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古代戲曲考信與傳播研究
- 徐永明
- 9187字
- 2019-12-06 16:10:30
女詩人孟蘊和戲曲作家孟稱舜
一
孟蘊是明代初年的女詩人,然而,關于她的生平和創作,目前出版的有影響的工具書如《中國文學家大辭典》、《中國文學大辭典》、《中國詩學大辭典》、《中國百科全書》等均無其條目,故這里有必要先介紹一下其生平及詩歌創作的情況。
孟蘊,字子溫,浙江諸暨人。生于明太祖洪武十一年(1378),卒于明成化六年(1470),卒年九十三歲。父
,字彥益,紹興府諸暨縣學生員。遠祖孟彥弼,為宋哲宗皇后孟氏兄,封咸寧郡王。彥弼子忠厚,封信安郡王,判紹興府事。忠厚子德載,始遷諸暨夫概里。由德載至
,已傳十一世注1。
注1 張元忭《孟貞女傳》:“遐溯鄒國孟子四十五代孫女,立為宋哲宗皇后。兄彥弼封咸寧郡王。彥弼子忠厚,封信安郡王,判紹興府事。忠厚子德載,封開國男,食釆于暨,始遷概里,傳十一世孫名。”毛奇齡《西河集》卷七十七《詔祠孟貞女傳》:“貞女,名蘊,字所溫,其先為鄒縣孟氏。”
洪武二十九年(1396),未婚夫蔣文旭由鄉貢授河南道監察御史,巡按湖廣,蒙恩歸娶。適朱元璋有“易儲意”,上疏諫止,忤旨賜死,時孟蘊十九歲。噩耗傳來,孟蘊悲痛不已,對父母說:“大人昭信蔣氏,踐蹇修之約,問吉以通,是為蔣氏婦矣。文旭之不幸,蘊之大不幸也。使得一踐蔣氏庭,奉舅姑顏色,死之日,無愧見文旭于地下。”父母沒有同意要求。孟蘊預料蔣文旭靈柩運回時必然要經過自家門口,于是“里服粗衰,髽髻以候,見旐哭踴,俯途禓祭”。隨后扶著靈柩前往蔣家。在蔣家,孟蘊拜見公婆,為夫守靈,遠近來吊唁的人無不感到驚異。喪葬后,公婆勸說道:“吾兒殀折,大累新人,恐難久屈也。”孟蘊淚流滿面,仰天發誓說:“夫君蒙譴,薄命所致,北堂衰老,其誰奉之,冠山可移,此心難改。”公婆聽了孟蘊的話,尚猶豫不決,時蔣家一童姓女子勸道:“賢娣此志可質鬼神,愿遂其志,無相違也。”于是,孟蘊得以留在蔣家侍奉公婆。
孟蘊在公婆家,“謹守婦道,嚴肅內外,里外無閑言”。五年后,公婆亡故,孟蘊回父母家,筑柏樓以居。平日僅以一年長女仆相隨。親戚來探望,只是在樓下隔窗拜揖而已。五十歲以后,“始接少婦室女,訓解《孝經》、《內則》、《女誡》諸書,凡有關綱常風化者,輒反覆闡明不置”。孟蘊死時,頭發烏黑如初,無絲毫白發,人稱“黑發姑婆”。
宣德六年(1431),直隸監察御史蔣玉華、翰林侍讀黃文瑩將孟蘊的事跡及所作詩文上奏朝廷,詔敕旌表為“貞女”。萬歷二十六年(1598),縣令等下令在在孟子廟側立貞女祠,繪上肖像,供后人祭奠。
以上孟蘊的生平行實主要根據孟蘊《柏樓吟》卷前戴殿泗的《重刻柏樓吟序》、宣德六年蔣玉華等奏章及旌表、卷末張元抃《孟貞女傳》綜合而成。除此之外,清毛奇齡《西河集》、《浙江通志》提供了孟蘊未婚夫蔣文旭的一些信息。如毛奇齡云:
貞女名蘊,字所溫。其先為鄒縣孟氏。入宋有封信安郡王者,判紹興府事,家諸暨,為諸暨人。蘊父,為明初生員。嘗夢女官送云冠繡裳于庭,遂生蘊。絕慧,讀書過目不暫忘。會同里蔣文旭者,年十七膺洪武二十九年鄉貢,授河南道監察御史。性耿介,與方孝孺游,孝孺重之,作《味菜軒記》以贈。名大起,時巡按湖廣,以未娶,托媒氏聘蘊,而請歸親迎。值陳時政十二事。中有“昵戚殺平人”一條,忤旨賜死。
