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古代戲曲考信與傳播研究
- 徐永明
- 8661字
- 2019-12-06 16:10:30
高則誠生平行實新證
一
《琵琶記》作者高則誠著有《柔克齋集》二十卷,惜已亡佚。顧嗣立《元詩選》錄有高則誠詩三十七題四十五首,仍題《柔克齋集》。1914年甲寅,冒廣生督甌海關,將其所輯高則誠《桶底圖》、《游寶積寺》、《止齋即事》、《題一青軒歌》詩四首并詞《鷓鴣天·題顧氏景筠堂》一闋連同《元詩選》中的四十五首,一并刻入《永嘉詩人祠堂叢刻》中,亦題《柔克齋集》。此外,戴不凡據《永嘉日記》引《鐵網珊瑚·書品》輯有《春草軒》詩一首。高則誠的文章,傅璇琮先生輯得《題宋渭南公晨起詩卷》一篇,業師徐朔方先生輯得《唐賢首法師卷跋》一篇,然尤以侯百朋先生輯的《高則誠文輯》(1982年《文獻》第十一期)為最全,計十二篇。以上所述,是迄今為學界所知的高則誠詩文的全部。錢南揚、戴不凡、徐朔方、傅璇琮、金寧芬、侯百朋、黃仕忠等學者主要根據以上的詩文和其他史料各自撰寫了有關高則誠生平行實的考證文章,其中以高則誠卒年之爭論最為引人注目。徐朔方師在其《高明年譜》引言中說:“向以為資料已盡者,實未盡也;向以為資料之已得確解者,猶有疑也。”徐師之言恰表達了我新發現幾首不為人知的高則誠詩文后的感受。這些詩文和材料,對于認識高則誠的生平特別是晚年的若干疑點問題無疑具有重要的作用。
二
新發現的高則誠詩文載于釋來復輯的《澹游集》一書中。因此,在迻錄新發現的高則誠詩文并對這些詩文作出分析之前,有必要對釋來復及其所輯的《澹游集》作一介紹。來復(1319—1391)字見心,號竺曇叟、蒲庵,豐城(今屬江西)人,俗姓黃。出家為僧,師事南悅楚公。早有詩名,曾游吳中、燕都等地。至正十七年(1357),奉行宣政院檄主慈溪定水教忠報德禪寺。洪武初,為太祖禮重,與釋宗泐齊名,授僧錄司左覺義,發往鳳陽府圓通院修住。洪武二十四年(1391),以僧智聰供其隨宗泐、來復往來胡惟庸府,坐凌遲死,年七十三,著有《蒲庵集》十卷,輯有《澹游集》兩卷。歐陽玄序其集云:“由唐至宋,大覺璉公、明教嵩公、覺范洪公,以雄詞妙論,大弘其道于江海之間,一時老師宿儒,若我先文忠公及韓琦、蘇軾,莫不斂衽嘆服。皇元開國,若天隱至公、晦機熙公,倡斯文于東南,一洗咸淳之陋,趙孟、袁桷諸先輩委心而納交焉。晦機之徒,笑隱欣公尤為雄杰。其文太史虞集嘗序之矣。欣公既寂,叢林莫不為斯文之慨。翰林修撰張翥橐示豫章見心復公所為文,以敏悟之資,超卓之才,禪學之暇,為文辭抑揚頓挫,開合變化,藹乎若春云之起于空也,皎乎若秋月之印于江也。溯而上之,卓然并驅于嵩、璉諸師無愧也。”歐陽玄官至翰林承旨,序文追溯儒釋交往之淵源,以標斯文之雅韻;評點禪林詩文,以期來復宗師之能繼,其推許來復之盛,由此可見一斑。正因為來復在元末有很高的名望,故上至公卿大臣、下至布衣文士,以及釋子仙羽,無不與之納交。其所輯的《澹游集》記錄了170余位與其交往的元末各類人士的人名和詩文,從這個集子中,我們不得不嘆服來復交游之廣及其聲名之盛!
