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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小青其人真偽考述

“人間亦有癡于我,豈獨傷心是小青”,“愿為一滴楊枝水,灑作人間并蒂蓮”,明代才女馮小青悲涼的呻吟和凄苦的命運,令后世無數讀者為之唏噓感嘆,傷悼不已。他們有的臨墓憑吊,有的賦詩感懷,有的作曲演繹,寄寓了對這位不幸才女無限的同情和追念。然而,在感嘆追念的同時,也有另外一種質疑的聲音,認為馮小青其人是子虛烏有,其作品也是他人偽托,從而引發了馮小青其人真偽的爭論。明清以來,有不少文人和學者的筆墨曾涉及馮小青,如錢謙益、陳子龍、卓發之、卓人月、徐士俊、來集之、吳炳、朱彝尊、焦循、陳文述、俞樾、陳寅恪、潘光旦等。本文試圖對馮小青其人真偽的爭論作一梳理和考述,使這位“衣香鬢影,若有若無”(清)梁紹壬:《蘭因館》, 《兩般秋雨盦隨筆》卷一,清道光振綺堂刻本。的馮小青,能更清晰地展示在人們的面前。

一、小青傳的四種版本

明清以來,文字繁簡不一的《小青傳》多達一二十種,然而,產生較早、內容完整、并為他本所祖的《小青傳》主要有戔戔居士本、支如增(璔)本、陳翼飛本、張潮《虞初新志》本四種。現不憚煩逐一引之如下,并作一考釋。

(一)戔戔居士的《小青傳》

序曰:古來士女,恒流落不偶,若姬能無傷?為立傳小青者,虎林某生姬也,家廣陵,與生同姓,故諱之,僅以小青字云。姬夙根穎異,十歲遇一老尼,授《心經》一再過,了了,覆之不失一字。尼曰:“是兒蚤慧福薄,愿乞作弟子,即不爾,無令識字,可三十年活耳。”家人以為妄,嗤之。

母本女塾師,隨就學,所游多名閨,遂得精涉諸技,妙解聲律。江都故佳麗地,或諸閨彥云集,茗戰手語,眾偶紛然,姬隨變酬答,悉出意表。人人惟恐失姬,雖素閑儀則,而風期逸艷,綽約自好,其天性也。年十六,歸生。生豪公子也,性嘈唼,憨跳不韻。婦更奇妬,姬曲意下之,終不解。一日,隨游天竺,婦問曰:“吾聞西方佛無量,而世多專禮大士者何?”姬曰:“以其慈悲耳。”婦知諷己,笑曰:“吾當慈悲汝。”乃徙之孤山別業,誡曰:“非吾命而郎至不得入,非吾命而郎手札至亦不得入。”姬自念彼置我閑地,必密伺短長,借莫須有事魚肉我,以故深自斂戢。婦或出游,呼與同舟,遇兩堤間馳驅挾彈游冶少年,諸女伴指點謔躍,倐東倐西,姬淡然凝坐而已。

婦之戚屬某夫人者,才而賢,嘗就姬學弈,絕愛憐之。因數取巨觴觴婦,瞷婦已醉,徐語姬曰:“船有樓,汝伴我一登。”比登樓,遠眺久之。撫姬背曰:“好光景,可惜無自苦。章臺柳亦倚紅樓,盼韓郎走馬,而子作蒲團空觀耶?”姬曰:“賈平章劍鋒可畏也。”夫人笑曰:“子誤矣,平章劍鈍,女平章乃利害耳。”居頃之,顧左右寂無人,從容諷曰:“子才韻色色無雙,豈當墮羅剎國中,吾雖非女俠,力能脫子火坑。頃言章臺事,子非會心人耶?天下豈少韓君乎?且彼視子,去拔一眼中釘耳。縱能容子,子遂向黨將軍帳下作羔酒侍兒乎?”姬謝曰:“夫人休矣,吾幼夢手折一花,隨風片片著水,命止此矣。夙業未了,又生他想,彼冥曹姻緣簿,非吾如意珠,徒供群口畫描耳。”夫人嘆曰:“子言亦是,吾不子強。雖然,好自愛,彼或好言飲食,汝乃更可慮。即旦夕所須,第告我。”相顧,泣下沾衣,恐他婢竊聽,徐拭淚還坐,尋別去。夫人每向宗戚語言,聞者酸鼻云。

姬自是幽憤悽怨,俱托之詩或小詞。而夫人后亦從宦遠方,無與同調者,遂郁郁感疾,歲余益深。婦命醫來,仍遣婢以藥至,姬佯感謝婢,出擲藥床頭。笑曰:“吾固不愿生,亦當以凈體皈依作劉安雞犬,豈汝一杯鴆能斷送乎?”然病益不支,水粒俱絕,日飲梨汁一小盞許。益明籹冶服,擁襆欹坐。或呼琵琶婦,唱盲詞自遣。雖數暈數醒,終不蓬首偃臥也。

忽一日,語老嫗曰:“可傳語冤業郎,覓一良畫師來。”師至,命寫照。寫畢,攬鏡熟視,曰:“得吾形似矣,未盡吾神也,姑置之。”又易一圖,曰:“神是矣,而風態未流動也。若見我,而目端手莊,太矜持故也。”姑置之,命捉筆于旁,而自與嫗指顧語笑,或扇茶鐺,或檢書,或自整衣褶,或代調丹碧諸色,縱其想會。須臾,圖成,果極妖纖之致。笑曰:“可矣。”師去,取圖供榻前,焚香設梨酒,奠之曰:“小青,小青,此中豈有此緣分耶?”撫幾,淚潸潸如雨,一慟而絕,時年十八耳。

日向幕,生始踉蹌來,披帷,見容光藻逸,衣態鮮好如生前無病時。忽長號頓足,嘔血升余。徐檢得詩一卷,遺像一幅,又一緘寄某夫人啟。視之,敘致惋痛。后書一絕句,今載集中。生痛呼曰:“吾負汝,吾負汝。”婦聞,恚甚。趣索圖,乃匿第三圖,偽以第一圖進,立焚之。又索詩,詩至,亦焚之。及再檢草稿,業散失盡。而姬臨卒時,取花鈿數事贈嫗之小女,襯以二紙,正其詩稿,得九絕句、一古詩、一詞并所寄夫人者,共十二篇耳。

