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科學、存在與政治:走向科學的民主化
- 孟強
- 3068字
- 2019-12-05 15:57:47
三、書寫“現代憲法”
但是,上述推論顯然是荒唐的,與現代性的精神氣質完全相左。從康德到海德格爾,從卡爾納普到庫恩,沒有人會接受這樣的瘋狂結論。近代科學對古典知識理念的反叛并不意味著它就此墮落為“意見”,科學家就此降格為“洞穴人”。懷特海所說的“反理智主義”并不等于反理性主義。事實恰恰相反。近代科學非但沒有因為背離古典科學理念而喪失權威性,它甚至成為一切知識的楷模。我們一再被告知,近代科學革命是一場偉大的知識革命,它掃除了一切黑暗、愚昧與無知,指引人類走上真理的康莊大道。宣稱科學家是洞穴人,科學與渾濁不堪的政治為伍,知識與權力攜手同行——持此類看法的人不是瘋子,就是無可救藥的后現代主義者。從17世紀直到今天,科學/政治、知識/權力、認識論/政治學的邊界非但沒有隨著知識/意見之等級結構的坍塌而趨于模糊,反而得到精心維護。任何膽敢越界的人都會被無情地打入相對主義和非理性主義陣營,尼采與福柯堪稱反面典型。
科學/政治的現代二元結構,拉圖爾(Bruno Latour)稱之為“現代憲法”(the modern Constitution)。眾所周知,憲法是對政治權力的分配、運行及其制衡關系的基本規定,它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政治體制和政治結構的輪廓。“現代憲法”本質上亦關涉權力的分配。與通常意義上的憲法概念相比,“現代憲法”更具基礎意義。不知從何時起,現代世界發生了嚴重分裂:主體與客體、自然與社會、事實與價值、自由與必然、描述與規范……這幅分裂的圖像已經深深地融入現代人的腦海中,成為揮之不去的集體無意識。根據現代憲法,科學的合法領域是獨立于人而存在的自然,這是一個知識與理性的舞臺。政治的合法領域是獨立于自然的人類共同體,這是一個權力和利益的競技場。歸屬于科學一方的是客體、事實、必然與描述。歸屬于政治一方的是主體、價值、自由與規范。這一存在論與認識論意義上的權力分配格局,拉圖爾稱之為“現代憲法”。
這部憲法的影響如此之深遠,以至于一些關鍵詞的含義都隨之發生了改變。以representation為例,這個詞在科學哲學和政治哲學中均占據重要地位。在科學哲學及認識論中,representation通常譯作“表象”。它大體上意指我們關于客觀實在的知識,包括概念、命題、理論、模型、圖表等。在政治哲學特別是民主理論中,這個詞常常譯作“代表”,即選民以特定方式指定自己的代言人。乍一看,這兩者之間絲毫沒有關系,前者涉及的是主體的認知方式,后者特指代議制民主的安排。然而,這一語義學分裂只是近代之后才出現的。根據馬克·布朗(Mark Brown)的考證,representation來源于拉丁文repraesentare,意思是“使之在場或使之呈現”,在中世紀晚期以前主要“涉及在語言、藝術、戲劇和宗教中對事物的描繪或具象化(embodiment)”。可是,在現代憲法的架構下,我們無力將其重新統一起來,認識論與政治學被認為毫無共通之處,二者的邊界被小心翼翼地維護著。
言歸正傳,我們的疑問是:在近代科學背棄古典理念,在知識/意見的等級結構宣告瓦解之后,“現代憲法”是如何書寫的?科學與政治的二元結構是如何確立起來的?科學何以能夠合法地研究自然而無涉于政治?政治何以與自然無關而僅關涉人類共同體?