《浙江通志》云:
蔣文旭,《諸暨縣志》:字公旦,洪武初由貢入大興,薦舉拜河南道御史,與方孝孺友善。陳時政十二事,以易儲忤旨,賜死于邸。文旭北面拜曰:“茍有禆于國,臣敢偷生。”上尋悟,赦至,已無及矣。
以上兩條材料都提到蔣文旭與方孝孺的關系。方孝孺所作《味菜軒記》有云:
暨陽蔣侯文旭,以博士弟子高等選為監察御史,其官貴顯矣。而其志清約廉謹,以味菜名其所居。夫為顯官而嗜菜,其善有三焉。不溺于口腹之欲,所以養身也;安乎已所易致,而不取眾之所爭,所以養徳也;推菜之味以及乎人,俾富貴貧賤同享其利,而于物無所害,所以養民也。養身以養徳,養徳以養民,此蔣侯之所以過于人也乎。語有之曰:“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蔣侯于是乎知味矣。因菜之味而深味圣人之道,使仁義充乎中暢乎外,而發乎事業,于膏粱之味且有所不愿,而況于菜也哉。
從上述的材料可知,蔣文旭年輕才俊,不到二十歲即當上監察御史的官職,加之方孝孺的獎掖,聲名可謂藉甚。對于這樣一位優秀的青年,一位如意的郎君,他的突然死去,會給一位待嫁的閨閣少女以怎樣的打擊,生活在今天的我們恐難想象。然而,本文的女主人公孟蘊卻以青春和生命為代價,選擇了一條常人無法理解的人生之路——為未婚夫守節。
二
孟蘊“未婚守志”的做法,在清代引發了《明史》編修官的一場討論。毛奇齡在《嚴貞女狀》一文中寫道:
方予在館時,曾修《明史》,鬮題作《孟貞女》傳。孟之夫蔣文旭者,以童年為明高帝朝監察御史,因言事賜死,而未婚也。孟守志不嫁,其事在洪武二十九年,而宣宗朝特旌之。時同官張烈者,儒者也,謂貞女非是,不當傳。獨不聞先儒之為戒者乎?有云未嫁而守志,與淫失同。夫守志,善行也。縱未嫁亦何至等之淫失,夫亦以學貴明理。當未嫁,則不成為夫,不成為夫,而為之守,與非夫等。蓋惟恐世之好為畸行,而故為甚詞以杜其后也。予曰:否,否。夫天倫有五,而人合者三。謂君臣朋友與夫婦也,然而不成為君臣者,為君死,而世未嘗以為奸,不成為朋友者,為友死而世不敢以為僻,何則貞淫不兩立矣。故王蠋不仕齊而死齊,謂之忠臣;龔勝不仕漢而死漢,謂之義士;張元節與孔文舉,未嘗為友也,而文舉藏元節而幾為之死,謂之良友。若夫婦許嫁,則名定矣,定名則與臣之未仕、朋友之未交者,迥不同矣。乃以未仕之臣,盡臣道而不為奸,未交之友,盡友道而不為僻,獨此明明,夫婦正名定分,既已許嫁之為婦,而反謂不成為夫,許嫁之婦既已恪守婦志,而反謂未嫁守節等之淫失,是何儒者之好誣善喜刻酷,其不樂成人之美一至于是。時同官聞者皆稱快。
孟蘊“未婚守志”的做法受到了張烈的批評,他認為孟蘊的做法跟淫佚沒有兩樣。但毛奇齡卻認為孟蘊的貞節應該予以彰揚,這是成人之美的做法。
雖然毛奇齡作《嚴貞女狀》和《詔祠孟貞女傳》對兩位貞女“未婚守志”的做法作了肯定,但是,當他的學生就這一問題專門向他請教時,毛奇齡的態度卻有所保留。下面是他與學生的一段對話:
(學生):然而古禮未之禁何與?
