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對你公平與否，有時并不那么重要

（一）

認識小歌多年，她一直是我心目中的“幸運兒”。

她出身良好，父母對她很是寵愛，從小到大父母一直是她身后最安穩的力量。她人也聰慧，又會學習，每逢考試必過，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在校期間橫掃學校各大獎項。小歌還很有貴人緣，幾乎每次遇到點坎坷，都會有人伸以援手，最終坎坷得到順利化解。

前兩年股市狂熱，啥也不懂的她按捺不住想撈一把的心，就投了點錢進股市，結果，在絕大多數股民被斷崖式的大跌傷得哀鴻遍野的時候，只有她慶幸自己拋在了最高點。

跟小歌在一起，有時候我也會莫名其妙地走“狗屎運”。比如，一起出去吃飯，常常會遇到餐廳幾年不遇的特惠活動；在我被偷錢包的前幾個小時，她鬼使神差地跟我借了一筆錢，直接降低了我的損失。

小歌當然也吃過苦頭，但命運最終給了她更為豐厚的回報。比如，她也曾受過想要孩子但要不到的折磨，求醫問藥折騰了一年多，再后來，孩子一來就是倆，她順利產下一對活潑可愛的雙胞胎。又比如，工作中她也曾遇到過很棘手的問題，也曾為此寢食難安，但如今，不到35歲的她已經成為公司中層，成功實現了自己的職業規劃。

這類事情遇得多了，我也會跟她感慨：“我覺得你真是一個特別幸運也能給別人帶來好運的人，霉運都會繞著你走。”我說這話的時候，她大笑：“面相與命運啊！”

和小歌一樣時常被好運眷顧的，還有我另外一個朋友小喬。

大學畢業后，她跟隨男友去長三角求職。她先是去考了公務員，所報考的崗位待遇豐厚，一共只招兩名。她筆試排名第六，是最后一個有資格進面試的人。筆試面試成績出來后，她的綜合成績排第五。知道自己沒希望以后，她大哭了一頓，重整旗鼓繼續投簡歷。沒過多久，她收到了擬被錄取為公務員的通知。事后，她才知道：跟她一起參加筆試面試的人當中，綜合成績排第一的出國了，排第二的考上了研究生，排第三的，體檢沒過關。綜合成績排第五的她，和排第四的人一起進了那家單位。

同學們聽說后紛紛感慨：“你真是有實力，更有運氣。”

工作幾年，她認識了同為公務員的老公。幾年以后，她老公辭職創業，又趕上了互聯網的春風，生意做得風生水起。他們買了幾套房，幾乎每一套都買在了周期性的房價低點，而后又生了兩個孩子，一兒一女，早早過上了財務自由的生活。

在我的生活圈里，小歌和小喬算是比較幸運的人了，但她們也會時常跟我講起自己的煩惱，那些不管是窮人還是富人，不管是幸運或不幸的人都可能會遇到的煩惱，比如婆媳關系，比如自我價值難以實現，比如老公雖然顧家但太忙，又比如孩子太調皮，身體亞健康……

我一般都會耐心地聽著，有時候也會給她們一些寬慰，說得最多的話便是：“我理解你的心情，也知道痛苦是不能拿來比較的，但不得不說，其實你真的已經比大多數人幸運得多。”

小說《安娜·卡列尼娜》一開篇，托爾斯泰就說了一句名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每個不幸的家庭都有各自的不幸。”縱然有不少人主張不幸是沒法拿來比較的，因為每個人的不幸截然不同，但我還是覺得：不管是幸福還是痛苦，其實很多時候是比較出來的。和不如自己的人做對比，很容易提升幸福感，雖然這聽起來有“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之嫌。但是，不可否認的是，通過向下比較，很多人更能感知到自己其實很幸福。

我有時候也會跟我的朋友說：“你應該慶幸，你現在承受的這些痛苦，你還有心情、有能力表達出來，因為真正的苦，是根本說不出來、也不想說的。”