余酒友劉無夢,素滑稽生,甚狎之。嘗隨生過別業于姬臥處,拾殘箋數寸許,乃《南鄉子》詞而不全,僅得三句云:“數盡懨懨,深夜雨無多,也只得一半工夫。”李易安集中無此情話也。劉又竊書遺稿示余,余讀其詩,雖悽惋,不失氣骨,使與楊太史夫人唱和,殆難伯仲。憾全稿不傳,要之經寸珊瑚,更自可憐惜耳。聞第二圖藏姬家,余竭力購得之,娟絹楚楚,如秋海棠花,其衣里朱外翠,秀艷有文士韻,然尚是副本,即姬所謂“神已是,而風態未流動者”。未知第三圖更復何如。嫗嘗言:“姬喜看書,少就郎,取不得,悉從某夫人借觀。間作小畫,畫一扇,甚自愛,郎聞之,苦索不與。”又言:“姬好與影語,或斜陽花際,煙空水清,輒臨池自照,對影絮絮如問答,婢輩窺之,則不復爾。但微見眉痕慘然,似有泣意。”余覽集中第四絕如此語,非妄也。

余向欲刊其詩,因與生有微戚,未敢著。第錄諸詩,識其顛末藏之,以俟稗官采擇。或他日名媛傳中,又添一段佳話。然姬詩有“挑燈閑看牡丹亭”之句,似非無為語,天下女子有情,信有如杜麗娘者乎?惜不令湯若士見之耳。

嗟乎,世之負才零落,躑躅泥犁中,顧影自憐,若忽若失如小青者,可勝道哉!戔戔居士書。《綠窗女史·青樓部·才名》,明秦淮寓客輯明刊本。


戔戔居士的《小青傳》被認為是最早關于小青的傳記。這篇傳記已將小青的姓氏里籍、家庭教育、婚姻生活、孤悽處境及去世前后的情形介紹得非常詳細。但是,與別的有些傳記不同,本傳沒有交代小青夫家的姓名,也沒有交代小青去世的確切年份明崇禎四年黃來鶴抄本《小青焚余稿一卷》附《小青傳》傳末署“萬歷壬子(四十年,1612)秋仲戔戔居士書于西湖之水明樓”。。戔戔居士的《小青傳》后被收入到詹詹外史編的《情史》一書中《情史》收入了戔戔居士的《小青傳》并附上了小青的作品。,而詹詹外史是明末著名的出版家馮夢龍的號也有認為詹詹外史為馮夢龍號的證據不足。,故有人認為戔戔居士即是馮夢龍。但這一說法是不成立的,因為從傳記所顯示的信息來看,作者有可能生活在杭州或不在杭州,但曾到過杭州。作者與小青丈夫有“微戚”關系,他酒友劉無夢曾隨小青的丈夫到過小青的孤山住處。在小青去世后他親自到小青的住處向“老嫗”購得第二幅小青的畫像。馮夢龍生活在吳中,未有材料表明他到過杭州,因此,《小青傳》作者為馮夢龍的可能性不大。

(二)支如增(璔)的《小青傳》

自杜麗娘死,天下有情種子絕矣。以吾所聞小青,殆麗娘后一人也。小青讀《牡丹亭》詞,嘆曰:人間亦有癡于我,豈獨傷心是小青。悲夫,真情種也。爰作《小青傳》。

小青者,武林某生姬也。家廣陵。名玄玄,字小青,其姓不傳。姬幼隨母學,母本閨塾師,所游多名閨,故得博覽圖書,妙解聲律,兼精諸技。毎當閨秀云集,茗戰手語,姬隨變酬答,人人自失。十齡時,遇一老尼,口授心經,一過輒成誦。尼曰:“是兒早慧福薄,乞隨予作弟子,即不許,毋令識字,可三十年活。”母難之。

十六歸生,生之婦奇妬,姬曲意下之,終不悅。偶隨婦游天竺,婦問:“西方佛無量,世多專禮大士者何?”姬曰:“以慈悲故耳。”婦知諷已,笑曰:“吾當慈悲汝。”乃徙之孤山別業,誡曰:“非吾命,郎至不得入;非吾命,郎手札至亦不得入。”姬往,生亦不甚相顧。姬凄惋無已。

有某夫人者,時從姬學弈,絕憐愛之。而姬性好書,向生索取不得,數從夫人處借觀,間賦小詞自遣。對佳山水有所得,輒作小畫。生聞之,每索,卒不與。姬又好與影語,斜陽花際,煙空水清,輒臨池自照,對影絮絮如問荅。女奴窺之,輒止,但見眉痕慘然。故嘗有“瘦影自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之句,悲哉!妬婦庸奴,都無可語,徒向《牡丹亭》說夢耶。

一日,從婦登樓船,某夫人亦在坐,時同游女伴見兩堤間游冶少年馳騎,但指顧相謔,姬獨淡然凝坐,或俯清流,轉眄而已。某夫人曰:“昔太白舉杯邀月,對影三人,惟太白之影可與太白飲,亦惟小青之影可與小青對耶?”時婦已醉臥,姬頻覷婦,低語夫人曰:“太白仙才,小青怨女,故自不類。三閭大夫索知己不得,索之云中之湘君;妾又索湘君不得,索之水中之影耳。”夫人曰:“子悲憤無聊,政類三閭生,亦類楚懷王,顧不知誰為上官大夫也。”姬黙然,夫人曰:“以三閭之才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此,太史公憾之矣。”姬曰:“此三閭之為三閭也。”夫人乘間向姬曰:“此舟有樓,汝伴我同登。”比登樓遠眺,顧左右無人,撫姬背曰:“好光景,可惜虛過,章臺柳亦倚紅樓,眄韓郎走馬,而子作蒲團空觀耶?”姬曰:“賈平章劍鋒可畏也。”夫人曰:“子誤矣,平章劍鈍,女平章利害耳。”少選,從容諷曰:“子既閑儀則,多技能,而風流綽約,復爾豈當墮羅剎國中,吾非女俠,力能脫子火坑,頃言章臺柳,子非會心人耶?天下豈少韓君乎?且彼婦即善遇子,子終向黨將軍帳下作羔酒侍兒乎?”姬曰:“夫人休矣,妾幼夢手折一花,隨風片片著水,命止此矣。夙業未了,又生他想,彼冥曹姻緣簿,非吾如意珠,再辱奚為,徒供群口畫描耳。”夫人點首長嘆,相顧良久,泣下沾衣,徐拭淚還座。夫人向宗戚毎談及之,無不咨嗟太息云。

自后夫人從宦游,姬益寥閴,遂感疾。婦命醫來,仍遣婢捧藥至,姬佯謝。婢出,擲藥床頭,泣曰:“吾即不愿生,亦當以浄體皈依作劉安雞犬,豈以一杯鴆斷送耶?”乃貽書某夫人曰:

關頭祖帳,迥隔人天,官舍良辰,當非寂度;馳情感往,瞻睇慈云,分燠噓寒,如依膝下,糜身百體,未足云酬。姊姊姨姨無恙。猶憶南樓元夜,看燈諧謔。姨指畫屏中一馮欄女曰:“是妖嬈兒倚風獨盼,恍惚有思,當是阿青。”妾亦笑指一姬曰:“此執拂狡鬟,偷近郎側,將無似姊?于時角彩尋觀,纏綿徹曙,寧復知風流云散,遂有今日乎?”