《澹游集》分上下兩卷,據書首釋廷俊、釋至仁等序,知是書刻于至正二十五年(1365)。然今刻本已佚,所存僅北京圖書館藏清抄本一部。是書卷一卷端鈐有“鐵琴銅劍樓”、“古里瞿氏記”、“曾藏錢夢廬家”、“錢天樹印”等印章,卷下末尾鈐有“鐵琴銅劍樓”、“古里瞿氏記”、“味夢軒”等印章。“鐵琴銅劍樓”為常熟著名藏書家瞿鏞之藏書樓。錢天樹,字子嘉(一作仲嘉),號夢廬,平湖人,生卒年不詳,“三味軒”乃其室名。書首有揭汯、劉仁本、釋廷俊、楊璲、釋至仁所撰的集序。上卷所輯詩,系于詩作者后,然順序排列較為隨意,如賈實烈門后,于先前出現過的人名有的又重新出現,疑集付刻后,又得投贈之詩,不及附入,故復出人名以補之于后。絕大部分人名下有一小傳,介紹其字號、里第、生平履歷。來復自己若有投贈唱和之詩文,則系于末尾。下卷為文,乃來復求名公為其寺、室等所作記、銘之文,及行游贈序之文。由于來復親歷了元末的社會,并與這些詩文作者有直接交往,故其為這些詩文作者所作小傳,有極高的可信度和史料價值,況且其中有不少詩文作者的集子已亡佚,故集中之詩文,猶如吉光片羽,更值得我們重視。此書現已為海內孤本,得之殊為不易,故本人不吝筆墨,將是書所提及的人名按原來的順序抄錄于下,以期引起研究者的注意。卷上:虞集、揭傒斯、歐陽玄、黃溍、楊宗瑞、楊友直、張翥、李好文、貢師泰、廉惠山凱牙、張以寧、哈剌、伯顏、黃昭、杜本、亦速臺、王大本、段天佑、察伋、月魯不花、揭汯、李祁、答祿與權、全晉、宇文公諒、鄔密執理、雅古、陳植、熊爟、毛元慶、張士明、孟昉、篤烈國、劉貞、張士堅、劉仁本、鄭文寶、周廉、黃冔、哈珊沙、林彬祖、林泉生、王若毅、諭立、王章、賈俞、廼賢、楊彝、陸景龍、吉雅謨丁、張昱、葛元喆、張守正、倪中、孫予初、陳麟、林溫、蔣景武、謝理、李樞、鄭元祐、汪汝懋、海魯丁、楊翮、山同、趙俶、楊士弘、蘇大年、陳履常、武起宗、高明、釋清欲、釋廷俊、釋妙聲、釋元明、釋懷渭、楊、彭鏞、王元裕、朱右、龍云從、桂德稱(彥良)、杜岳、崔亮、杜綱、江晃、釋智寬、釋良琦、釋克新、釋萬金、劉敬、鄒說、陳謙、顧瑛、申屠駉、吳叡、王骕、毛翰、胡益、夏孟仁、郭翼、秦約、朱舜民、張暤、項伯溫、繆偘、陸仁、釋自悅、釋了然、釋法膺、釋德褒、釋懋诇、釋自恢、釋仁淑、李復禮、周砥、何宣、熊太古、雅理、張承、周普德、黎奎、徐觀、李元中、楊璲、徐昭文、釋彥文、釋希能、釋溥照、釋守道、陳譱、陳汝秩、張克仁、釋克海、釋德璉、鄒懋昭、馬文憲、楊誠、唐升、趙贄、黃清老、吳志淳、周伯琦、蘇天民、釋來誠、釋良震、釋文靜、周希、桂倏、阿魯溫沙、朱質、趙學子、楊有慶、燕敬、釋文藻、釋子楩、徐一夔、高巽志、楊貴享、釋處林、釋曇塤、施從正文、李烈、賈實烈門、(以下開始有復出者,且排序較亂)張翥、楊彝、吉雅謨丁、朱右、桂德稱、楊彪、月魯不花、烏本良、烏斯道、迺賢、桂德稱、釋懋诇、桂如祖、月魯不花、揭汯、迺賢、顧阿瑛、釋元旭、釋自悅、夏孟仁、月魯不花、揭汯、釋良琦、月魯不花、桂德稱、高復享、桂德稱、張翥、釋大始。以上共計詩作者171人。卷下:歐陽玄、危素、周伯琦、貢師泰、張翥、楊彝、高明、胡世佑、了然、釋志玸、鄭元祐、蔣堂、楊彝、張雨,以上共計文作者13人。詩文作者,剔去重復,共計177人。
