她瘋,但只有仲家人知道,她這么做,只是因為她膽小的丈夫臨死前,哭著向她懇求:“阿細,我怕黑,不要埋我。”
于是,邱阿細便不埋他。
不過一捧灰罷了,邱阿細不怕的。
既然如此,身為邱阿細親手養(yǎng)大的孩子,不管是作為仲卯卯,還是作為邱清乾,他都是不怕的。
“奶奶,我不怕的。我只是想你。”
您也別怕。
手術(shù)當天,除了仲氏夫婦在,衛(wèi)揚也到了。
衛(wèi)揚工作很忙,三番兩次來探視已經(jīng)很不容易,如今還特意趕來守著手術(shù),仲太太自然萬分感激。
寒暄過后,護士來喊他們夫婦二人去見醫(yī)生,少了仲太太的大驚小怪,病房里便一下冷清了下來。
“你不也說日本那例納米刀治療方案很成功嗎?”像是最后的安慰。
由于術(shù)前必須斷食禁水,男生只能躺在床上靜養(yǎng)。病房很干燥,他嘴唇浮著幾片碎皮,下凹的眼眶使他整個人看起來十分干瘦,單薄的身體只讓被子微微隆起一層,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這是男生作為病人的形象。
但作為醫(yī)生,他其實很清楚自己與死神的距離。
他也曾不信命,在確診后非但沒有立即進入治療,還申請回學校實驗室工作,甚至在無任何人陪同的情況下,獨自去了趟日本拜訪相關(guān)的病例。
患者是位女性,43歲的家庭主婦,長相平平無奇,但很愛笑,直到手術(shù)當天還在為讀高中的兒子準備午餐的便當。她很幸運,那臺手術(shù)在某種意義上來說,的確是成功的。
男生上門拜訪時,離手她術(shù)過去只有29個月13天。
但這真的是“成功”嗎?
43歲的她能一直活到80歲,白發(fā)蒼蒼,子孫滿堂,那才能被稱之為“手術(shù)成功”吧。
其余的可能,不過是從死神那里偷日子罷了。
但當下,男生脆弱地無力摧毀任何人的信念。不管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
衛(wèi)揚大他三歲,從小就是個動漫迷,又淘氣又幼稚。剛搬到鄉(xiāng)下住的男生,是看不上這人的。
要不是因為鬧蛀牙,每隔一陣就要拜訪衛(wèi)氏牙科診所,估計他倆這輩子也成不了朋友。
在男生看來,小時候的衛(wèi)揚,就是女版的劉真真。
外人只顧著非議劉真真來邱家洗衣做飯,卻不知衛(wèi)揚曾在邱家一住就是三個暑假。
所以,哪怕到了窮途末路,為了表達對衛(wèi)揚毫無用處的安慰的嫌棄,男生還是硬生生白了他一眼。
衛(wèi)揚見了直笑,露出一口大白牙:“我說你這人脾氣怎么就這么大呢?我也很忙的好不好?要不你去我診所看看,每天有多少人張著嘴在等我?”
子承父業(yè)理所當然,衛(wèi)揚畢業(yè)后不久便開了自己的診所,也算年輕有為。
話雖沒錯,無奈男生鐵石心腸慣了,這會兒也不例外。
“我專程來看你,你至少要有點感動吧?”
盡管男生想留著力氣手術(shù)時用,但還是送了四字真言:“看完快滾。”
見他還有力氣罵人,衛(wèi)揚松了口氣。
“哪能啊,正事兒我還沒說呢。”
男生看他一眼,等他賣關(guān)子。
衛(wèi)揚喝了口咖啡接著說:“前幾天我媳婦托人買禮物,我多嘴問了一句,說是給黎瀾小姑娘準備的。”
“不還早嗎?”男生皺眉。
衛(wèi)揚詫異:“原來你知道啊。”
男生垂下睫毛,想起盯著她準備期中考那會兒,那人有意無意向他傳輸“雙魚座的腦子就是不切實際的啊”“雙魚座女生都很喜歡看言情小說的嘛”“我們雙魚座不能看《藍色生死戀》”之類的荒謬言論,直到他卷起課本敲她腦袋,警告她“雙魚座考得太差會挨金牛座打”,她才停止。
衛(wèi)揚撓撓頭,小聲跟朋友抱怨:“我也搞不清楚為什么少藍這么喜歡她,要不是留著我還有點用,估計這會兒家里的門早就換鎖了。”
“沒事你少在她眼前晃。”
衛(wèi)揚摸摸鼻子,“這不是跟你討教來了嗎,你和她熟,她平時都喜歡什么?”
她喜歡小貓小狗,喜歡花和種子,喜歡剛出爐的面包和毛絨玩具。
但他不會告訴衛(wèi)揚。
只說:“上次聽她說想買房子。”
衛(wèi)揚憨笑,盡力裝傻:“哈哈哈,除了這個。”
玩笑開過了,衛(wèi)揚朝他使眼色。
男生思考片刻,縷清思路后,問道:“所以,我為什么也要送禮物?”
“你好意思不送?”衛(wèi)揚瞪大眼,“身體養(yǎng)好了,往后還有四五年,你不打算見她了?”
聞言,男生飛快地陷入沉默。
是啊,往后的日子,都不見她了嗎?
男生來不及細想這個問題,護工推門進來,準備送他去手術(shù)室。
或許是心存疑問的緣故,臨了生死關(guān),他的迷茫成了父母眼中的懵懂,一時更心疼起他來了。
仲太太慌亂地拉住醫(yī)生的手,問:“醫(yī)生,我兒子會不會很痛啊?”
醫(yī)生耐心安慰略顯失控的家屬:“您放心,我們有最好的麻醉師。”
但仲太太依舊惶惶不安,直到病床上的兒子叫了她一聲。
“媽。”
“哦,怎么了?”她忙回頭。
男生勉強笑了一個,缺乏濕潤的聲線干燥到幾乎斷裂:“明明是我做手術(shù),為什么你比我還緊張?”
仲太太上前溫柔地抱住他,“我的傻兒子,你有麻醉師,可是媽媽沒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