往者仙槎北渡,斷梗南棲,狺語哮聲,日焉三至。漸乃微辭含吐,亦如尊旨云云。竊揆鄙衷,未見其可,夫屠肆菩心,餓貍悲鼠,此直快其換馬,不敢辱以當爐。去則弱絮風中,往則幽蘭霜里,蘭因絮果,現業誰深。若便祝發空門,洗妝浣慮,而艷思綺語,觸緒紛來,正恐蓮性雖胎,荷絲難殺,又未易言此也。

乃至遠笛哀秋,孤燈聽雨,雨殘笛歇,謖謖松聲。羅衣壓肌,鏡無干影,朝淚鏡潮,夕淚鏡汐。今茲雞骨,殆復難支,痰灼肺然,見粒而嘔;錯情易意,悅憎不馴,老母姊弟,天涯問絕。嗟乎,未知生樂,焉知死悲?憾促歡淹,無乃非達?妾少受天穎,機警靈速,豐茲嗇彼,理詎能雙。然而神爽有期,故未應寂寂也。至其淪忽,亦匪自今,結以來,有宵靡旦,夜臺滋味,諒不殊斯;何必紫玉成煙,白花飛蝶,乃謂之死哉!

或軒車南返,駐節維揚,老母惠存,如妾之受;阿秦可念,幸終垂憫。疇昔珍贈,悉令見殉。寶鈿繡衣,福星所賜,可以超輪消劫耳。小六娘先期相俟,不憂無伴。附呈一絕,亦是鳥死鳴哀。其詩集小像,托陳媼好藏,覓便馳寄。身不自保,何有于零膏冷翠乎!他時放船堤下,探梅山中,開我西閣門,坐我綠陰床,髣生平于響像,見空帷之寂揚,是耶非耶,其人斯在。嗟乎夫人,明冥異路,從此永辭,玉腕珠顏,行就塵土;興言及此,慟也如何!

書成未達,疾益甚,水粒俱絕,日飲梨汁少許,然明妝冶服,擁幞欹坐,雖數暈絕,終不蓬垢偃臥也。忽一日,語老媼曰:傳語冤業郎,覓一良畫師來。師至,命寫照,寫畢,攬鏡熟視曰:“得吾形矣,未得吾神也,姑置之。”師易一圖進,姬曰:“神是矣,豐采未流動也,昔杜麗娘自圖小像,恐為雨為云飛去,豐采流動耳。”乃命師且坐,自與老媼扇茶鐺,或檢圖書,或整衣褶,或代調丹碧諸色,縱其想會。久之,命寫圖,圖成,極妖纖之致。笑曰:“可矣。”取供榻前,爇名香,設梨汁,奠之曰:“小青,小青,此中豈有汝緣分耶?”撫幾而泣,淚雨潸潸下,一慟而絕,年才十八耳,時萬歷壬子歲也。

哀哉,人美于玉,命薄于云,瓊蕊優曇,人間一現,欲求如杜麗娘牡丹亭畔重生,安可得哉?日向暮,生踉蹌來,披帷視之,則容光藻逸,衣態鮮好如生前,不覺長號頓足,既檢遺詩及像,又一緘,即前寄某夫人稿也。讀之,敘至惋痛,生狂叫曰:“吾負卿矣。”嘔血數升。婦聞,恚甚,趣索圖,生詭以第一圖進,立焚之。又索詩,詩至,亦焚之,廣陵散從茲絕矣。

悲夫,楚熖誠烈,何不以紀信誑之,則罪不在婦,又在生耳。猶幸第二圖,其姻戚有購得之者。而姬臨卒時,以花鈿數事贈老媼之小女,襯以二紙,偶為好事者所見,則皆姬手跡,字亦漫滅,細閱之,得九絕句一古詩一詞,殆詩草也,然題亦不可考。嗟夫,姬信情種,命題亦當有致,惜乎其不可考也。雖然,詩且不全,何有于題,而更有游姬別業者,于壁間拾殘箋數寸許,有字云:“數盡懨懨深夜雨,無多也,只得一半工夫。”亦姬遺墨,蓋《南鄉子》詞而未全,李易安工為情語,不逮也。而世所傳僅此,并寄某夫人一絕及一緘耳。

嗟乎,麗娘幀首數言,便足千古,亦何必吐盡奇葩,供人長玩耶?不然,脫小青臨卒,不以花鈿贈人,而彼畫師寫照,落筆便肖,則遺照殘箋且盡歸妬婦劫火,又安得桃花一瓣,流出人間也哉。(明)賀復征:《文章辨體匯選》卷五百四十一。


顯然,支如增的《小青傳》是在戔戔居士的《小青傳》基礎上增改而成。與戔戔居士傳不同的地方主要有:一是支傳將小青的詩文嵌入傳中;二是增添了某夫人援引李白、屈原事例勸解小青的對話;三是點明了小青的字為“玄玄”(清避康熙名諱,改為“元元”),并交代了小青卒時的確切年份——萬歷壬子,即萬歷四十年(1612);四是頭尾加上了支如增自己的議論。支如增,一作如璔,字小白,浙江嘉善人清代很多文獻(如陳文述《蘭因集》所載支傳)署支如增為虞山人,可能是受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女郎羽素蘭傳”后所附《小青傳》的影響。,晚明學者支大綸之子。崇禎三年(1630)中鄉試副榜,與李維楨、陳繼儒、鄒之麟為文字交。事跡見清王昶《明詞綜》卷六和清盛楓《嘉禾征獻錄》卷三十六。支如增撰寫《小青傳》的時間,清周亮工在《因樹屋書影》卷四曾提及:“丙寅年,予在秣陵,見支小白如增以所刻《小青傳》遍貽同人。”(清)周亮工:《因樹屋書影》卷四,《續修四庫全書叢書》本第1134冊。丙寅年即天啟六年(1626),因此,支如增撰寫《小青傳》應在是年或是年之前。若以天啟六年計算,則小青已去世十四年了。支如增的《小青傳》后收入明鄭元勛編纂的《媚幽閣文娛》和明賀復征編纂的《文章辨體匯選》中。