三
高則誠是來復元末交往圈中較為重要的一員。來復為高則誠作的小傳云:“高明:字則誠,自號萊根居士,永嘉人,至正乙酉張士堅榜,登進士第。歷仕翰林國史院典籍官、福建行省都事,有文集行世。”卷上錄高則誠《暇日訪見心禪師于四明彌陀講寺二首》,內容如下:
春城厭喧雜,閑問遠公廬。風旆來仙樂,天花落焚書。久知塵業幻,早與世緣疏。愿禮清涼月,禪棲長晏如。
未究無生學,尋師得屢過。安心知有法,入道愧多魔。柏樹談禪旨,蓮花禮懺摩。三車如可馭,投老碧山阿。
卷下錄高則誠《天香室銘》一篇,并尺牘一通。《天香室銘》文如下:
定水寺在慈溪之鳴鶴山,宋廬陵德璘禪師居此寺。時有古桂二章,至秋,花最蕃,禪師嘗蒸花為香,以遺楊文節公,公答五詩,至今林下傳誦為美談。今此桂尚蔚然秀盛。至正十七年,見心禪師來主斯寺,念前輩之流風雅韻宛然猶在,辟室而名之“天香”,取文節詩語也,翰林楊君彥常嘗為記之。見心復征辭于余,余因思昔山谷老人問道黃龍晦堂心公,心公告以孔子“吾無隱乎爾”之意,山谷未悟也。一日因山行次,偶聞桂香襲人,心公謂山谷曰:“此正所謂(吾無隱乎爾)者也。”黃遂頓悟。今見心之以“天香”名室,蓋借璘公之舊話,以提唱晦堂之真機耳。見心博學多聞,而素深于宗旨,彼以“天香”名室,豈偶然哉。乃為作銘,以演其義。余不解禪學,輒妄意臆說而為斯銘者,蓋欲假是以參叩見心,欲其如晦堂之開曉山谷,非第如楊文節之酬璘師而已。銘曰:六塵之香,外鏡所發。至人妙用,即塵為法。為問茲香,來從何來。謂從天耶,天何為哉。了知斯義,無隱乎爾。四時天香,無滅無起。我觀此室,如維摩居。三萬獅座,包容無余。蓋此天香,滿大千界。故知此室,其大無外。山空水清,風涼月明。妙香所熏,世夢皆醒。醒后覓香,了無一物。心鏡俱忘,而況茲室。我謂文節,未契璘叟。直須黃龍,點破黃九。爰作銘詩,以叩祖禪。庭前柏樹,咲余多言。前翰林國史院典籍官永嘉高明撰。
尺牘附《天香室銘》后,內容如下:
高明頓首載拜,奉狀定水堂頭見心和尚座下:去歲慈水一別,又閱寒暑,萍蓬之蹤,棲止靡定,故不克時致暄涼之問。今夏來鄞,蟄居于北郭,兼坐微恙,瞻仰清泉林壑,如在夜摩睹史之境,安得青鞵布襪,一游其間耶。元德管勾去,曾煩為呼名道意,計達禪聽。每聞士友多有留山中者,空寂之門,而能容納湖海朋友,意者香積一缽之飯,自足以飽會眾耶,深用敬羨。更恃愛有凌知事,湖海佳士也,達官顯人多禮遇之。今還余姚,假道林下,聞盛名,欲一見,明不揆疏賤,僣為作書上聞,蓋此公抱病西還,逆旅凡百,不如得于天香室中,暫憇一宿,獲聆法誨,則病魔當退三舍矣。佛法欲令一切眾生皆得安隱,仰惟慈度,必不訝其瀆也。《天香室銘》,向嘗具草求教,諒必加刪潤矣。未由趨侍,冀為大法珍重,不備。方內高明頓首載拜奉狀。
四
考察高則誠以上的詩文及其他相關材料,我們對他的生平可得出以下的幾點認識:
1.高則誠確實有過翰林院典籍官的授職
