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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科學取消政治

公元前399年,蘇格拉底因“不信神”和“敗壞青年”兩條罪狀被雅典政府判處死刑。這對柏拉圖產生了巨大震撼,同時也讓他十分惱怒。但惱怒歸惱怒,如想為先師翻案,必須有理有據。蘇格拉底之死意味著什么?“意見”(doxa)戰勝了“知識”(episteme),政治戰勝了科學。在柏拉圖眼中,恩師儼然是知識與真理的化身,雅典人處死這樣一位熱愛智慧的“哲學家”,理據何在?于心何忍?指控蘇格拉底“不信神”和“敗壞青年”只是政治家的借口,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他們無知。權力的傾軋、利益的爭奪和道德的淪喪,這一切將政治家束縛在“意見世界”,無法知曉真理與科學為何物,以至于將蘇格拉底視為城邦的敵人而判處死刑。柏拉圖反其道而行之:蘇格拉底不該死,該死的是雅典政治;政治不應戕害科學,應該用科學取消政治!

第一步,柏拉圖將所有參與城邦政治的人均趕入黑暗潮濕的“洞穴”,給他們套上冰冷的鎖鏈。《理想國》中的洞穴比喻盡人皆知,柏拉圖以寓言的形式表達了自己對政治本性的看法。什么是洞穴?這是一個愚昧、無知、自私自利的權力場。它等同于“可感世界”——虛幻的、變動不居的意見世界。參與政治一度是希臘人的榮耀,甚至是自由民的特權。伯里克利時代的雅典政治不斷為后世思想家所追憶,這從一個側面證明了政治的高貴品質。譬如,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推崇備至的“公共領域”(public realm)即以雅典的城邦政治為原型。Hannah Arendt, The Human Condition,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58, chap. 2。阿倫特對行動(action)與勞動(labor)的區分,特別是有關公共領域的論述,在很大程度上不同于近代政治觀念。在她看來,參與政治是人之為人的前提條件,近代自由主義傳統則認為政治是派生性的。但是,經柏拉圖之手,政治變得一文不值,其認識論、存在論和倫理學的意義喪失殆盡:參與城邦生活的人不具有真正的知識,尚停留在模糊的、不確定的意見之中;他們身居流變的現象世界,是二等世界的公民,還未上升到純粹的理念世界;他們不知道什么是正義本身,什么是善本身,不可能真正擁有德性,因為德性的基礎在于知識。借助于洞穴比喻,柏拉圖對政治概念進行了史無前例的改造,參與政治從光榮變成了恥辱。

毫無疑問,這是一種極端反常識的政治概念。任何參與城邦政治生活的人都會斷然拒絕柏拉圖對政治觀念的改造,無法接受自己是“洞穴人”,更不可能承認自己一無所知。至少,政治人知道如何做事,具備治國安邦的實踐智慧(practical wisdom)。但是,在柏拉圖眼中,實踐智慧與知識相比算不上什么,后者隸屬于超驗的理念世界。可見,只有置于“兩個世界”的框架內,這個政治概念才不那么反常識。這是柏拉圖的第二步。與現象世界相對照的是理念世界、可知世界或科學世界。倘若不對它作出設定,洞穴就不成其為洞穴,政治就沒那么面目可憎。在兩個世界理論中,現象世界所缺失的東西,恰好是理念世界的建筑材料:知識、善、理性、美、存在等。意見世界是一個爾虞我詐的政治世界,理念世界則是純而又純的科學世界。前者太人性但不理性,后者不人性卻很理性。然而,能夠將人類從洞穴中解救出來的,恰恰是這個不人性卻很理性的世界。

如此,一系列二元對立便宣告完成:意見/知識,黑暗/光明,現象/本質,政治/科學。時至今日,它們依然深刻影響著我們的思維方式。譬如,普世主義者主張,所有的文化和社會都是洞穴,科學之為科學正在于它能夠走出洞穴,超越一切社會文化情境。相對主義者和后現代主義者則義無反顧地投身于各種各樣的洞穴之中,但也活得戰戰兢兢,生怕有一天洞穴會轟然倒塌,自己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第三步,柏拉圖在兩個世界之間搭建起一座特殊的橋梁。現象世界與理念世界如此不同,它們如何溝通呢?通過哲學家——亦可稱作“科學家”,根據定義他們都是擁有或渴望擁有知識的人。哲學家是第一批掙脫枷鎖、看到陽光并且返回洞穴拯救人類的先知。一方面,哲學家是超政治的。作為知識與真理的追求者,他們必須遠離意見世界,不能歸屬于任何城邦,并游離于任何共同體之外。另一方面,哲學家肩負一項偉大的歷史使命。他們應當將真理與科學散播給人類,用理性之光照亮黑暗的洞穴,將人類從洞穴中解救出來。不經哲學家的引導,洞穴人永遠處于黑暗與無知的意見世界。他們自以為滿腹經綸,學富五車,實際上一無所知,所聞所見均是幻影,更不可能具有崇高的德性。18世紀的啟蒙運動無疑繼承了柏拉圖的精神。所謂啟蒙(Enlightenment),正是憑借理性之光照亮人類的心靈,驅除愚昧、無知與盲從。倘若不預設光明/黑暗、理性/愚昧的等級結構,啟蒙概念將喪失意義。于是,柏拉圖提出了著名的“哲學王”概念:


除非哲學家成為我們這些國家的國王,或者我們目前稱之為國王和統治者的那些人物,能嚴肅認真地追求智慧,使政治權力與聰明才智合而為一……否則的話,我親愛的格勞孔,對國家甚至我想對全人類都將禍害無窮,永無寧日。柏拉圖:《理想國》,郭斌和、張明竹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年,473D。


哲學王是科學與政治的綜合體,兼具知識合理性與政治合法性。他一方面擁有至高無上的政治權力,另一方面又是知識和真理的擁有者。然而,哲學王的政治地位并不是靠商談或選舉等政治手段取得的,其政治合法性來源于知識合理性。在柏拉圖看來,政治領域內的問題純粹訴諸政治手段是無法解決的,后者不過是烏合之眾的把戲,不具備自我救贖的能力。只有科學能為政治提供合理而美好的前景。然而,理念世界本身是超驗的,必須借助于哲學家這一理念世界的現實化身,它才能夠指導政治實踐。因此,作為知識和真理的擁有者,哲學家理應成為政治領袖。原本,政治問題只能借助于政治手段解決,共同體的政治秩序不能求助于共同體之外的力量來確立,比如暴力或強權。然而,由于柏拉圖對政治概念作了史無前例的改造,政治共同體原則上喪失了追求真善美的一切能力。在柏拉圖看來,城邦應該解散,雅典集市應該停止論辯,所有人都要在哲學家面前洗耳恭聽,堅決擁護哲學王的領導。如今看來,柏拉圖的政治藍圖與極權主義無異,“理想國”很不理想。

無論如何,雅典處死蘇格拉底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怎么能用政治屠殺科學呢?應該反其道而行之,用科學取消政治,用真理解散議會。這正是柏拉圖的主旨。本節參考了拉圖爾的敘述,參見Bruno Latour, Politics of Nature: How to Bring the Sciences into Democracy, trans. Catherine Porter,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4, pp. 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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