(三)陳翼飛的《小青傳》

小青者,名玄玄,維揚人也。奇艷有佚才,十六為武林豪公子妾,以同姓,故諱之。公子憨且制于婦,婦悍甚,而青善下之,顧不得終偶。

一日,游三竺,婦好謂青曰:“西方無量佛,而大士獨著者何?”青曰:“慈悲耳。”婦恚其諷也,微笑曰:“吾當慈悲若。”歸,遂徙之孤山。誡曰:“非吾命,而郞至不得入,抑非吾命而郎手札至,亦不得入。”青俯眉而已,不敢喙也。私自念渠閑置我,必密伺我短長,殊深斂戢,不窺戶。而婦每岀游,輒呼與俱,兩堤游冶諸年少,挾彈試馬,鞠呼盧,為笑樂,他姬多屬目浪謔,青獨凝坐無語也。

婦戚屬某夫人者,賢而俠,憐青閑靚,嘗就手談相得甚歡。在湖上,欲與青有言,而婦耽耽其側,乃數取巨觥嚼之,婦徑醉。因攜青樓船遠眺,久之,撫其背曰:“空自苦,以子才韻,墮羅剎國中耶?吾力能脫子,子豈有意乎?”青謝曰:“夫人休矣,兒幼時遇一老尼云,薄祿相,無令識字,可三十年活。阿母不信,令稍畋獵經史,玲玲解聲律,涉諸技至此,此固命也。又嘗夢手折一花,隨風片片著水,水中花,詎可久乎?生他想,滋宿業耳。”因淚下不自持。夫人嘆曰:“子議堅矣,吾無以易子,雖然,善自愛,渠或好言飲食汝,乃更可慮耳。昕夕有所須,第告我。”爾時恐他婢聞余語,竟別去。

居恒幽郁凄怨,具托之詩或小詞,間作小畫,畫一扇,自珍之,秘不令人見也。夕陽落水時,空煙薄藹,臨池自照,啾啾與影語,不泣神傷,腹中車輪轉耳。而某夫人亦復從宦許,無可薄愬矣。益感憤,病瘵經年。婦果命醫,遣婢以藥至,青意其鴆也,佯謝之,婢出,擲藥床頭,大噱曰:“吾豈淮南雞犬,以此上升耶?”顧體日益羸,飲梨水少許,不能粒食矣。而服夭冶,益自喜明鏡,熒熒擁髻,泫然不蓬首偃臥也。翁姥久不往來,如隔世,獨一嫗與居。忽一日,令呼畫師寫照,危坐熟視之曰:“似顧未盡吾神。”又易一圖,曰:“神是矣,而風態殊減,豈見我太矜莊耶?”乃妍笑語,拂袖舒衿,謬與嫗指顧他事。或煮茗調丹碧,若不知有盤礴其傍者,師亦匠意妖纖,而圖就矣,青猍自顧,輾然曰:“可矣。”以梨酒供之榻前,曰:“小青,小青,汝竟是耶?”因作書與嫗寄某夫人曰:“……玄玄叩首上。”敘致惋痛,一慟而絕,年僅十八爾。

郎竟不及訣,披幃見其貌,鮮好如平生,乃長號曰:“吾負汝,吾負汝。”噫嘻晩矣。而妬婦人反恚甚,趣索圖,得其初本,立焚之,并焚其詩,僅余十二章,一楮乃襯花鈿,贈嫗之小女者,第三圖竟不見。見第二圖于嫗家,云娟娟楚楚如秋海棠也。

余于梅候過孤山,有征其事者,而不既,茲乃得其傳,而不知其誰氏之公子也。為之惄然曰:世之好女子多矣,而文慧者鮮,文矣慧矣,而非坎壈凄痛,則憑而吊之者,亦不至心絕意悲,且若將抉重泉而系以續命之縷也。吾獨哀小青,不以賢夫人策易其志,至甘心鏡無干影以終,千秋奇語,有識同悲,是不可無西陵松栢并論也。(明)賀復征:《文章辨體匯選》卷五百四十一。


陳翼飛,字符朋,平和(今屬福建)人,萬歷三十八年(1610)進士。著有《慧閣詩》八卷,《四庫總目》存目著錄,另編有《文儷》十四卷。此篇《小青傳》,明鄭元勛編纂的《媚幽閣文娛》和明賀復征編纂的《文章辨體匯選》也均收入,附在支傳之后,并注明“改前本”。后又有編者題識云:“既梓支小白作,沈昆銅復出此篇,較為勁而潔,悔不早見,遂并存之。”由于陳傳是支傳的改寫本,于小青事跡并無增添之處,只是詞語文句上作了一些刪改,因此,文獻價值不大,后世也無甚影響。

(四)張潮《虞初新志》所載《小青傳》

小青者,虎林某生姬也,家廣陵,與生同姓,故諱之,僅以小青字云。姬夙根穎異,十歲遇一老尼,授《心經》一再過,了了,覆之不失一字。尼曰:“是兒蚤慧福薄,愿乞作弟子,即不爾,無令識字,可三十年活爾。”家人以為妄,嗤之。

母本女塾師,隨就學,所游多名閨,遂得精涉諸技,妙解聲律。江都固佳麗地,或諸閨彥云集,茗戰手語,眾偶紛然,姬隨變酬答,悉出意表,人人唯恐失姬。雖素嫻儀則,而風期異艷,綽約自好,其天性也。年十六,歸生,生豪公子也,性嘈唼,憨跳不韻,婦更奇妒,姬曲意下之,終不解。一日隨游天竺,婦問曰:“吾聞西方佛無量,而世多專禮大士者何?”姬曰:“以其慈悲耳。”婦知諷己,笑曰:“吾當慈悲汝。”乃徙之孤山別業,誡曰:“非吾命,而郎至不得入,非吾命,而郎手札至亦不得入。”姬自念彼置我閑地,必密伺短長,借莫須有事魚肉我,以故深自斂戢,婦或出游,呼與同舟,遇兩堤之馳騎挾彈游冶少年,諸女伴指點謔躍,倐東倐西,姬澹然凝坐而已。