(毛奇齡):古禮明有禁,而不善讀禮者,不解也……若夫一死一生,則女倘先死,男子謬認以為婦而娶女,棺而塟之,謂之嫁殤。嫁殤有禁。男倘先死,女子謬認以為夫,而不他嫁而歸于其家,謂之殤娶。殤娶亦有禁。舊注所云:生不相接,死而合之,為亂倫,為瀆類。
(學生):然則先生在史館作《孟貞女傳》,曾稱明洪武間監察御史蔣文旭妻孟氏為貞女,而近作《嚴貞女狀》,且未婚而為夫死矣,若此者何也?
(毛奇齡):彼一時此一時也。向為此言者,殊志也。蓋惡夫畸行異節之不傳于世,而第以庸劣之跡冒中行也。以為世固有不中禮而貞志亦可取者,此類是也。而第不可以是為訓也。今所言者正禮也,吾懼夫世之不明是禮,而妄以輕生茍殉者之反以是為正經也,此則不可不辨者也。故予自二文而外,凡以是請者,俱拒之。以為男女之禮,自有正者,寧為正勿為變可也。
“寧為正勿為變可也”,可見,毛奇齡內心里還是不倡導“未婚守志”的做法。毛奇齡的態度之所以會改變,那是因為社會上“未婚守志”的現象越演越烈,最后發展到為未婚自殺的現象,且屢見不鮮,這不能不使毛奇齡感到后怕,以至他在垂暮之年,還洋洋灑灑寫下了三千余字的《禁室女守志殉死文》,堅決反對女子未婚而殉節自殺。他在文中回憶道:
既而諸暨孟氏以先世孟女屬傳,謂女名蘊,在洪武初為同邑蔣文旭所聘,……予念文旭賢,死事可感,縱傍人猶憐之。以通名之婦而與之齊一,亦復何過。又且請命歸娶,事聞朝廷,告母往吊,早有吉日,因為之作傳。即后入史館,作《明史·列女傳》,亦力持其說,即以此傳入史傳中,曰雖非禮,已有例矣。當是時,予論列侃侃,內省無愧,顧嘗自忖曰:表章太過,得毋有效尤而起?竟破其例,為論列罪者。
文章最后說道:“予之言此,將以扶已骫之教,植已蔑之禮,稍留此三代偶存之律例,于以救秦火未焚,私竄私改之載籍,并保全自今以后千秋萬世、愚夫愚婦之生命,世有識者當共鑒之。”可見,毛奇齡已意識到倡導“未婚守節”所造成的不良社會后果,因此,他從維護社會穩定,保障女性生命的高度,痛心疾首地寫下了這篇規勸之文。
三
清戴殿泗云:“《柏樓吟》者,貞女五十二歲以前之詩,御史蔣玉華所采,以進乙覽者也。”此書的最早著錄,當推清黃虞稷所編《千頃堂書目》。該書卷二十八云:“范文旭妻孟蘊《柏樓吟》一卷。字生溫,諸暨人。”“范”字當為“蔣”字之誤。關于孟蘊《柏樓吟》最初刊刻的情況,胡文楷的《歷代婦女著作考》著錄云:
《柏樓吟》二卷,(明)孟蘊著,《千頃堂書目》著錄(見)
蘊字子溫,諸暨人,祭酒孟女,字河南道監察御史蔣文旭。文旭忤旨賜死,蘊歸蔣氏,終身不嫁。
明山陰孟稱舜刊本,與張玉娘《蘭雪集》并鐫。前有孟稱舜序、宣德六年蔣玉華等奏章及圣旨。《然脂集》載有孟思光《讀柏樓吟》三首,蓋稱舜鋟版時,命思光校正而作。嘉慶十六年蔣氏重刻本,有浦江戴殿泗序。卷一:七古二首,五律八首,七律三首,五絕二首,六言二首,七絕三十五首,卷二:梅花百詠。末有項元汴撰《孟貞女傳》,惜已殘缺不全。
孟思光女史《讀柏樓吟》三章序曰:《柏樓吟》者,余貞姑守志不字所作也。貞姑坐臥樓上,垂數十年而卒。相傳吟詠甚多,今所存止二十章,無一語不為想念其夫君而作。吾家君將鋟而傳之,命余校正,聊賦三章,以志余慕焉。詩曰:青青者柏,歲寒不改。至于今兮,柏則有改。言念其人,其人永在。巍巍者樓,百年不壞。至于今兮,樓則有壞。言念其人,其人永在。石方其堅,柏方其節。柏則有枯,石則有裂。其詩其人,至今不滅。
