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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實踐哲學的雙重譜系

理論態度以終極性和永恒性為目標,期望一勞永逸地把握“多”背后的“一”,現象背后的本質,流變背后的不變之物。如今,時代精神已經變遷,基礎性與終極性不再顯得那么魅力十足。在此背景下,實踐哲學再次成為一條可行的思想路徑。在世存在、生活世界、語言游戲、解釋學情境、默會知識(tacit knowledge),所有這些我們耳熟能詳的名詞無不表達著某種實踐關懷。然而,實踐哲學絕非現代人的獨創,它有著源遠流長的譜系。從歷史的角度看,有些思想家一方面承認理論思辨的基礎地位,另一方面力圖為實踐哲學尋求一個適當的位置。比如,康德主張將理論哲學與實踐哲學區分開來,強調認識論與倫理學具有截然不同的對象、目標、規范和方法。在《判斷力批判》中,康德對技術實踐與道德實踐進行了區分。倘若決定意志規則的是自然概念,那么這些規則就是“技術上實踐的”(technically practical)。倘若決定意志規則的是自由概念,那么這些規則就是“道德上實踐的”(morally practical)。前者只是對理論哲學的補充,后者則獨立地構成了實踐哲學。參見康德:《判斷力批判》,鄧曉芒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6頁。英文版參見Immanuel Kant, Critique of the Power of Judgment, trans. Paul Guyer and Eric Matthew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0, p. 60.有些思想家則激進得多,他們從根本上拒絕理論思辨傳統,力主用實踐哲學取而代之,甚至將其提升至“第一哲學”的高度。這構成了實踐哲學的雙重譜系。

在古希臘,亞里士多德已賦予實踐哲學以獨立性,這與柏拉圖有很大的差別。在亞里士多德看來,盡管理論生活具有無可置疑的崇高地位,但并不能因此否定實踐活動的價值。理論對應于思辨,實踐對應于人的現實活動;理論歸屬于認識論,實踐歸屬于倫理學;理論相對于可知世界,實踐相對于倫理世界。蘇格拉底主張“德性即知識”,期望把倫理學奠基于認識論之上。在亞里士多德看來,實踐活動與理論思辨不同,它們針對不同的對象,而且涉及靈魂的不同部分。在實踐領域,人的目標是善,活動的對象是特殊的、個別的。諸如此類的活動需要phronesis而不是nous或sophia。實踐活動與善惡有關,與人在特殊條件下的選擇有關。理論則對應于普遍性,與真假有關。Phronesis在亞里士多德的實踐哲學中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它既不同于努斯(nous),也不同于狹義的感覺和經驗:


明智(實踐智慧)顯然并不是科學,如上所說,它們以個別事物為最后對象,只有個別事物才是行為的對象。明智與理智相對立。理智以定義為對象,這不是理性所能提供的。明智以個別事物為最后對象,它不是科學而是感覺。不是某種感官所固有的感覺,而是在數學對象中,用來感覺個體三角形的那種感覺,并在那里停止腳步。亞里士多德:《尼各馬科倫理學》,載苗力田主編:《亞里士多德全集》(第八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4年,1142a20-30。


概而言之,與柏拉圖不同,亞里士多德賦予了實踐哲學以相對獨立的位置。這深刻影響了后世對實踐哲學的理解,以至于一提到它,人們就自然而然地聯想到倫理學或政治學。因此,熟稔康德哲學的實用主義創始人皮爾士采用了pragmatisch(實用的)而不是praktisch(實踐的)來表達自己的哲學立場。參見Charles Peirce, Philosophical Writings of Peirce, New York: Dover Publications, 1955, p. 252.然而,除此以外,我們不應忽略另一種更加激進的實踐哲學傳統,這一傳統的典型代表是馬克思、尼采和實用主義者。他們的目標不在于論證實踐哲學之于理論哲學的相對獨立性,而試圖從根本上顛覆理論思辨傳統,甚至將實踐哲學作為“第一哲學”。