婦之戚屬某夫人者,才而賢,常就姬學弈,絕愛憐之。因子取巨觴觴婦,瞷婦已醉,徐語姬曰:“船有樓,汝伴我一登。”比登樓,遠眺久之,撫姬背曰:“好光景,可惜毋自苦,章臺柳亦倚紅樓,盼韓郎走馬,而子作蒲團空觀耶?”姬曰:“賈平章劍鋒可畏也。”夫人笑曰:“子誤矣,平章劍鈍,女平章乃利害耳。”頃之,從容諷曰:“子既嫻儀則,又多技能,而風流綽約,復爾豈當墮羅剎國中?吾雖非女俠,力能脫子火坑,頃言章臺柳,子非會心人耶?天下豈少韓君乎?且彼縱善遇子,子終向黨將軍帳下作羔酒侍兒乎?”姬曰:“夫人休矣,妾幼夢手折一花,隨風片片著水,命止此矣,夙業未了,又生他想,彼冥曹姻緣簿,非吾如意珠,再辱奚為,徒供群口畫描耳。”夫人嘆曰:“子言亦是,吾不子強,雖然,于亦宜自愛,彼或好言飲食,汝乃更可慮,即旦夕所須,第告我無害。”因相顧,泣下沾衣,徐拭淚還座,尋別去。夫人每向宗戚語及之,無不咨嗟嘆息云。

姬自后幽憤凄惻,俱托之詩或小詞,而夫人后亦旋宦遠方,姬益寥閴,遂感疾。婦命醫來,仍遣婢捧藥至,姬佯感謝,婢出,擲藥床頭,嘆曰:“吾即不愿生,亦當以凈體皈依作劉安雞犬,豈以一杯鴆斷送耶?”然病益不支,水粒俱絕,日飲梨汁盞許。益明妝冶服,擁幞欹坐,或呼琵琶婦唱盲詞以遣,雖數暈數醒,終不蓬首偃臥也。忽一日語老嫗曰:“可傳語冤業郎,覓一良畫師來。”師至,命寫照,寫畢,攬鏡熟視,曰得吾形似矣,未盡吾神也。姑置之,又易一圖曰:“神是矣,而風態未流動也,若見我而目端手莊,太矜持故也。”姑置之,命捉筆于旁,而自與嫗指顧語笑。或扇茶鐺,簡圖書,或代調丹碧諸色,縱其想會,久之,復命寫圖,圖成,極妖纖之致,笑曰:“可矣。”師去,即取圖供榻前,爇名香,設梨酒,奠之曰:“小青,小青,此中豈有汝緣分耶?”撫幾而泣,淚雨潸潸下,一慟而絕。時萬歷壬子歲也,年才十八耳。

哀哉!人美于玉,命薄于云,瓊蕊優曇,人間一現,欲求如杜麗娘牡丹亭畔重生,安可得哉!日向暮,生始踉蹌來,披帷見容光藻逸,衣袂鮮好如生前無病時,忽長號頓足,嘔血升余。徐簡得詩一卷、遺像一幅。又一緘寄某夫人啟,視之,敘致惋痛。后書一絕句。生痛呼曰:“吾負汝,吾負汝。”婦聞,恚甚,趨索圖,乃匿第三圖,偽以第一圖進,立焚之。又索詩,詩至,亦焚之。廣陵散從茲絕矣。

悲夫,楚焰誠烈,何不以紀信誑之,則罪不在婦,又在生耳。及再簡草稿,業散失盡,而姬臨卒時,取花鈿數事贈嫗之小女,襯以二紙,在其詩稿得九絕句、一古詩、一詞、并所寄某夫人者共十二篇。古詩云(略)。絕句云(略)。其《天仙子詞》云(略)與某夫人書云(略)。后附絕句云:“百結回腸寫淚痕,重來惟有舊朱門。夕陽一片桃花影,知是亭亭倩女魂。”

生之戚某集而刻之,名曰《焚余》。張山來曰(見下引,此略)(清)張潮:《虞初新志》卷一,清康熙三十九年刻本。


按:張潮(1650—1707以后),字山來,號心齋,新安(今安徽歙縣)人,客居江蘇揚州。張潮《虞初新志》所載《小青傳》前半部分有關小青事跡的部分主要取自戔戔居士傳,后半部分的議論主要截取支傳中的議論。《與某夫人書》云后所附的詩詞則取自《情史》。因此,張潮《虞初新志》本《小青傳》實際上是一個拼湊本。

通過以上四種《小青傳》的考察,我們可知各版本的關系是:戔戔居士本為原創本,支如增本為增改本,陳翼飛本為刪改本,張潮《虞初新志》本為拼湊本。

二、明季文人歌詠小青的詩文和戲曲創作

《小青傳》行世不久,即在社會上廣為流傳,文人們紛紛賦詩作文以歌詠小青之事。較早歌詠小青事的文人當為卓發之、卓人月和徐士俊。卓發之(1587—1638)字左車,又字能儒,號蓮旬居士,仁和(今浙江杭州)人,天啟中,嘗喬寓南京。著有《漉籬堂集》二十四卷。卓發之作有《和小青韻(有序)》,序及詩如下:


丁卯仲秋之廿日,文青女史送別鐘小天于云抱阿。小天倩王宏卿為文青寫一小影,抱之而歸。趙若曾為點樹石,擬共為韻語紀之。偶文青諷小青絕句云:“何處飛來集畫欄,朱朱翠翠似青鸞。而今幾個憐文采,也向西風斗羽翰。”予輩謂小青以春女抱秋士之感,女史字同小青,又小字鸞哥,性好柔翰,不喜與俗士伍。因同賀可上、陳士業、吳默置、周安期、吳見末依小青韻即席賦贈,女史亦應聲倚席而和。


睡思將酣尚倚闌,一庭秀色集青鸞。肯令漢殿穿針夜,獨自傳言拂翠翰。

荒庭秋色到危闌,影落寒波似鏡鸞。羞與花枝斗顏色,卻依弱柳弄霜翰。(明)卓發之:《漉籬集》卷六,《四庫禁毀書叢刊》第107冊,第427頁。


按:丁卯為天啟七年(1627),據上面的考證,我們即已知道支如增的《小青傳》大約作于天啟六年(1626),則卓發之的《和小青韻(有序)》作于支如增撰《小青傳》的次年。

不僅卓發之有歌詠小青之詩,其兒子卓人月對小青的事也很感興趣。卓人月(1606—1636),字珂月,號蕊淵,明崇禎八年(1635)貢生。著有《蕊淵集》和雜劇《花舫緣》等。卓人月有《吊小青詩》十首,詩題注明“和小青韻”。其中有云:


攜取芳吟向月前,我將掻首問青天。一生有愿曾如否?今作誰家并蒂蓮。

為誰飛墮碧煙紗,惆悵紅塵未可家。忽復乘風歸閬苑,玉勾洞口憶瓊花。

天教薄命豈能爭,何用留他身后名。畢竟多情還是景,生天入地只隨卿。小青好與影語。

孤山空自騎轔轔,難覓孤墳踏暮春。料得長攜蘇小小,夜深一對弄珠人。

婁江舊事不堪聽,今日西湖哭杜亭。若使臨川猶可作,眼梢又有一番青。(婁江女子俞二娘手《評牡丹亭》三冊而死,湯臨川有吊詩。)(明)卓人月:《蕊淵集》卷十一,明崇禎十年傳經堂刻本。