可見,孟蘊的《柏樓吟》最初是由孟稱舜、孟思光父女校閱刊刻的,與此書合刊的,尚有宋末松陽女詩人張玉娘的《蘭雪集》。《中國叢書綜錄》及《中國古籍善本書目》均未著錄此書,故此書的明刊本可能已亡佚。胡文楷所見嘉慶十六年刊本為殘本。據筆者調查,嘉慶刊本浙江圖書館、上海圖書館均有藏,而筆者所見之浙圖藏本為全本。其中孟稱舜序云:
士委質而后為人臣,女結褵而后為人妻貞女。女也而以婦道自居者何?君臣夫婦雖以人合,而其義無所逃,則皆天之制也。女未字而從一以終,士未仕而矢志不二,其不因寵利而后自效者均也。殷夷、齊,漢李業、王皓、王嘉,晉王裒,唐周樸,皆不受祿于君,而以身殉焉。夫貞女之殉夫,其亦猶是乎?遠不具論,當宋之末,則有張若瓊氏,迨明之初,則有吾家子溫氏焉。兩人之貞同,其貞而文也則又同,若瓊著有《蘭雪集》,蓋蘭以比馨,雪以比潔也。子溫著有《柏樓吟》,蓋柏以言其霜雪零而青青者,不渝其色也。昔人言宋廣平鐵心石腸,而其《梅花賦》清麗艷發,絕不類其為人,吾于兩大家詩亦云。且人固有以文重者,文亦有以人重者,女子有才而行或不稱,說者比之蕙面棘心,文雖佳,其人不足尚也。今以兩人之才合之兩人之行,其人與文豈不并重也哉。若瓊文不概見,而僅以詩傳;子溫文不概見,并其詩亦不盡傳。古稱才女輒推謝道韞,蘊雖有集,人不多見,只“柳絮因風起”一語便足千古,乃知語不在多,期于可傳而已。兩家之詩多寡不同,其為可傳,一也。此吾所以舉《柏樓吟》與《蘭雪集》錄而傳之也。山陰臥云子孟稱舜書。
中華書局于2006年6月出版的朱穎輝先生輯校的《孟稱舜集》不載此序,故此序當為佚文。關于孟稱舜為什么要將孟蘊的《柏樓吟》和張玉娘的《蘭雪集》合刻,孟稱舜在序中已作了說明。為了有所比較,這里還須對張玉娘的生平有所交代。清顧嗣立所編《元詩選》三集卷十六所作小傳云:
玉娘字若瓊,姓張氏,松陽女子也。父懋,字可翁,號龍巖野父,仕宋為提舉官。媼劉氏。玉娘生有殊色,敏惠絕倫。及笄,字沈生佺。佺為宋宣和對策第一人晦之后,與玉娘為中表。未幾,張父有違言,佺與玉娘益私相結納,不忍背負。佺嘗宦游京師,時年二十有一,兩感寒疾,不治,疾革。張折簡于沈,以死矢之。沈視之曰:“若瓊能卒我乎?”噓唏長潸,遂瞑以死。張哀惋內重,常郁郁不樂。時值元夕,托疾隱幾,忽燭影揮霍下,見沈郎屬曰:“若瓊宜自重,幸不寒夙盟,固所愿也。”張顧視燭影,以手擁髻,凄然泣下。曰:“所不與沈郎者,有如此燭。”語絕,覺不見,張悲絕。久乃蘇曰:“郎舍我乎?”遂得陰疾以卒,時年二十有八。父媼哀其志,請于沈氏,得合窆于附郭之楓林。明邑人龍溪王詔為作傳,若瓊為文章醞藉,詩詞尤得風人之體。時以班大家比之。嘗自號“一貞居士”。侍兒紫娥、霜娥,皆有才色,善筆札,所畜鸚鵡,亦辯慧能知人意事,因號曰“閨房三清”。卒之日,侍兒皆哭之,慟逾月。霜娥以憂死,紫娥遂自經而殞。詰旦,鸚鵡亦悲鳴而降,家人皆從殉于墓。時或稱張墓為“鸚鵡冢”。所著詩若干首。王龍溪得于《道藏》之末,謂古人以節而自勵者,多托于幽蘭白雪以見志,因名之曰《蘭雪集》云。
由此可見,孟蘊和張玉娘,兩人都是望門而寡,未婚守節。所不同的是,一個是未婚夫死后憂郁而死,一個是未婚夫死后守節而終。兩人正是由于類似的經歷,且都有詩詞傳世,故孟稱舜將兩人的詩集合刻,也就不足為怪了。