此前為人所知的史料中,關于高則誠曾任翰林院典籍官的記載,只有侯百朋先生發現的《光緒慈溪縣志》卷五十“金石”一門中《慈溪縣羅府君嘉德廟碑》正文前署款一處。其署款為:“承務郎僉江北淮東道肅政廉訪司事王演撰,征事郎翰林國史院典籍官高明書,中奉大夫江南諸道行御史臺侍御史王德謙篆額。”侯百朋先生在《高明史料掇拾》(《溫州師專學報》1983年2期),認定高則誠的末任是國史院典籍官。徐朔方師推斷高則誠老師黃溍卒前一年推薦則誠任此官。按黃溍卒于至正十七年(1357),故徐師認為高則誠書碑為十六年事(見《高明年譜》)。黃仕忠先生《高則誠卒年考辨》一文肯定了傅璇琮據余饒臣跋提出的高則誠卒于至正十九年(1359)的可靠性,否定了高則誠卒于至正二十一年或入明受征召等種種說法。但對于《慈溪縣羅府君嘉德廟碑》中高明的署銜及侯百朋提出的高則誠的末任是國史院典籍官的質疑,認為此一高明非《琵琶記》作者高明(詳見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琵琶記研究》第28頁《高則誠卒年考辨》一文)。黃仕忠先生推斷國史院典籍官不可能是高則誠的末任官職頗有道理,但認為任國史院典籍官的高明非《琵琶記》作者高明,就與上面迻錄的高則誠小傳和《天香室銘》中關于高則誠官職的記載相違背了。來復主持的定水教忠報德禪寺即在慈溪,天香室為寺中的一室,故高則誠在慈溪書《慈溪縣羅府君嘉德廟碑》也就很自然的了。
2.高則誠卒于至正二十年,非至正十九年
關于高則誠的卒年,學界有兩種說法,一謂卒于明初。主要根據明嘉靖以后的一些文獻記載。如成書于嘉靖己未(1559)的徐渭《南詞敘錄》云:“我高皇帝即位,聞其名,使使征之,則佯狂不出。高皇不復強。亡何,卒。”《嘉靖寧波府志》云:“太祖御極,聞其名,召之。以疾辭……后抱病還鄉,卒于寧海。”此外田藝蘅《留青日札》、徐復祚《三家村老委談》、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朱彝尊《明詩綜》、王昶《明詞綜》、曾廉《元書》,以及《明史·高明傳》、《瑞安縣志》等所載均大同小異。今人錢南揚、戴不凡、侯百朋、金寧芬、朱祥林等先生采此說。一謂卒于至正十九年。該說創自湛之(傅璇琮),主要證據為清陸時化《吳越所見書畫錄》卷一高明《題宋渭南公晨起詩卷》末署“至正十三年夏五月壬辰,永嘉高明謹志于左方”及同卷余堯臣《題晨起詩卷》云:“高公則誠題其卷端……是卷題于十三年夏,越六年而高公亦以不屈權勢,病卒四明。”末署“永嘉余堯臣敬書”。徐朔方師、黃仕忠先生采此說。此說已為一些研究者和有影響的文學史、戲曲史專著所采用。但是,如果對上引的高則誠的詩文及其他相關材料進行分析,我以為上述兩說都還存在著一些問題。