卓人月的《蕊淵集》有其父親卓發之(蓮旬)的批語。《吊小青詩》上的眉批為:“蓮旬云:小青人奇詩奇,尺牘尤奇。《玄玄書》遠勝《會真》一札,詞場未見敵手,自足凌壓千古。”

卓人月又有《讀小青傳》詩一首云:


黑云流,紅月收,閑讀《小青傳》。須教大白浮漢宮,玄乙今何在,梁苑倉庚不可求。(明)卓人月:《蕊淵集》卷八,明崇禎十年傳經堂刻本。


徐士俊,原名翙,字三有,號野君,仁和(今杭州)人。著有《雁樓集》及雜劇《小青娘情死春波影》、《洛水絲》雜劇等。《春波影》是徐士俊根據《小青傳》的內容,以雜劇的形式改編而成的戲曲。卓人月和徐士俊是最要好的朋友,當徐士俊的《春波影》完成后,卓人月為其寫了一篇序,序云:


余既和小青詩十首矣,友人徐野君遂擬元人體,填詞四出。因小青有讀《牡丹亭》詩,而《臨川集》中又載婁江女子讀牡丹亭而死,遂并為點染,作臨川一重冤案。且謂余曰:“《小青傳》中所謂三易照者,今已無存。”此劇不知可當第幾圖,余笑而作詩答之。

臨川遣筆如針刺,還魂一聲天下肝腸絕。色鬼與情骨,夜夜疑來筆尖立。雙夢亭前梅影白,孤山頂上梅濡血。白者杜之魂,血者青娘恨。淚隨風瀝,野君搗取梅花汁紅冰,隱隱凝為墨。邀取芳魂自天末,揮毫代展喉間咽。夢里臨川來獻筆,文成紙上猶聞牡丹泣。莫恨兩家寫照不可得,只在湯生徐生之妙舌。吁嗟乎情根一點如燈接,添油傳火皆才客。古來書籍將心滅,經不及史史遜說,惟有歌曲能將心洗出。君不見婁江路、廣陵路,魂如織,魂兮不歸乃在亭之側。欲賦招魂正無策,野君又續銷魂集。(明)卓人月:《蕊淵集》卷四,明崇禎十年傳經堂刻本。


卓人月卒于崇禎十年(1636),卒時僅31歲。若以天啟六年計,時卓人月為21歲。而21歲至31歲,正是一個人青春萌動,對男女情事感興趣的年齡,因此,卓人月和徐士俊的詩文雜劇,十有八九創作于這一時期,也即天啟六年至崇禎十年間。

關于小青題材的戲曲,明季尚有吳炳的《療妒羹》傳奇、朱京藩的《風流院》傳奇、來集之的《小青娘挑燈閑看牡丹亭》雜劇、陳季方《情生文》雜劇(已佚)等,大約都創作于崇禎年間。當時著名的文人陳子龍、李雯等,即是在觀看小青戲曲后寫下了歌詠小青的詩句。如陳子龍詩云:


廣陵小女隨煙霧,環佩踏云向東度。

星光掩抑花參差,頹綠嫣紅對秋雨。

窈碧凝眸孤影通,啼魂無語黃昏路。

畫圖不到春風前,夜夜傷心泣縑素。

幽泉香氣日應薄,我曾灑酒松間墓。

悲情遙斷草連天,杳冥神靈渺難遇。

天下何人劇可憐,譜將幽恨入管弦。

羅屏美人善惆悵,妙學此曲雙嬋娟。

一聲宛轉盡生死,啾啾麗魄來當筵。

云發眼波光影碎,我欲從之然不然。

忽如移我孤山下,咫尺風雨清秋天。

昔人何年在黃土,丹青雖好猶棄捐。

解識相思古來少,此情久斷君何傳。

傳神豈獨邯鄲步,攝魂反恐遙相妬。

不須重見李夫人,劉郎空自愁無數。(清)陳文述:《蘭因集》卷上,《叢書集成續編》第38冊,上海書店。


李雯的詩云:


天下佳人不易得,小青之墓徒青青。

生時逸艷人不知,死后空名傷娉婷。

云容綺思安可見,吳閶才人馳目成。

滿堂斂容靜不語,清唱獨發如哀箏。

寡鶴夜叫山竹冷,幽蘭落泣淺清切。

如悲鶴鳴素琴商,絲絲將斷不可聽。

絕如秋風振哀玉,芙蓉欲墜難為形。

四座舉袂盡惆悵,白日為涼蟬不鳴。

憶昔小青信仙侶,任魄悲魂天不許。

清姿下邁失所儔,有骨更作西泠土。

西泠之士松柏修,石泉雨滑啼斑鳩。

沈顏杳冥不可問,忽來堂中生麗愁。

當年美人恨不遇,故托遺容垂絹素。

豈知一曲寫最真,蛺蜨飛來錢塘路。(清)陳文述:《蘭因集》卷上,《叢書集成續編》第38冊,上海書店。


小青死后的一二十年時間里,有如此多的詩人和曲家為其作詩作曲,她的故事廣為流傳,小青之才色、之不幸、之影響,由此可見一斑。

三、小青為錢塘馮生妾的文獻記載

以上四種不用版本的《小青傳》在提到小青的夫家時,要么說小青是“虎林某生姬也”,要么說小青是“武林豪公子妾”,并沒有點明這個某生的姓氏。但清代錢塘陳文述所編的《蘭因集》收入的支如增《小青傳》卻書為“武林馮生姬也”,這是后人根據前人的一些文獻記載或傳聞改動的結果,那么,有哪些文獻記載小青是實有其人,并將小青與武林馮生聯系起來的呢?本人以為,主要有以下三種:

(一)施閨章《蠖齋詩話》中的記載

小青詩甚傳于世,近有辨者謂實無其人,蓋拆“情”字為小青耳。予至武林,詢之陸麗京,曰:“此故馮具區之子云將妾也。所謂某夫人,錢塘進士楊廷槐元蔭妻也。楊與馮親舊,夫人雅暗文史,故相憐愛,頻借書與讀。嘗欲為作計令脫身他歸,小青不可。及夫人從宦北上,小青郁無可語,貽書為訣,書中所云,皆實錄也。小青以命薄甘死,寧作霜中蘭,不作風中絮,豈徒才色重哉!”客問小青固能詩,恐不免文人潤色,陸笑曰:“西湖上正少此捉刀人。”(清)施閨章:《蠖齋詩話》, 《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集部第420冊。