四
孟蘊《柏樓吟》收詩一百五十二首,其中《梅花百詠》即占去一百首。余下五十二首的分體情況已如《歷代婦女著作考》所述。這些詩歌真實記錄了一位情感真摯,操行堅貞,心境悲涼的女主人公豐富而又孤寂的心路歷程。詩的內容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一)抒寫未婚而夫喪的痛苦,表達守志不阿的情操
這類詩有《悼夫二首》、《靈泉悼夫》、《閨詞》、《燈下與女伴明志》、《題石二首》等。如在《悼夫二首》寫出了“空誦好合句,徒聆無違箋”、“婚姻成畫餅,琴瑟變離騷。白日昏如夜,痛心割似刀”的悲痛情懷,表達了作者“謹守不更兮,惟知從一焉”的志向。又如《閨詞》一詩,以反問的語句表達“終身守夫制”、“永作蔣家人”的志愿,期望來世完結姻緣。全詩寫道:
誰謂妾無夫,未卜婚期夫已殂。誰謂妾不嫁,夫沒于官妾身寡。誰謂妾身不見郎,妾睹遺容若未亡。誰謂妾不到君堂,妾扶君櫬執君喪。誰謂夫無配,妾自笄年先已字。誰謂妾心二,妾誓終身守夫制。妾身永作蔣家人,夫君原是吾門婿。豈知牛女隔銀河,驀地參商無面會。今生空結斷頭緣,欲滿姻期在來世。
(二)敘寫在夫家的生活以及由此產生的情感反應
這類詩有《簡架上遺編有感二首》、《題書齋二首》、《與童姫夜話》、《靈泉種柏二首》等。如《簡架上遺編有感二首》是寫在夫家見到亡夫的故物,睹物思人,唏噓長嘆,進而引發對人生的思考。全詩寫道:
探郎呫嗶處,經史雜前陳。鄴架縈蛛網,韋編委蠧塵。丹鉛存手澤,白筆吐忠純。莫道詩書力,儒冠總誤身。
夙聞郎好學,閉戶長苺苔。架上五車滿,胸中萬卷該。未酬稽古力,翻惹喪身媒。簡帙空垂淚,為君賦哀哀。
又如《靈泉種柏二首》敘寫主人公在亡夫墓前栽種柏樹。丈夫生前為監察御史,而御史臺古稱柏臺。因此,女主人公栽種柏樹,一則寄托哀思,二則也表達堅貞似柏的節操。全詩寫道:
高冢村前擁柏臺,呼童攜木我親栽。青青愿守凌霜節,獨立門庭永不摧。
繡衣御史柏為臺,烏府庭前夾道栽。今日霜凌無可睹,為君植此寸心摧。
(三)抒寫孤苦寂寞的閨閣生活
如《燈下偶成》寫道:“床畔孤燈一盞,照來孤影成雙。只信此心無二,清夜月照寒窗。”又如《題石二首》寫道:
倚樓空自淚雙雙,極目云山思渺茫。每望夫兮登此石,不知何地是夫鄉。
生前曾許結成雙,回首那堪兩地茫。自信此心堅似石,肯將魂夢繞他鄉。
《題石二首》以托物言志的手法寫出了女主人公悲涼的心境和心堅如石的堅貞。又如《撫琴二首》中的一首寫道:
昨夜瑤琴今夜彈,依然別鶴與離鸞。要知妾意無他向,只在琴聲不改間。
(四)寫景詠物
這類詩中在集中占的比例最大。詩的主人公長期生活在閨閣中,眼目所及無非是眼前的一些景物。而這些景物即成了詩人吟詠描摹,借景抒情,托物言志的對象。如《秋夜》一詩寫道:
涼秋寂寞夜沉沉,孤雁哀鳴遠有聲。幾度夢回天未曉,夫顏無覓恨殘更。
長夜漫漫,孤鴻哀鳴,詩的主人公夢斷難眠,夫顏無覓,其孤寂凄清的情懷由此可見。以“秋”為主題的詩,除《秋夜》外,尚有《秋容》、《秋葉》、《秋風》、《秋月》、《秋江》五首,詩人借秋景的慘淡,秋月的皎潔,秋江的澄靜,秋葉的飄落寫出了她的苦痛、高潔與堅貞。如《秋葉》一詩寫道:
露滴霜凌葉正飄,林中樹樹只存條。蔥蘢景色歸何處,惟有清貞永不彫。