《澹游集》卷下高則誠《天香室銘》一文前,是楊彝撰的《天香室記》,該文署款為“至正十九年龍集己亥秋七月晦日翰林國史院檢閱官楊彝記”,楊彝字彥常,據高則誠《天香室銘》“翰林楊君彥常嘗為記之”之語,可知其為來復的天香室作銘時間,是在楊彝撰《天香室記》之后,也即在至正十九年七月之后。我們再來看高則誠寫給來復的信,信中所云“《天香室銘》,向嘗具草求教,諒必加刪潤矣”,則可知這封信也一定寫在至正十九年七月之后。文中又云“去歲慈水一別,又閱寒暑”,說明高則誠在寫此信的前一年已到慈溪與來復會晤過,《天香室銘》必然是慈溪相晤時應來復之求而寫。既然《天香室銘》寫于至正十九年(1359)七月后,則高、來兩人的慈溪之晤必在至正十九年,月份當在七月至十二月這段時間。文中又云:“今夏來鄞,蟄居于北郭。”這里的“今夏”應是至正二十年(1360)夏天,這是高則誠致來復尺牘的當下時間。假使高則誠去慈溪的時間為至正十九年十一二月間,則至其“今夏來鄞”的間隔時間,恰好是“又閱寒暑”。
《光緒余姚縣志》卷十六“金石”一門載《余姚筑城記》,篇末署款有“承事郎福建等處行中書省左右都事高明□文,中順大夫中書戶部尚書貢師泰書,中奉大夫江浙等處行中書省參知政事周伯琦篆蓋,至正二十年春二月既望,役□宋天祥……等立石,四明徐叔遜、袁子成刻石”等字樣。碑文又云:“(城)以至正十九年九月戊午始,十月甲申畢工。”然立碑時間在至正二十年二月,則高則誠是在至正十九年十月至十二月間撰此碑文,還是至正二十年二月撰此碑文呢?金寧芬先生以為至正二十年二月,徐朔方師以為在至正十九年十月。如果我們明白高則誠至正二十年(1360)夏天還在世的話,則高則誠在至正十九年十月至十二月至至正二十年二月間的任何一天都有撰寫此文的可能。
前引的《光緒慈溪縣志》卷五十《慈溪縣羅府君嘉德廟碑》一文在正文后有一立石時間及人名的署款,其云:“至正二十一年九月初吉,郡人奉直大夫浙東道宣慰副使僉都元帥府事袁曮、里士倪誠之、倪元良……妙智。”徐師認為“《嘉德廟碑》則書碑與立石未必同年事,高明卒年當以唐卿所記為是”,徐師的前半句話很對,但后半句話要作具體分析。因為“越六年”是一個不十分精確的時間表述語句,很難說卒于至正二十年的某月日即在“越六年”之外。如果一定要理解“越六年”是精確時間的表達,那聯系高則誠至正二十年夏天還在寫信給來復的史實來看,則說明余堯臣的記憶稍有偏差。高則誠至正二十年夏還在世,其卒當在夏天后至是年十二月的某日。
晚明以來盛傳的高則誠為朱元璋征召不起事不是空穴來風,但此事不是發生在明初,而是發生在他退隱寧波,創作《琵琶記》之后,即至正二十年(1360)。
我們知道,高則誠于至正十二年(1352)任紹興路總管府判官,此后的宦歷,有所謂浙東閫幕、四明都事、江南行省掾、福建行省都事的記載。四明即寧波,州不設都事,元朝行政區分無江南行省,只有江南行御史臺,至正十六年自杭州遷紹興,故徐朔方師以為這些官職都是一事之異名。我同意前三職為一事之異名,但認為福建行省都事一職是元廷授予他的最后一個官職,只是由于以下的原因,高則誠未能赴任,不僅未赴任,而且辭去了這一官職,選擇了退隱之路。其一,至正十六年(1356),元廷置福建等處行中書省于福州。以江浙行中書省平章左答納失里、南臺中丞阿魯溫沙為福建行中書省平章政事。至正十八年正月,徐壽輝部將陳友諒攻取了安慶。