按:陸麗京即陸圻(1613—? ),“西泠十子”之一。陸圻告訴施閏章,小青是馮夢禎兒子馮云將的妾,與小青交往的“某夫人”是錢塘進士楊廷槐元蔭妻子。由于陸圻與施閨章(1618—1678)都是明末清初人,且陸圻又是錢塘人,因此,施閨章所載陸圻的話的可信度是極高的。

(二)《宮閨氏籍藝文考略》的記載

玄玄字小青,廣陵人,嫁為武林馮公子妾。杭人沈蘭先參疑云:“《列朝詩集》謂小青實無其人。然遺稿中《寄某夫人書》,為楊淇園夫人。楊氏子孫皆言幼時見小青手書,又小青之夫,實為馮生,似非屬烏有也。然外間頗有小青為情之說,又云邑子譚生造傳及詩。小青事云今不遠,而鄉中前輩,不聞所謂譚生者,以無為有,以有為無,豈皆出好事人品耶?”胡文楷:《歷代婦女著作考·焚余草》,引王士祿輯《宮閨氏籍藝文考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76頁。


按:沈蘭先即沈昀(1618—1680),浙江仁和(今杭州)人,生平事跡見《清史稿》卷四八。沈昀也是明末清初人,他說《寄某夫人書》中的“某夫人”即為楊淇園夫人,并說楊氏子孫幼時曾見親小青手書,小青之夫,實為馮生。沈昀的話也是有一定可信度的,只是他說的“楊淇園夫人”與陸圻說的“楊廷槐元蔭妻子”相牴牾。楊廷槐與楊淇園雖然都是杭州人,但實際是不同的兩個人。楊廷槐,字祖植,錢塘人(今杭州),萬歷二十三年(1595)進士。曾在刑部、禮部任職,后忤魏忠賢而被削籍。魏敗復官,再備兵徐淮,忌者復中之,拂衣歸。楊淇園,即楊廷筠(1557—1627),字仲堅,號淇園,仁和(今杭州)人。官至監察御史、順天府少尹和京兆尹、江蘇學政等職。因此,究竟是哪個楊夫人,因無其他文獻佐證,只能錄之存疑。

(三)吳道新之《紫云歌》

紫云,馮姓,揚州人,小青女弟,會稽馬髦伯姬。姿才絕世,既精書史,兼達禪宗,惜與小青俱早沒。著有《妙山樓集》。見髦伯所紀《事略》及吳道新《紫云歌》。歌中有云“西湖煙水西泠樹,小桃花繞斜陽暮。寒食東風哭杜鵑,雙鴛塜傍蘇卿墓”,則亦葬孤山也。(清)陳文述:《孤山吊紫云》, 《頤道堂集》詩選卷二十一,清嘉慶十二年刻道光增修本。


吳道新《紫云歌序》也載張潮《虞初新志》本《小青傳》后的題識(見下)。潘光旦論小青真偽引吳道新《紫云歌序》時云:“惟吳道新為何許人,一時無從詳考。”潘光旦:《馮小青:一件影戀之研究》, 《潘光旦文集》第一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11頁。按:《(光緒)重修安徽通志》卷二百六十有吳道新傳,傳云:“吳道新,字湯日,桐城人。天啟丁卯舉人。崇禎間以薦為國子監助教,擢工部主事。甲申,徒步歸里,隱于白云山,營生壙以待死。著書數十卷,人稱無齋先生。”吳道新作為明末清初人,記載馮小青還有一個妹妹,則小青自然實有其人。

四、小青為虛構說種種

當小青之事在社會上廣為盛傳,且有人坐實為武林馮生妾的時候,文人圈中也出現了小青為“子虛烏有”的說法,認為《小青傳》及詩,都是他人虛構出來的。最早提出這一說法的,是明末清初的學者錢謙益。他在《列朝詩集小傳》“女郎羽素蘭”傳后附云:


又有所謂小青者,本無其人。邑子譚生造傳及詩,與朋儕為戲曰,小青者,離“情”字,正書“心”旁似“小”字也。或言姓鐘,合之成“鐘情”字也。其傳及詩俱不佳,流傳日廣,演為傳奇。至有以“孤山訪小青墓”為詩題者。俗語不實,流為丹青,良可為噴飯也。以事出虞山,故附著于此。(清)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閏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773頁。


錢謙益認為《小青傳》及小青詩文都是一個叫“譚生”的鄉人造出來的。因為小青為情而死,故以為小青的名字是拆“情”字而來。

此外還有一種說法,認為小青的詩文是卓人月和徐士俊寫成的,孤山的小青墓,實則是谷霖蒼亡婢秋英的墓。清宋長白《柳亭詩話》卷五中寫道:


《小青傳》乃支小白戲撰,而詩與文詞則卓珂月、徐野君為之,離合其字“情”,也命名之意,亦無是公也。余與野君為忘年交,自述于余者如此。李舒章《彷佛行》曰:“世上佳人不易得,小青之墓徒青青。”又絕句曰:“孤山不見小青墳,竹柏蒼蒼空暮云。”則謂實有其人矣,谷霖蒼學使嘗瘞一夭婢于放鶴亭側,土人戲指為青墓,過客紛紛題詠,后為淫潦所潰,有片石識其歲月,則婢名秋英也。(清)宋長白:《柳亭詩話》,清康熙天茁園刻本。


自錢謙益和宋長白的“子虛烏有”說出來后,時人及后世的文人有信而不疑者,有將信將疑者,有存疑而不作置評者。現將小青真假問題的諸種文獻記錄附之如下:

朱彝尊《靜志居詩話》云:


明閨秀詩類多偽作,轉相附會,久假不歸。……甚至析“情”字為“小青”,吊青冢者過孤山而流連。《明詩綜》卷九十五。


周亮工《因樹屋書影》卷四云:


丙寅年,予在秣陵,見支小白如增以所刻《小青傳》遍貽同人。鐘陵支長卿語余曰:實無其人,家小白戲為之,儷青妃白寓意耳。后王勝時語予,小青之夫馮某,尚在虎林,則又實有其人矣。近虞山云:小青本無其人,其邑子譚生造傳及詩,與朋儕為戲曰小青者,離“情”字,正書心旁似小字也。或言姓鐘,合言成鐘情字也。予意當時或有其人,以夫在,故諱其姓字,影響言之,其詩文或亦有一二流,傳者眾為緣飾之耳。但虞山云,傳岀譚生手。而余實見小白持以貽人,或譚生為之,小白梓之,抑竟岀小白手也?鄭超宗謂陳元朋所改傳,勝小白舊傳,不然。虎林徐野君譜為《春波影》,荊溪吳石渠譜為《療妒羮》,詞皆縟麗可觀,即無其事,文人游戲為之,亦何不可。惟是過孤山者,必訪小青墓,若過虎丘必灑酒真娘者,則大可噴飯矣。吾弟靖公曰:不知當時果有揚子云否,并真娘墓吾亦疑之。(清)周亮工:《因樹屋書影》卷四,清康熙六年刻本。