“秋”題材之外,詩人寫得較多的是“雪”。其“雪”的組詩即有《冬雪》、《觀雪》、《評雪》、《大雪》、《久雪》、《殘雪》、《書窗雪》、《宮中雪》、《江心雪》、《深山雪》、《竹樓雪》、《梅林雪》十二首。如《殘雪》一詩寫道:
霽日初開雪已殘,斷橋景色少盤桓。人情領識清貞味,塵俗何曾擾寸丹。
雪是潔白的,但詩人看到的是它清貞的一面。與其是頌雪,無如是詩人心跡的表白。雪也透露寒意,對一個守寡的女人來說,雪的寒冷和她心境的悲涼疊加在一起,使她柔腸欲斷,時光難挨。如《書窗雪》一詩寫道:
蕓窗滕六降連床,此際徘徊欲斷腸。物在人亡難自適,寒光空自映書堂。
秋景增人愁緒,雪景更添凄涼。在詩人眼目所及的景物中,梅花是詩人最鐘愛的景物,因為梅花高潔、孤傲、堅貞,更能給人以激勵,更能寄寓她守志不阿的情懷。因此,詩人便有了《梅花百詠》詩。如《梅花百詠》第一百首寫道:
人惜梅花花惜陰,花殘人老月沉沉。悲吟百首梅花韻,寫盡堅貞一片心。
又如第五首寫道:
梅花獨占百花魁,破臘沖寒雪里開。此際堅情和烈意,悠悠透入小樓來。
總之,《梅花百詠》以真情妙筆,多層次,多角度地贊揚了梅花的品格,淋漓盡致地表達了守貞盡節的志向。
孟蘊的詩格調高雅、情感真摯,語言洗練,風格上總體屬于平淡率真的一類。但也有例外,如《挽夫》一詩用“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音起句,音調鏗鏘,筆力雄健,頗有陽剛之氣。全詩如下:
金精不畏紅爐鑠,石額應鐫身后名。絲系綱常九鼎重,竹標貞節萬年榮。匏歌薤露空悲挽,土瘞英魂把淚盈。革裹尸兮酬夙志,木乘風起助悲聲。
又如《卻荔枝》一詩化用唐代詩人牡牧《過華清宮》的詩意來寫詩人刻骨的悲痛和堅貞的氣節,頗有一種沉郁頓挫之感。
金盤誰薦紫袍新,野騎無端擾漢津。縱使夷齊心不易,難將青眼笑紅塵。
如泣如訴的哀怨,輸肝瀝膽的表白,超凡脫俗的生活,當我們閱讀了這些從生命中升華出來的詩,從血管里流出來的詩以后,再要來對她的這種人生選擇作一種評判的時候,似乎有一種難以下筆的感覺。
五
孟稱舜作有傳奇《貞文記》(全名《張玉娘閨房三清鸚鵡墓貞文記》),關于這部傳奇,徐朔方師有一評價,他說:
望門守寡,為未婚夫殉節,這是封建制度最野蠻最無人道的罪狀之一。如果說《嬌紅記》的金童玉女下凡說還只局限于結尾,無傷大雅,《貞文記》則以它貫穿全劇。如第二出《情降》、第十二出《簽卜》、第二十三出《魂離》、第三十一出《遣迎》、第三十五出《情圓》都有這樣的迷信說教。在第三十二出,作者甚至借侍女之口對司馬相如卓文君的故事也橫加指斥:“相如薄行,浪稱才子,文君淫奔,枉號佳人。”正因為如此,全劇是失敗之作。
真摯愛情同封建節操不應混為一談,正如同“性解放”不等于戀愛自由。孟稱舜以前的愛情雜劇如《眼兒媚》、《桃源三訪》、《花前一笑》都有一定的積極意義,到《嬌紅記》傳奇而出現危機,可能那是由于傳說題材的復雜性和它的歧義而使他無法駕馭,但只有到《貞文記》才迎來一個人轉變,作者由反禮教的鼓吹者一變而為封建節烈觀的衛士。要探索它的原因,先得從它的創作年代入手。
《貞文記》卷首有作者的《題詞》,文后署款:“時癸未孟夏望日稽山孟稱舜書于金陵雨花僧舍。”即此書在崇禎十六年(1643)即明亡前一年完成。然而經徐朔方師考證,該傳奇作于清初順治十三年或略后。那么,作者為什么要這么做呢?徐先生分析道:
《貞文記》是一本兒女婚姻的悲劇,作者卻有意地同宋末元初的民族矛盾相聯系。第十七出《忠憤》、第十八出《成仁》、第十九出《閨酹》,描寫宋末元初的義軍軍官王遠宜在殉國之前打了為尚書公子送聘禮的人群。作者讓劇中人物張玉娘說出這樣的話:“丈夫則以忠勇自期,婦人則以貞節自許。我今不敢遠望古人,但得效王將軍足矣。”王將軍也是松陽縣的實有人物,但他的年代早于張玉娘。把兩個不相干、不同時的歷史人物硬拉在一起,又在《立祠》一出借禮生之口說:“隴上孤臣行役苦,腸斷枝頭說上皇。”這是作者民族思想的確切證明。這就是創作年代只得由順治十三四年改成崇禎十六年的原因,這也是他的愛情劇一反故態而強調殉情殉節的深刻原因。
從上引的材料可知,徐先生是從《貞文記》中顯示出來的民族思想傾向來分析這一傳奇的創作動機并認定其創作年代的。然而,當我們了解了孟稱舜族中先輩女詩人孟蘊的事跡和創作后,我們會覺得徐先生對《貞文記》創作動機的分析顯然過于簡單,而對該傳奇創作年代的考證失之武斷。
其一,孟稱舜之所以要創作《貞文記》,主要的原因還在于族中先輩孟蘊事跡對他的觸動。《貞文記》寫張玉娘,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說是寫孟蘊。也許有人會問:既然孟蘊是孟稱舜的族中先輩,那為什么孟稱舜不直接以孟蘊的事跡作題材進行創作?我們知道,孟稱舜生活的時代還是朱明王朝,以孟蘊事跡進行創作,不免有“暴君之過”的嫌疑,弄不好會招來殺身之禍。而張玉娘作為宋末之人,以其事跡入曲,畢竟少了許多顧忌,同時又起到了彰顯孟蘊事跡的作用。這也可反過來證明作者所署的作品年款是真實的。
其二,將弱女子的守節與士大夫的氣節相對照,這是古人寫文章慣常的筆法。如宋濂在為妹妹宋?作的《宋烈婦傳》中云:“嗚呼,自古莫不有死,當是時,執法之大吏、秉鉞之將帥、守土之二千石,或有不能。而烈婦獨能捐軀徇義,死固死矣,千載猶生,視彼弗死而若死者何如也?縱遘兵禍,又何傷焉?然而婦之守貞,猶人子之當孝,人臣之當忠也。”宋濂還作過一篇《謝烈婦傳》,文中同樣將婦女的守節與士大夫的失節進行了對比。孟稱舜所作《柏樓吟序》也運用了這一對比的手法。《貞文記》所寫的張玉娘是由宋入元的人物,作品中寫到民族思想是很自然的,但不能因此斷定作者創作此曲即在明朝滅亡之后,從而輕易否定作者親署的年款。
其三,《貞文記》的署款在崇禎十六年(1643),一年后明崇禎皇帝自縊,明朝宣告滅亡。此前,明軍在清軍和李自成軍隊的攻打下,節節敗退,不堪一擊,要說士大夫和前線將領的“或竄或伏”的失節現象,比比皆是,這足可以使作者產生要將弱女子守節與士大夫失節相對比的沖動,而沒有必要非得等到明亡之后。
鑒于以上的幾點理由,本人認為孟稱舜創作《貞文記》的動機,主要是因為作者受到孟蘊事跡的觸動,作者欲以張玉娘的事跡來彰顯孟蘊的事跡。其次,作者有感于風雨飄搖的明朝江山,有意以弱女子的貞節來比照士大夫和秉鉞之士的失節行為。徐先生斷定《貞文記》創作于清順治十三四年的觀點不能成立,作者親署的年款不能輕易被否定。當然,與徐先生一樣,本人也認為《貞文記》不是一部成功的作品。
(原載《浙江大學學報》2007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