（二）

二十四五歲的時候，我正在談一場分分合合的戀愛，常常因為一點點小事哭得驚天動地。陪在我身邊的，正是萍。每次看我哭得跟花貓一樣，她就在旁邊笑：“我的姑奶奶啊，你這才多大點事兒啊。你看你有穩定的工作和收入，健康的身體，還自己買了房子……不就一個男人么？沒他你還活不下去了？”

那會兒，我總覺得她真是擅長在我傷口上撒鹽。我覺得，這兩者怎么能混為一談呢？健康的身體、穩定的工作和收入，還有房子，并不能寬慰我被傷害、被辜負的心。現在想來，我那時候確實是有些矯情，因為，相比她，我其實是多么幸運。

萍從小生長在隱性單親家庭。從她記事以來，她的父親就從來沒管過她，甚至連她上幾年級都記不大清楚。她從小跟母親長大，小小年紀就吃盡各種苦頭。萍的母親只是一家工廠里的小會計，工作能力本就不強，后來又遭遇下崗。她還在上小學的時候，就學會了自己做飯做菜；她媽媽生病的時候，她一放學就做好飯往醫院送，而那時她才十歲。

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看，守著這么一個隱形人丈夫，萍的媽媽應該離婚才是，但她卻沒有。究其原因，大概是因為：在最現實的生存問題面前，婚姻幸福與否似乎顯得并不重要。

萍在跌跌撞撞中長大，再后來她考上大專然后畢業。畢業后，她留在一線城市工作。也許是因為積勞成疾，也許是因為常年郁郁寡歡，在萍參加工作后，她媽媽開始頻繁生病。一開始，母女倆并不知道是什么病，萍帶著媽媽四處去檢查、治療，可療效甚微。每次她的工作剛有點起色，媽媽就又生病住院了。家里能照顧媽媽的，只有她一個人，她不可能拋下媽媽不管，只能放下工作趕回家……時間久了，公司對她也有意見。她待過的公司中，至少有兩家直接向她下達了辭退通知。關于這一點，萍倒是特別想得開：“責怪這些公司不人性沒有用，人家也要生存，也要競爭，也要節省人力成本，不可能一直養著一個拿了錢卻產不出效益的員工。”

整整十年的時間里，她在很多家不同的公司工作過。每次都是干一段時間，聽到媽媽生病的消息，她辭職回家照顧，等媽媽病好了，再出來找工作，接著媽媽再生病，她再辭職，再找工作……如此循環。

轉眼間到了30歲，萍在工作上依然毫無建樹。而她的媽媽，最終被確診子宮癌晚期。為了給媽媽治病，她用盡了所有積蓄甚至欠下了一屁股債。在醫院化療的那幾個月時間里，她媽媽時常流著淚不停跟她說“對不起”。講到辛酸處，母女倆抱頭痛哭。在醫院的日子里，萍的媽媽總在念叨自己最大的心愿：希望萍能早點嫁人成家，因為如果她走了，萍在這世界上就只能一個人了。

好在人生也不總是暗道，它也有柳暗花明之處。那一年，萍結識了現在的老公。他沒什么錢，有過婚史，是個單親爸爸，對她很好，而且愿意幫她還債。看到母親在病床上殷切的眼神，她沒想太多，就嫁給他了。結婚后沒多久，萍懷孕了，因為有早產危險，需要保胎。而她的爸爸，似乎也因為法律上的妻子患了癌癥，良心發現，跑回來照顧了她媽媽一段時間，她終于得以安心地待在婆家保胎。

有一天，我正在上班，她忽然給我來了一通電話。第一句話便是：“羊羊，我媽死了。”