四月,徐壽輝部攻取了龍興、瑞州,五月,徐壽輝部攻取了吉安、撫州,至此,福建緊鄰的江西幾乎為徐壽輝部所控制,福建猶如“孤島”岌岌可危。元朝于至正十八年任命答失八都魯為福建行省平章政事,未行(見《元史》一四二《答失八都魯傳》),估計是考慮到此去兇多吉少。高則誠對這樣的形勢,不能不有所考慮。其二,作為元廷的官員,高則誠本應奉命赴任,事實上,他也曾想前往赴任,但道經寧波時,發生了這樣的事:“轉福建行省都事,道經慶元,方國珍強留置幕下,不從,旅寓鄞之櫟社沈氏,以詞曲自娛。”(《嘉靖寧波府志》)方國珍在至正十八年(1358)之前曾接受了元廷江浙行省平章的授職,擁有慶元、溫、臺三地。至正十八年底,朱元璋攻下婺州后,即遣使通告駐地寧波的方國珍,方國珍度己兵力不能與朱元璋對抗,加之西有張士誠,南有陳友諒,不敢再樹一敵,故接受了朱元璋遙授的福建行省平章事之職,以為權宜之計(事見《明史》卷一二三《方國珍傳》)。無論是方國珍是作為元廷的代表,抑或是朱元璋政權的代表,高則誠都不會與方國珍合作的。因為此前高則誠曾從軍征討過方國珍,他的朋友劉基鑒于方國珍的反復無常,曾建議得方氏兄弟,應“捕而斬之”,因此獲罪元廷,被羈管于紹興。如劉基一樣,高則誠打心底里蔑視方國珍,更何況與方國珍這樣的人合作,最終不會有好結果。余堯臣所說高則誠的“不屈權勢”,指的就是他拒絕與方國珍合作之事。再次,高則誠內心厭棄功名,渴望退隱的念頭越來越強烈(詳后),故面對大勢已去的元朝江山,他索性借此掛冠歸隱,這也就有了他致來復信中所說的“今夏來鄞,蟄居于北郭”的事。
那么,高則誠為朱元璋征召又在何時呢?答案是:完成了《琵琶記》創作之后,即至正二十年(1360)。先看以下史實:朱元璋于至正十八年(1358)十二月十九日攻下婺州,二十二日,朱元璋在婺州置中書分省,并將婺州改名為寧越府。婺州的宋濂、戴良、王袆、吳沉等文人于是年底明年初紛紛被招致朱元璋幕下。至正十九年(1359)六月,朱元璋離開金華回到應天(南京)。九月,朱元璋軍隊攻下衢州。十一月,攻下處州。是年底,浙東大部已在朱元璋軍隊的控制之下。至正二十年(1360)三月,金華的宋濂和處州的葉琛、章溢、劉基等被朱元璋禮聘至南京。我們已經知道,高則誠于至正二十年夏辭官退隱寧波,他創作《琵琶記》的時間應在至正二十年夏秋(詳后)。朱元璋通過高則誠的同門宋濂、王袆或鄉友劉基知道高則誠其人或他創作的《琵琶記》,是極有可能的。從時間上來說,應是宋濂、劉基被征召到南京,因而向朱元璋推薦的可能性較大。因此,文獻便有了這樣的記載:“太祖御極,聞其名,召之,以疾辭。使者以《琵琶記》上,上覽畢曰:五經、四書在民間,譬之五谷不可無;此記乃珍羞之屬,俎豆間亦不可少也。”(《嘉靖寧波府志》)所以,所謂的“太祖御極”,是指朱元璋從婺州回到南京的“御極”,而不是明朝建國的“御極”。只是高則誠已決意退隱,故以疾辭去。因此,府志接著說:“后抱病還鄉,卒于寧海。時陸德旸有詩哭之云。”以上所述,就是后來盛傳的高則誠為朱元璋征召一說的史實依據。問題是,為何晚明以來所傳的高則誠為朱元璋征召不起一事是在明初,而不是至正二十年左右?