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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當代語境:海德格爾與維特根斯坦

任何探究既不應脫離思想史,也不能忽視當下之語境。如若緊追時代風尚,便喪失了歷史厚重感。反之,若脫離當下的思想趣味,很可能迷失于歷史之浩瀚。對實踐問題的探究也應如此。在追溯思想史之后,我們還需熟知當代語境。如今思想界關于實踐的討論,最直接的思想來源是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和維特根斯坦的《哲學研究》。David Stern, “The Practical Turn. ”in Stephen Turner and Paul Roth eds., The Blackwell Guide to Philosophy of the Social Sciences, Oxford: Blackwell, 2003, p. 188.海德格爾的在世存在分析和維特根斯坦論遵守規則,共同構成當代實踐轉向的出發點。在歐洲大陸,海德格爾一反胡塞爾的意識現象學,將知識與存在問題共同置于在世存在的基礎之上。在分析哲學內部,后期維特根斯坦毅然放棄了前期路線,用動態的“語言游戲”取代了靜態的邏輯語義分析。正是這兩位思想家共同為當代實踐哲學搭建了舞臺。

近代以來主客體二元論帶來了一個棘手的難題,海德格爾稱之為“認識論的超越性問題”。在他看來,不停地擦亮我們心中的那面“自然之鏡”(設計更加精致的通道)是毫無希望的。要走出這一困境,必須從根本上對二元存在論前提進行改造。把人規定為思維,把世界規定為對象,從一開始就犯了方向性錯誤。海德格爾主張,最源始的狀態應該是人與事物之間的實踐整體性。人作為此在已經在世,已經投身于與事物打交道的活動之中。事物不是獨立于實踐情境的客體,它總是在此在的操勞活動中呈現自身。主體與客體的二元性并不具有源始性,它起源于實踐活動的斷裂,甚至可以說是一種特殊的實踐方式。從這個角度看,德雷福斯(Hubert Dreyfus)把海德格爾的在世存在分析稱作實踐整體論(practical holism)是頗有見地的。Hubert Dreyfus, “How Heidegger Defends the Possibility of a Correspondence Theory of Truth with Respect to the Entities of Natural Science. ”in Theodore Schatzki et al. eds., The Practice Turn in Contemporary Theory, New York: Routledge, 2001, p. 152. 亦可參見Hubert Dreyfus, “Holism and Hermeneutics”, The Review of Metaphysics, 34(1), 1980.

在《存在與時間》有關理解和解釋的章節中,實踐的在先性和源始性表現得尤為明顯。何謂理解(verstehen)?它“既不是有別于說明和構思的一種確定的認知種類,甚至完全不是主題性把握某物意義上的任何認知”。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修訂本),陳嘉映等譯校,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第382頁。某些段落參照Joan Stambaugh英譯本略作改動,以下不再逐一注明。參見Martin Heidegger, Being and Time, trans. Joan Stambaugh, New York: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96.理解是一種實踐性的“能知”(know-how)know-how與know-that是一對重要概念,但很難用簡短的中文詞匯翻譯,這里沿用了盛曉明教授的譯法。


在德語中我們說某人能夠verstehen(理解)某物——字面的意思是stand in front or ahead of it,即站在它面前,照料它,對付它,掌管它。這就等于說他理解它(versteht sich darauf)——對它有技能或者內行意義上的理解,這就等于說他對此掌握能知。前面定義的“理解”的意思,旨在回到日常語言中的這種用法。Martin Heidegger, The Basic Problems of Phenomenology, trans. Albert Hofstadter,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82, p. 276.


能知意義上的“理解”,是對事物的實踐性把握,是未言明的、非主題化的。解釋(Interpretation)作為對事物意義的明確表達,則奠基于理解,“解釋在生存論上奠基于領會(即理解),而不是相反”。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修訂本),陳嘉映等譯校,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第173頁。海德格爾對這一點的論證是,任何解釋都具有三重前理解結構:先有(Vorhabe)、先見(Vorsicht)、先掌握(Vorgriff)。這些在先結構為所有的解釋提供了根據和背景,而前理解本身則等同于此在的操勞性能知。這樣,實踐背景構成了任何主題化認識的前提,并為后者提供了可能性條件。此在與事物的實踐一體性作為任何認知的前提條件,在海德格爾那里得到了有力的張揚。

維特根斯坦論“遵守規則”為當代實踐理論提供了另一種靈感。在后期,維特根斯坦將語言的使用稱作“語言游戲”。任何游戲都要有規則,語言游戲也不例外。現在的問題是,遵守規則是怎么回事?一般的解釋是,行為是否得當取決于明確的規則。比如,足球運動員在球場上必須遵守規則,不然會得紅黃牌,甚至被罰下場。這條思路是康德哲學的延續。在《實踐理性批判》中,康德為道德行為制定了普遍規則:“要這樣行動,使得你的意志的準則任何時候都能同時被看作一個普遍立法的原則。”康德:《實踐理性批判》,鄧曉芒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9頁。這從形式上決定了什么行為是道德的,什么是不道德的。羅伯特·布蘭登(Robert Brandom)把這種解釋方式稱作規則主義(regulism):“這種觀點,即認為實踐的適當性(proprieties)總是并且在任何地方都作為基礎原理之約束性的表達,可以稱作有關規范的規則主義。”Robert Brandom, Making It Explicit,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4, p. 20.然而,維特根斯坦認為,規則主義會導致無窮倒退,理由是:明確的規則如果要決定特殊的行為,就需要被正確應用于特殊的實踐場合,但判定規則的應用正確與否本身又需要訴諸另一條規則,如此以至無窮。規則并不包含自身的應用規則:


“但是一條規則怎么能告訴我在這一點上應該怎樣做呢?不管我怎么做,在某種解釋下,都是與規則相符合的。”——那不是我們應該說的;我們應該說,任何解釋以及它所解釋的東西都是懸而未決的,因而不可能對被解釋的東西給予任何支持。解釋本身并不能確定意義。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李步樓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198。


對于規則主義,實際上康德本人也有類似的反駁。在談到判斷力的時候,他說:“如果把一般知性視為規則的能力,那么判斷力就是把事物歸攝到規則之下的能力,也就是分辨某物是否從屬于某個給定的規則。”現在的問題是,這種歸攝活動本身是否受制于明確的規則?康德認為,如果作肯定的回答,會導致無窮倒退:


如果它(普通邏輯)試圖普遍地指示我們如何將某物歸攝到這些規則之下、亦即分辨某物是否從屬于這些規則,那么這只有借助于另一條規則才有可能。但正因為它是一條規則,這反過來再次要求判斷力提供指導。康德:《純粹理性批判》,鄧曉芒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A133/B172。


維特根斯坦的結論是,遵守規則是一種實踐(Praxis)。康德的結論是,判斷力是一種技能,無法教導,只能練習。我們不應該用外在于實踐的規范來約束實踐,應反過來將規范視為由實踐所構造并不斷重構的東西。理性主義傳統傾向于用理論來統攝實踐,而維特根斯坦則賦予了實踐以優先性和基礎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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