對這一天，我似乎早有心理準備，被醫生判定為子宮癌晚期的，本就沒幾個人能活過五年。我只是沒想到會來得那么快，心里還是感到很驚詫，趕緊問她：“怎么了？上個月看你朋友圈，她還好好的。”電話那頭，她已經泣不成聲：“我剛剛才得到的消息，昨天晚上她跳河自殺了，尸體剛剛撈上來……羊，我老家現在已經是冬天，氣溫才幾度，有的地方甚至已經結冰，河水那么冷，那么冷，她在水里泡了一夜沒人發現，整整一夜……”她說到“整整一夜”的時候，我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地奪眶而出，吧嗒吧嗒掉在鍵盤上。

不知道怎么形容當時我的心情。我好像并不感到很悲傷，也不怎么難過，但內心里壓抑、沉悶至極。那種感覺，像是一個人在子夜時分忽然驚醒，對著星星點點的遠處燈光回想剛才的噩夢，只能沉默。

萍的媽媽死的那一天，離萍的預產期只剩兩天。她不顧一切想要趕回家，被丈夫和婆婆攔住了，因為孩子隨時臨盆，她的身體狀況恐怕無法承受旅途奔波。她的丈夫則連夜趕回她的老家，替她處理她媽媽的后事。與自己相依為命的母親就那樣自殺了，她連最后一面都沒有見到。

幾個小時后，她迎來了自己的孩子。我簡直沒有辦法想象，那段時間她是怎么過來的。

孩子滿月以后，我去看過她。她和公婆、小姑子一家住在一間不到一百平方的房子里，三個房間，卻住了整整十口人，她公婆以及她老公跟前妻生的女兒住一間，小姑子一家四口住一間，他們一家三口住一間……

她跟我說起她的爸爸，說他在她媽媽臨死前跑去醫院照顧，或許不過是為了她媽媽這輩子唯一留下的財產：一套價值十來萬的破房子。萍的爸爸一直沒有和她媽媽辦理離婚手續，她媽媽也沒有留下遺囑，在法律上，她爸爸是第一順序繼承人。她說：“房子給他吧，再娶還是怎么著的，隨便他。以后別腆著臉來找我要贍養費就行。”她還說，如果她爸爸照顧媽媽時如果能盡職盡責一點，她媽媽或許就不會去尋死。說完，她又開始流淚。接著，她話頭一轉，又說：“其實如果我當時能在媽媽身旁照顧她，也不一定能避免。臨死前幾天，我媽經常給我打電話，來來回回只說一句話：小萍，我疼，疼，很疼，太疼了。”

她還說：“我最大的遺憾，是沒能見到媽媽最后一面，我媽也沒能見到外孫女第一面。現在，我真的是一個親人都沒有了。即便在婆家受委屈了也沒處說，因為娘家沒人幫我撐腰了。”

我捏了捏她的手：“沒事，你當我是你的娘家人。”話雖這么說，可“朋友”和“娘家人”在旁人眼里，分量又怎么可能一樣？從她家出來的時候，這個城市依然陽光明媚，可我的心情卻無比沉重。我甚至能想到她往后的生活，那些雞飛狗跳的生活。

慢慢地，隨著我們各自越來越忙。我的新書出來以后，她買了一本發給我看。我說：“謝謝支持。現在，我時常會想起你，然后常常覺得自己很多時候都是在無病呻吟。”

她承受了那么多，卻只有在她媽媽去世的那段時間才跟我吐露過她的痛苦。在大部分時間里，她是沉默的，大概是覺得眼前的雞零狗碎，不值一提。

（三）

前段時間，我看到朋友圈里一個朋友在緬懷閨蜜。照片里，跟她一起對著鏡頭微笑的那個女孩，已因乳腺癌去世，年僅30歲。女孩有著那種讓人看了很舒服的相貌。我不知道她的故事，只知道這個長得像一朵向日葵的姑娘，已經永遠地從世界上消失了。

我還有個遠房親戚，高二那年跟同學一起出去慶祝生日，路上不巧遇到一幫“混混”找茬，雙方發生了肢體沖突。年輕人打架，情緒上來了根本分不出輕重。我這個親戚被打得急眼了，從地上操起了一塊板磚；而他的同學，則掏出一把水果刀……事發前幾天，他同學剛滿18歲，所以到現在都沒能出獄。同樣是致人死亡，我那親威卻因為未滿16歲得到了從輕處罰。

