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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古典科學與近代科學

如若接受兩個世界理論,柏拉圖用科學取消政治的做法顯然具備充分的說服力。而且,歷史證明,柏拉圖的敘事策略事實上是非常成功的,它得到了后世思想家的廣泛認同。現在的問題在于,柏拉圖所說的科學與我們現代人的科學有什么關系?近代科學究竟在什么意義上可以算作一場革命?它僅僅是科學內容的變遷,抑或還涉及科學之存在方式的轉換?哥白尼、伽利略和牛頓所代表的近代科學與古典科學的區別究竟是什么?它是對古典科學理想的貫徹還是反叛?

根據古典觀念,科學是具有普遍必然性的知識。柏拉圖心目中的科學典范是幾何學。幾何學的獨特性在于,它的有效性不依賴于任何經驗,完全基于理性證明。在論及希臘思想史的時候,法國哲學家米歇爾·塞爾(Michel Serres)一針見血地指出,希臘人是知識存在者(beings of knowledge)。在他們的心目中,幾何學并非如埃及人理解的那樣來自土地丈量這類經驗活動,“它來自天堂”。Michel Serres, The Natural Contract, trans. Elizabeth MacArthur and William Paulson, Ann Arbor: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1995, p. 56.在漫長的中世紀,這種科學觀念一直被保留下來。正如哈金(Ian Hacking)所說,在中世紀的認識論中,科學(scientia)是關于“普遍必然真理的知識”。Ian Hacking, The Emergence of Probabilit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5, p. 20.這種觀念中經笛卡爾、康德等人,一直延續到胡塞爾那里。在《歐洲科學的危機與超越論的現象學》中胡塞爾這樣寫道:


科學并不是在理論興趣中的樸素的認識,而是從現在起有某種批判屬于其本質——一種原則上的批判,這種批判能夠從“原則上”證明每一步認識活動都是正當的,它在每一步上都包含這樣一種意識,即一般來說,具有這種形式的一個步驟必然是正確的步驟……因此,認識是真正的認識,被認識的存在并不僅是誤以為的存在,而是在確切意義上被認識的存在本身,在認識中表明其正當性的存在。胡塞爾:《歐洲科學的危機與超越論的現象學》,王炳文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年,第343—344頁。


古典科學追求的是始基或第一因,它的特征是嚴格性、徹底性與必然性。換言之,它是關于世界及存在的終極知識。這種科學理想實際上應該叫作“第一哲學”(prima philosophia)。所謂“第一哲學”,它能夠必然地說明一切,而且無須借助于任何外部根據便可自我說明。顯而易見,經驗觀察無論如何也無法滿足上述要求,經驗的偶然性、隨機性與古典科學理念是格格不入的。總之,古典科學與經驗無關,它的方法是靜觀(theoria)和思辨,其存在方式是超越性(transcendence)——超越一切經驗同時能夠必然地說明一切經驗。

17世紀之后,人們對科學的理解發生了巨變。在近代思想家看來,作為思辨和靜觀的科學是教條的、僵化的。它非但不能促進知識的進步,反而窒息了探索和創新精神。“希臘人的智慧是論道式的,頗耽于爭辯;而這恰是和探究真理最相反的一種智慧。”培根:《新工具》,許寶骙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年,第47頁。為此,弗朗西斯·培根力圖為“新科學”鍛造一種“新工具”,它與亞里士多德的“舊工具”的最大區別是對經驗的重視。在培根看來,科學的進步與知識的繁榮離不開對大自然的觀察和測量,“動力因”必須取代“目的因”成為科學優先探討的主題。對于近代科學的變遷,懷特海在《科學與近代世界》中作了這樣的描述:


伽利略所喋喋不休的是事物如何(how)發生,而他的對手們則對事物為何(why)發生有一套完整的理論……如果認為這次歷史性反叛是對理性的倡議,那就大錯特錯了。相反,這是一次十足的反理智主義(anti-intellectualist)運動。它回到了對無情事實(brute fact)的研究,從中世紀思想的僵化理性上退了回來。Alfred Whitehead, Science and the Modern World, New York: Macmillan, 1925, p. 9.


在我看來,近代科學是對古典科學理想的反叛。為了認識自然,必須走向自然,對紛繁復雜的現象進行控制、觀察、實驗和歸納,而不能從第一原理出發對世界進行邏輯演繹。由此,科學的超越性讓位給了內在性(immanence),或者借用杜威的話說,“參與者式的認識論”取代了“旁觀者式的認識論”。如果說在柏拉圖那里,科學被定位于超越性的理念世界,那么近代科學首先是海德格爾意義上的“在世存在”(In-der-Welt-Sein)。從古典科學向近代科學的轉變過程實質上是從思辨、靜觀轉向實驗、介入的過程,是動力因取代目的因的過程,是內在性取代超越性的過程。這一論斷難免有簡單化之嫌,但足以刻畫近代科學的核心特征。本節旨在突顯古典科學與近代科學的差別,有意忽略了一些關鍵議題,比如近代科學對柏拉圖主義的繼承,近代科學的形而上學基礎,數理科學與“培根科學”的關系等。

在此背景下,我們殊難想象以實驗和介入為基礎的近代科學能夠滿足希臘人的普遍必然性要求。最先認識到這一點的是休謨。在他看來,作為自然科學之基礎的因果律并不具有邏輯必然性,因與果之間的聯系不過是恒常性聯想罷了。因此,整個近代科學都是可疑的。的確,以古典科學理念去衡量近代科學,后者根本無法滿足scientia的要求。即使康德憑借《純粹理性批判》回應了休謨對自然科學的懷疑,最終也沒能扭轉上述局面。在康德那里,盡管先天概念或范疇對于認知主體而言是必然的,然而,這種先天必然性并不等于邏輯必然性,因為我們邏輯上可以設想另一組迥然不同的范疇而不自相矛盾。正因為如此,康德只能對范疇進行描述,而無法將其演繹出來。Quentin Meillassoux, After Finitude: An Essay on the Necessity of Contingency, trans. Ray Brassier, New York: Continuum, 2008, p. 38.

盡管以胡塞爾為代表的一大批哲學家依然堅守古典科學理想,但是近代科學與之漸行漸遠無論如何都是不爭的事實。面對這種巨變,胡塞爾滿懷傷感地哀嘆,歐洲科學遭遇了嚴重危機,病源恰恰在于它背棄了古典科學理想,將終極性和徹底性拋諸腦后,只迷信事實,“將哲學的頭顱砍去了”。胡塞爾:《歐洲科學的危機與超越論的現象學》,王炳文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年,第22頁。假如柏拉圖在世,他也會拒絕我們現代人稱之為科學的一切東西。然而,這絲毫沒能阻止自然科學的高歌猛進,似乎休謨的懷疑論從未發生過。

這樣,柏拉圖用科學取消政治的構想便宣告破產。根據柏拉圖的劃分標準,一切偶然之物均屬于意見世界,不具有普遍必然性。倘若如此,與古典科學漸行漸遠的近代科學也不例外。它不再是古希臘意義上的“知識”,不再具有超越性品質,而只能停留在意見世界。相應地,哲學家既不能作為“兩個世界”的溝通橋梁,更喪失了充當“哲學王”的資質。最終,科學家或許與所有人一樣住進洞穴,并被永久地套上枷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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