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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論:科學vs政治

“人天生是一種政治動物,一個出于本性而不是由于偶然而不屬于某一個城邦的人,他不是一個惡人,便是一位超人。”亞里士多德:《政治學》,載苗力田主編:《古希臘哲學》,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年,第577頁。亞里士多德如是說!那么,科學家屬于哪一類?人,惡人,還是超人?

長久以來,求知(episteme)被譽為科學家的天職,揭露世界的真相是科學家的最高使命。為此,他們應當自覺地遠離城邦(polis),放棄污穢不堪的政治生活,沖破一切利益之枷鎖,以超越者的姿態審視萬事萬物。根據亞里士多德的定義,科學家顯然不應是“人”。他們是超人嗎?對于希臘人而言,追求知識的生活是理論生活(theoretikos),它比所有的實踐(praxis)和創制(poiesis)活動都要高貴。“這是一種高于人的活動,我們不是作為人而過這種生活,而是作為在我們之中的神。”亞里士多德:《尼各馬科倫理學》,載苗力田主編:《亞里士多德全集》(第八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4年,1177b25—30。神或超人是天生的非政治動物:上帝是超凡脫俗的唯一者,超人則不愿委身于任何群體。然而,超人距惡人僅咫尺之遙。超人一旦返回城邦,很可能變成全民公敵。因此之故,雅典人處死了蘇格拉底!

超人也好,惡人也罷,科學家原則上不應歸屬任何城邦,真理必須與政治嚴格劃清界限。科學反政治!——這是古希臘思想家留給后人的重要精神遺產。時至今日,它依然深刻影響著我們的思維方式,以致任何將科學與政治相提并論的做法無不淪為批判的標靶。在此背景下,“科學政治學”(politics of science)這個稱謂本身顯得如此矛盾,如此荒唐。你怎么能對非政治甚至反政治的科學作政治學考察呢?這就如同談論“圓的方”或“方的圓”那樣不可理喻。我們一再被告知,科學與政治、真理與權力、認識論與政治學是水火不容的,千萬不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將它們混為一談。對科學作政治學探究是不允許的,科學政治學原則上是不可能的。

有人會立即提出異議:這一論斷看似有理,事實上嚴重違背歷史。20世紀中期以來,作為一個新興的研究領域,對科學的政治學研究或“科學政治學”已經如火如荼地開展起來。科學共同體的分層和權力結構、科學家與政府的互動關系以及科學對政治決策的影響力等一系列主題受到學術界前所未有的重視,相關成果可謂汗牛充棟。對此,誰也不能置若罔聞。的確,科學與政治是當代思想家不容回避的課題,因為二者從未如此緊密地相互交織。一方面,科學共同體越來越受制于國家的科技政策,科學家們千方百計進行政治游說以獲取更多的科研資源。另一方面,政府部門越來越依賴科技智囊團提供必不可少的專業知識,否則行之有效的政策難以出臺。以科學家的政治角色、科學與政府的互動為主題的科學政治學研究具有舉足輕重的現實意義。

歷史事實的確如此。邏輯與歷史常常無法令人滿意地統一,甚至有時是背道而馳的。在我看來,盡管現有的科學政治學研究具有重要現實意義,但它們大部分沒有或者不愿觸碰科學反政治的思想傳統。對此,不妨與科學社會學(sociology of science)對照一下。眾所周知,由羅伯特·默頓開創的科學社會學對科學的社會建制、科學家的社會角色、科學的精神氣質等問題進行了細致而系統的研究,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然而,令人詫異的是,它始終對知識議題保持沉默,拒絕深入到科學的“內核”。直到20世紀60年代末科學知識社會學(SSK)的興起,這一局面才有所改觀。在此之前,科學社會學只是關于科學家和科學共同體的社會學,無關乎知識、真理、合理性等知識論議題。談論科學卻忽略知識,這實在令人匪夷所思。眼下,科學政治學的處境與默頓學派的科學社會學有幾分相似。一方面,它們熱衷于討論科學共同體與政治進程的各種互動關系;另一方面,它們卻拒絕將知識、實在與政治相提并論。為什么會這樣?我猜測,絕大多數的科學政治學探究不自覺地沿襲了古希臘以降的科學反政治傳統。據此,科學家盡可以游走于政治舞臺,乃至爭當政治明星,但科學之為科學是非政治甚至反政治的。

在此背景下,我們如何構想科學與民主的關系?啟蒙運動以降,憑借上帝、血統或習俗等為統治權的合法性進行辯護,這類做法遭到廣泛質疑。自由、平等、個體權利等政治理念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張揚。在此進程中,民主作為一種新的合法化手段引起了政治思想家的濃厚興趣,并在20世紀成為廣泛的政治現實。根據民主理想,我們原則上不再能夠區分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二者具有同一性:被統治者同時是統治者,反之亦然。由此,自律與他律實現了和解,個體自由與群體秩序被有效地統一起來。然而,無論民主理念多么誘人,都與科學格格不入。根據古典觀念,episteme或scientia意味著普遍必然的知識和真理。既然是真理,便沒有商討的余地。它無須征得受眾的普遍同意,是任何有理性的人都必須無條件接受的。從這個意義上說,科學不僅是反政治的,更是反民主的。另一方面,相比于君主制、獨裁制等政體,民主確有自己的優勢,它能夠憑借統治者與被統治者的同一性原則避免暴政與霸權。但是,它只能活躍于非科學、非真理的公共領域——柏拉圖所說的“洞穴”。一旦接近科學,民主必須服從“真理的專制”,多數原則或者商談原則與真理毫無關系。