兩個人的命運，有了天壤之別。

有時候，我也會想起初高中時候的一些同學，他們因為一兩分之差沒有考上更好的學校，又或者因為家里發生變故，只能早早輟學出去打工，扛起全家的生活重擔。十幾年過去，他們當中，也有過得好的，但更多的，卻已經暗淡了下去，成為每年春運時扛著行李擠上火車的“打工候鳥”。那些逐漸暗淡下去的人們，他們不夠聰明嗎？不夠努力嗎？不夠有毅力嗎？也許是這樣，但也有可能只是他們缺那么一點點運氣。

有時候，我們能立于高處、安穩處，看到他人的狼狽和倒霉，并不能說明自己有多聰明多努力，或許不過是運氣稍好一些罷了。

在勵志文以及傳授成功學的各類文章中，我們不難發現：那些取得成功或獲得幸福的人，往往有很多過人之處。這些人的故事告訴我們：只要你肯努力，生活就會給你回報。我們看得熱血沸騰，好像如果自己也跟著那么去做，就能收獲成功和幸福。可后來，我們發現“努力”和“回報”之間，不一定成正比。

但我們還是應該要相信“努力才有回報”這一點。因為，相信的話，會比較幸福。我們每個人都需要借這一點希望，一腳深一腳淺地走下去。

我常常會覺得，一時的幸福或痛苦，成功與失敗，相比整個漫長的人生，顯得不值一提或者虛無縹緲。這世界上本就沒有長遠的幸福。即便有過幸福的閃光，它也可能會像煙花般稍縱即逝，下一秒就不見了蹤影。縱然令人艷羨如小歌和小喬，也并不總是能讓人一直艷羨，她們也都有過無比艱難和痛苦的時刻。

比如小歌，懷孕保胎期間差點因為心臟負荷過重而出現生命危險，被緊急送往省內最好的醫院，用上昂貴的進口藥才搶救回來。比如小喬，從小在單親家庭里長大，她的母親很早就因病去世了，甚至連一張照片都沒有留下。

這跌宕起伏的人生路，充滿艱難險阻，也埋著彩蛋。或許，也正因為它的不可掌握，才顯出我們的追求彌足珍貴。

人到中年，時不時能看到有人離婚，有人散子，有人患病，有人父母去世，有人傾家蕩產，有人遭遇飛來橫禍甚至意外死去……永遠有人在苦難的另一端掙扎而沒有方向。而我們身邊大多數人都是小人物，都是世間尋常男女，得便喜，失便憂。每一個人都活得不容易，如此而已。

（四）

我知道，有很多人和我一樣，和小萍、小歌、小喬一樣，會有很多被痛苦淹沒、被絕望包圍的時刻。適度的痛苦，有助于成長；但沉陷于痛苦，卻沒有太大的必要。嘗試著把眼光轉向茫茫宇宙和歷史長河，你會覺得自己眼前的這點小情緒，根本不值一提。

當我們看世界的時候，總容易產生一種幻覺：以為自己就是全宇宙的中心，以為自己就是那個最痛苦的人，以為自己認知到的事物才是最全面而正確的，卻常常忘記了，我們最大的視角盲點，其實就是站在中心的自己。仔細想想，相比整個自然和宇宙，我們該是多么渺小。

以前看“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這句詩詞，總看得心生悲涼。你看，活的人再怎么哀傷、沉痛，草木也徑自無情地生長。可是，有一天，我忽然覺得：其實是人類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所以才會拿草木來傷春悲秋。其實，對于自然界而言，人和草木根本沒有任何區別。

每天，地球上可能都有一種已知或未知的舊物種滅絕，也有一種未知的新物種生成。仔細想想，我們真的只是地球上的過客、宇宙中的微塵。既然如此，珍惜和感恩眼前擁有的一切便已足夠。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命運對我們公平與否，有時并不是那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