全面解答這些問題是不可能的,而且遠遠超出了本人的能力。為此,我們不妨參照一個著名的科學史案例。1985年,夏平(Steven Shapin)和謝弗(Simon Schaffer)出版了《利維坦與空氣泵》。這部經典著作對波義耳與霍布斯在17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展開的論戰進行了極為出色的研究。眾所周知,波義耳是近代實驗科學的奠基人,這種知識生產方式至今依然是自然科學的首要范式。霍布斯是政治思想史上的經典人物,《利維坦》長久以來是政治哲學家的必讀書。然而,夏平和謝弗告訴我們,波義耳和霍布斯身兼“自然哲學家”(科學家)與政治哲學家雙重身份。波義耳的政治哲學與霍布斯的自然哲學之所以在歷史教科書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固然與當代學科分化有關,更與“輝格史”脫不了干系。
實驗室和實驗方法是科學研究的核心。對此,沒有人會有異議。科學家整日在實驗室中忙忙碌碌。對此,人們早已司空見慣。離開實驗,何談科學呢?這似乎是不言自明的。然而,實驗科學并非來自天堂,并不具有先天的合法性。那么,它是如何被合法化的呢?在知識/意見的等級結構瓦解之后,對此只能采取“內在性解釋”而不是“超越性解釋”。這正是《利維坦與空氣泵》所貫徹的思路。夏平和謝弗告訴我們,實驗科學的起源及其合法化是一項歷史性的實踐構造。他們試圖通過考察波義耳與霍布斯之爭,來重現這一構造過程的歷史片段。這場爭論本質上涉及誰有權代表自然說話,誰有權代表公民發言,如何維持這種權力分配格局。實驗方法為何能夠確立科學事實?波義耳的辯護基于三種技術:制造空氣泵的物質技術,傳播實驗的文字技術,以及控制實驗共同體的社會技術。然而,霍布斯從根本上否認實驗科學的合法性。他對波義耳的反駁如下:以發現自然事實為己任的實驗科學無法提供因果說明,因而違背了哲學理念;氣泵在設計上存在致命缺陷(如漏氣),無法發揮波義耳賦予它的辯護功能;如果存在“真空”,英國復辟時期對政治秩序的追求與渴望便成為空中樓閣;見證事實的共同體本質上是私人的而非公共的,因為它樹立了一個苛刻的準入門檻。在《利維坦與空氣泵》中,兩位作者圍繞上述議題作了細致入微的歷史考察。
波義耳與霍布斯之爭的結果我們都很清楚。波義耳的實驗科學獲得了成功,自然事實成為實驗科學的合法研究對象,霍布斯的自然哲學淪為歷史笑料,將科學與政治相提并論的做法被嚴令禁止。可以說,這是科學的“內部”(insides)與“外部”(outsides)的劃分過程,是科學與政治分野的過程。在此之前,實驗科學尚未確立起來,無所謂外部/內部、情境/內容。對此,夏平與謝弗有著清醒的意識:
我們發現自己反對當前科學史的一些趨勢,該趨勢主張我們應該少談些科學的“內部”與“外部”,我們已經超越了這些過時的范疇。遠非如此;我們還未開始理解相關的問題。我們依然需要搞清楚,這些邊界-約定(boundary-conventions)是如何發展起來的……
將實驗科學空間標注出來,同時意味著將一些東西排除在邊界之外。這個被排斥的空間正是政治空間。兩位作者說道:“把政治移出科學的語言恰恰是我們需要去理解和說明的。”這個遭到排斥的空間是霍布斯的政治哲學所指向的政治領域。令人遺憾的是,夏平和謝弗的工作僅完成了一半,因為霍布斯的政治學并沒有得到公平對待。在拉圖爾看來,夏平和謝弗所使用的“權力”“利益”“政治”等概念均是霍布斯的發明,正是后者為現代政治奠定了基礎。把后一部分補上,現代憲法的書寫史方顯完整。
如今,人們早已遺忘了現代憲法的書寫過程,以至于將科學/政治的二元結構看作理所當然的出發點。由此,科學被祛政治化,政治被祛科學化,二者本質上變成了相互排斥的范疇。這并不只是因為現代人健忘,思想家們的希臘情結更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面對近代科學革命的偉大成就,哲學家們贊嘆不已,非但沒有認識到它背離了古典理想,反而認為它完美地實現了這一理想。當人們將古典理念強加給近代科學的時候,就不可避免地犯下了“年代學錯誤”,科學由此被意識形態化、“木乃伊化”。古埃及人在法老死后將其制作成木乃伊,希圖使之不朽。現代思想家胸懷類似旨趣,為了堅持古典理念,不惜制作科學的木乃伊:真實的科學實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知識產品;科學史很混亂,應該進行合理重構;“發現的情境”(context of discovery)留給社會學家和心理學家,我們只關心“辯護的情境”(context of justification);認知活動改造著研究對象,讓我們在認識論與存在論之間豎起一道屏障……這樣,原本作為歷史實踐產物的科學/政治便獲得了先天的正當性,現代憲法成為無可置疑的出發點,而追蹤現代憲法書寫史的做法遭到嘲笑,先天性怎么可能有歷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