20世紀下半葉,思想界彌漫著某種喧囂與騷動。倘若用一句話概括,那就是對科學的焦慮。經過后現代主義、女性主義、解構主義、后殖民主義的一連串打擊,普遍性、客觀性、自主性、價值中立、無私利性等優良品質遭到層層拆解,古典的科學、知識與真理形象風雨飄搖。科學曾經是啟蒙思想家披荊斬棘的利器,如今卻成為懷疑和嘲弄的對象。1781年,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第一版序言中把自己所處的時代稱作“批判的時代”:一切都必須接受理性的檢驗,一切都必須訴諸理性的法庭。但自然科學例外,因為它已經獲得了牢固的基礎。康德:《純粹理性批判》,鄧曉芒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Axii。為了行文需要,某些段落參照Smith英譯本略作修改,以下不再逐一注明。參見Immanuel Kant, Critique of Pure Reason, trans. Norman Kemp Smith, London: Macmillan, 1929.康德樂觀地以為,“先天綜合判斷”或科學是否可能的問題已經由哥白尼、伽利略和牛頓作了肯定的回答。相比之下,當代人顯然缺乏那股智力的勇氣和信念。我們首先必須面對的問題不再是“先天綜合判斷如何可能”,而是“先天綜合判斷是否可能”。在我們這個時代,科學不再是解決問題的手段,而變成了問題的一部分。即便是胡塞爾這位堅定的希臘主義者,晚年也在為克服“歐洲科學的危機”做著不懈努力。胡塞爾:《歐洲科學的危機與超越論的現象學》,王炳文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年。

思想界的焦慮并非空穴來風,而與當代科學的現實處境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與17世紀不同,當今的科學技術或“技術科學”(technoscience)早已與政治、經濟、軍事等領域相互滲透。盡管科學共同體的自主性與獨立性依然是廣受贊譽的理想,但也僅僅是理想罷了。科研活動所需的資金、人員和制度支持,研究成果潛在的倫理和價值風險,政府對科研方向的政策性引導,所有這一切均無法為科學家所單獨掌控。另一方面,技術科學日甚一日地滲透到生活的各個角落,極大地影響著人們的思維方式、存在方式和感知方式。在這種情況下,無論科學多么理性,真理多么誘人,都遠不能消除人們對科學之強力(power)的憂慮,更不用說環境破壞、空氣污染、核廢料、轉基因等一系列現實或可能的風險了。面對這股無所不在的現實力量,人們迫切要求采取某些規約性措施,甚至期望將其納入到民主政治的架構之中,以免它淪為霸權——未經合法化或抵制合法化的力量。然而,科學反政治的思想遺產使得上述努力困難重重。人們一再被告知,科學是一項純粹的求知事業,真理怎么可能通過民主達成呢?理性的公眾可以接受科學,非理性的公眾可以拒絕科學,但他們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制造科學。因此,將科學納入民主之下,這簡直是無稽之談。結果,科學家與公眾在一系列議題上動輒劍拔弩張,科學與民主之間呈現出史無前例的緊張關系。

凡此種種,無不昭示出一種我們必須面對的問題處境:當代科學的形態發生了怎樣的變遷?倘若知識合理性成為疑問,科學的權威性何在?應該如何重構一種更加適當的科學觀念?它還能以真理的名義拒絕民主訴求嗎?如果不能,應該以何種方式緩解科學與民主的張力?為此,需要對民主觀念作怎樣的調整?這些問題相當棘手,聽起來令人望而卻步,卻迫在眉睫。本書主張,為了緩解科學與民主的緊張關系,為了避免科學淪為霸權,必須放棄科學反政治的思想傳統。作為一項兼具理論意義和現實意義的課題,重構科學與政治的關系必須提上議事日程。

無疑,這是一項艱巨的任務。該從何著手呢?如前所述,在科學與民主之間制造張力的是科學反政治的希臘傳統。為此,必須首先對這筆遺產進行清算。這項工作顯然屬于科學政治學范疇,但目前的科學政治學工作并不令人滿意。它們在很大程度上將主題限定為“政治中的科學”(science in politics),即科學在政治中的地位、作用和影響力。對于“科學中的政治”(politics in science),它們或者保持沉默,或者敬而遠之。隨著行文的深入,“科學中的政治”也無法涵蓋本書的主旨。這里,將“政治中的科學”與“科學中的政治”區別開來只是權宜之計。為此,我提倡將科學政治學貫徹到底:拋棄科學反政治的希臘遺產,拆解科學/政治的二元結構,將認識論、存在論(ontology)近年來,由于受到海德格爾研究的影響,國內許多學者提倡將ontology翻譯為“存在論”或“存在學”,此前通行的譯法是“本體論”。本書擬采用“存在論”的譯法。與政治學統一起來。只有這樣,才能真正徹底地重構科學與政治的關系,為緩解科學與民主之間的張力掃清思想障礙。這將成為本書的中心任務。

這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嗎?它不是過于宏大、過于沉重了嗎?胡塞爾曾經說過,哲學研究應該將大鈔票兌換成小零錢。那就讓我們從小零錢開始吧!第一個論題屬于“考古學”:是誰開創了科學反政治的思想傳統,進而否定了科學政治學的邏輯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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