在古希臘,“理論”不純粹是認識論概念,它還帶有濃郁的形而上學色彩。在柏拉圖看來,通過理論看到的理念本身具有超驗的存在論屬性,后者構成了可感世界的本質和基礎。近代之后,“理論”逐漸喪失了形而上學意義,變成了主體對客體的“鏡式”反映。借用羅蒂(Richard Rorty)的話說,心靈變成了一面能夠反映外部世界的鏡子。可是,這導致了一個無法克服的難題:主體如何能夠客觀地反映外部世界?馬克思主張,這一難題只有通過實踐才能克服:


我們看到,理論的對立本身的解決,只有通過實踐方式,只有借助于人的實踐力量,才是可能的;因此,這種對立的解決絕對不只是認識的任務,而是現實生活的任務,而哲學未能解決這個任務,正是因為哲學把這僅僅看作理論的任務。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第3版),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88頁。


馬克思認為,人是實踐主體(感性存在物),他的能力首先表現在實踐創造,而不是靜觀世界。主體不是世界的旁觀者而是參與者,“人直接地是自然存在物”。自然也不是冷冰冰的因果關系的整體,絕非機械論意義上的對象。在馬克思看來,人是自然物,同時自然物亦是人的實踐創造物。這樣,憑借實踐概念,馬克思希望在主觀主義和客觀主義之間實現和解,將自然主義與人道主義統一起來。據此,理論認知相比于實踐是第二位的,認識論應當奠基于實踐存在論。

與馬克思相比,尼采要激進得多。在尼采看來,柏拉圖的兩個世界架構是一種虛構,理論思辨是哲學家仇恨生命力與創造力的表現。希臘人認為,生成的世界是變幻莫測的偶然世界,確定性與永恒性要由存在的世界來保障。然而,從生成的世界退縮到存在的世界,并借此貶低生成,這只不過是生命衰敗的征兆。古往今來的哲學家們所編織的五顏六色的理念外衣,完全是避難所而非天堂。在與兩個世界架構決裂之后,尼采試圖在“權力意志”的基礎上構造一種嶄新的形而上學。存在的本質是權力意志,“給生成打上存在之特征的烙印——這是最高的強力意志”。尼采:《權力意志》,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359頁。必須警惕,人們常常將權力意志誤解為權力迷戀,特別是對政治權力的崇拜。事實絕非如此,權力意志首先關乎存在的本質規定。世界是一個動態的、生成的過程,而權力意志為永恒的生成提供了可能性條件。所謂知識、科學和道德,只不過是權力意志的生成結果,遠不是對它的否定。由此,理論思辨失去了合法性,基于權力意志的永恒生成和創造成為哲學的基點。在這一點上,后來的??律钍苣岵捎绊?,并且與尼采一樣遭受嚴重誤解。

到了20世紀,實用主義以更加系統的方式闡釋了實踐哲學的內涵及其意義。在杜威看來,理論思辨傳統堅持“旁觀者式的認識論”,強行將認知主體與認知對象作二元化處理。然而,這種認知方式早已被近代科學遠遠甩在身后。自然科學獲取知識的方式并不是依靠“觀看”而是實驗。認知主體并非外在于研究對象,二者之間的相互作用非但不可消除,而且構成了知識生產的基礎。換言之,認知主體不是旁觀者,而是參與者。知識只有在主體與客體或者有機體與環境的相互作用中才能得到解釋。杜威說道:


誠然,這里只有兩條可供選擇的道路。我們或者必須在那些不斷變化的事物的相互作用中去尋找一些適當的認識對象和認識手段,或者為了避免受到變化的影響,我們必須在某個超驗的和超凡的領域內尋找那樣一些對象和手段。杜威:《杜威文選》,涂紀亮編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第52頁。


杜威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前者,從“旁觀者式的認識論”轉向了“參與者式的認識論”。

這番思想史敘述顯然是粗淺的,但它的確表明實踐哲學并非當代人的獨創,對實踐的關注有著悠久的歷史傳統。另一方面,它提醒我們注意區分兩種實踐哲學譜系。以亞里士多德為代表的歷史譜系認可理論思辨的基礎性,同時試圖給予實踐哲學一個適當的位置。于是,實踐哲學是理論哲學的補充而非取代。以馬克思、尼采和實用主義者為代表的譜系則激進得多,他們主張徹底放棄理論思辨傳統,在實踐概念的基礎上對哲學進行全新改造。杜威的名著《哲學的改造》這個標題尤其鮮明地表達了這種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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