合理的解釋是:首先,晚明文人不知道高則誠確切的卒年。其次,時代隔得較遠,輾轉相傳,往往把元末朱元璋政權下發生的事后移至明初。這樣的例子不是沒有,如李曄于至正二十六年(1366)被征為國子助教(見蘇伯衡《蘇平仲文集》卷七《國子學同官記》),但《明分省人物考》、《靜志居詩話》、《明詩紀事》等皆以為李曄于洪武初被征為國子助教。元末詩人徐舫卒于至正二十六年(1366),郡志謂洪武初劉基被征召時,曾邀其同行而被謝絕,而此事實際發生在至正二十年,詳見宋濂《故詩人徐方舟墓銘》。又《明史》稱明建國前后的朱元璋但稱明太祖,這也易使后代的人產生誤判,不知不覺地將朱元璋在元末做的一些事歸入明初去。
3.《琵琶記》應作于至正二十年夏秋間
關于《琵琶記》作于鄞縣櫟社的記載有不少,且已為學界所認同,故這里不再引列。但對于《琵琶記》的創作時間,本文不同意徐朔方師的說法。徐師在《高明年譜》中將《琵琶記》創作時間系于至正十八年(1358)下,并云:“《琵琶記》成于今年前。”前已考證出高則誠至正二十年辭官,于是年夏至寧波,故其創作《琵琶記》的時間必在夏秋間。“兼坐微恙”,表明高則誠是抱病創作《琵琶記》的。因為此前沒有跡象表明高則誠有較從容的時間居于鄞縣從事《琵琶記》的創作。
4.高則誠晚年厭惡功名、向往隱逸的思想得到了更充分的表露
為人們所知的高則誠《丁酉二月二日訪仲仁仲遠仲剛賢昆季別后賦詩以謝》及《子素先生客夏蓋湖上欲往見而未能因賦詩用簡仲遠征君同發一笑》兩首詩中,我們已看出了高則誠對退隱生活的肯定和向往。如前一詩有云:“何日重來伏龍下,《參同契》里問神仙。”后一詩有云:“夏蓋山前湖水平,楊梅欲熟雨冥冥。吳門亂后送梅福,遼海來時識管寧。野爨連村迷豹隱,江風吹浪送魚腥。伯陽舊有《參同契》,好共玄孫講《易經》。”《參同契》為道家類書籍,梅福、管寧為古代的隱士,高則誠詩中及此,表明他對道家書籍和隱士生活的看重。
如果說上引的詩反映了晚年高則誠對道家神仙隱逸生活的肯定和向往,則新發現的詩文,反映了他與釋子的交往及對佛門的肯定和向往。如他的《暇日訪見心禪師于四明彌陀講寺二首》之一寫道:“久知塵業幻,早與世緣疏。愿禮清涼月,禪棲長晏如。”這說明他早有厭棄功名,欲歸佛門的念頭。第二首中的“未究無生學,尋師得屢過”,點明他與來復來往的思想動機。“安心知有法,入道愧多魔。柏樹談禪旨,蓮花禮懺摩”,面對佛門,高則誠惟恐自己俗念未凈,他虔誠地希望得到佛的點撥和凈化。“三車如可馭,投老碧山阿”,則清楚地表白了他欲隱逸山林的心跡。高則誠致來復的信中云:“逆旅凡百,不如得于天香室中,暫憇一宿,獲聆法誨,則病魔當退三舍矣。佛法欲令一切眾生皆得安隱,仰惟慈度,必不訝其瀆也。”這是高則誠為帶病的凌知事所作的推薦和希冀,實則也是他內心的自我表白。然而,遺憾的是,佛法并不能拯救他,在他致信來復后不久,即帶著肉體和精神的痛苦,凄然地離開了人世。
(原載《文學遺產》200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