焦循《劇說》卷三云:


演小青故事為傳奇者,有《療妬羹》、《風流院》兩種,當以徐野君《春波影》為最聞見。《卮言》云:馮千秋浙中名士,崇正乙亥拔貢,頗以詩文擅名家,素封因無子,買妾維揚小青,后以妻妬,置之別室,似亦處之得當,不意小青才雋而年夭,時人□□傳奇詩歌贊嘆。而吳石渠炳之《療妬羹》、朱價人京藩之《風流院》易千秋為馮致虛,以千秋之才,因小青而反沒,不亦冤哉!松陵徐電發載酒放鶴亭,求小青墓不得,作詩云:青青芳草瘞紅顏,愁對雙峰似翠鬟。多少西陵松柏路,銷魂一半是孤山。注云:小青,廣陵人,為虎林某生妾,早卒,戔戔居士為之作傳。而所錄《天仙子》《南鄉子詞》多不可考。所謂某生,即馮千秋也。千秋名延年,能詩,有文譽,名列復社。粲花主人演作褚大郎,吳某《紫云歌》小序云:馮紫云為維揚小青女弟,歸會稽馬髦伯諸,所謂小青者,歷歷可據,惟姓馮則與千秋為同姓矣。《書影》云:昔在秣陵,見支小白如增以所刻小青傳遍貽同人,鐘陵支長卿語余曰:實無其人,家小白戲為之耳。后王勝時語余:小青之夫馮某尚在虎林,則實有其人矣。或云小青本無其人,其邑子譚生造傳及詩為戲,或曰小青者,離情字也,或言姓鐘合成鐘情字也。予意當時或有其人,以夫在故,諱其姓字,其詩文或亦有一二流傳者,眾為緣飾之耳。但以為出譚生手,而余適見小白持以貽人,其譚生為之小白梓之耶?抑竟出小白手耶?(清)焦循:《劇說》劇說卷三,民國誦芬室讀曲叢刊本。


張潮在《虞初新志》所載的《小青傳》后題識云:


張山來曰:“紅顏薄命,千古傷心,讀至送鴆焚詩處,恨不粉妬婦之骨以飼狗也。”又曰:“小青事或謂原無其人,合‘小青’二字,乃‘情’字耳。”及讀《吳紫云歌》,其小序云:“馮紫云,為小青女弟,歸會稽馬髦伯。又似實有其人矣。即此傳亦不知誰氏手筆,吾友殷日戒仿佛憶為支小白作,未知是否,姑闕疑焉。”(清)張潮:《虞初新志》卷一,清康熙三十九年刻本。


清陶元藻《全浙詩話》卷三十七云:


小青,馮云將妾。云將乃馮夢禎之子,秀水人。小青未詳何方人氏。《湖壖雜記》:“杯酒自澆蘇小墓,可知妾是意中人。”小青寄意之言也。游人至孤山者,必問小青。問小青者,必及蘇小。孰知二美之墓,俱在子虛烏有之間。白門一友求其跡,悵不可得。余曰:詠巫山者,謂“朝云暮雨連天暗,神女知來第幾峰”;泛洞庭者,謂“日落長沙秋色遠,不知何處吊湘君”;引人入勝,正在縹緲之際。子于二美亦當作如是觀,必欲求之何?客點首曰:“孤山之側有菊香墓者,又何人乎?”余曰:“客不聞乎菊香是矣,按周密《武林舊事》,孤山后談家山有高菊磵墓。考菊磵名翥,字九萬,余姚人,絕意事功,命所居曰信天巢。晚年歸隱西湖,淳祐元年卒,遂葬焉。姚燧序其詩集,又言葬葛嶺談家山。今志西湖事跡者,不能指談家山定在何所,然葛嶺、孤山相越一水,則高墓總在西泠橋畔耳。近傳孤山有士女菊香之墓,諸九鼎為補志其墓云:菊香葬林處士墓側,聞諸故老,傳自宋時。生前吟詠,慕和靖之詩篇;歿后英靈,結梅花之伴侶,是殆以菊磵訛為菊香,文人好事半屬渺茫。蘇小、小青,空勞憑吊也。蘇小墓已詳第一卷。小青詩詞書札,小說家并載其事,然系誰家姬妾,向無明文。惟仁和陸麗京確指為云將愛姬,且謂小青所遺楊夫人書,即錢塘進士楊元蔭妻,與馮原屬姻親,曾勸小青脫身他適,小青不可。及夫人從官北去,故小青作書相訣云云。而山陰宋長白則謂小青傳之詩文,乃徐野君、卓珂月為之,非實有其人也。蓋“小青”二字,為“情”字拆開,其說由來舊矣,觀其詩中“人間亦有癡于我,不獨傷心是小青”二句,其為寓言無疑,長白之說近矣。(清)陶元藻:《全浙詩話》,清嘉慶元年怡云閣刻本。


清俞樾《茶香室四鈔》卷二云:


秋英墓。國朝宋長白《柳亭詩話》云:《小青傳》乃支小白戲撰,而詩與文詞則卓珂月、徐野君為之。余與野君為忘年交,自述于余者如此。谷霖蒼學使嘗瘞一夭婢于放鶴亭側,土人戲指為青墓,過客紛紛題詠,后為淫雨所潰,有片石識其歲月,則婢名秋英也。按:小青為亡是烏有人,皆知之。今三尺荒墳尚存,湖上莫知其為秋英也。又其詩出卓、徐二君手,人亦罕知者。

國朝朱彭《西湖遺事詩》注云:明時有小青,說者謂托名。施愚山至杭詢之陸麗京,陸曰:此馮具區之子云將妾也。集中所謂某夫人者,錢唐進士楊元蔭妻也,見《愚山詩話》。支如增《小青傳》:名元元,家廣陵,其姓不傳,歿于萬歷壬子,年才十八。又張潮《虞初新志》云:小青女弟紫云,嫁會稽馬髦伯,據諸說,實有其人,非烏有也。按:小青有無不足深究,惟其妹紫云與秋英之名,知者甚少,宜表出之。小青卒于萬歷壬子,是萬歷四十年,其生當在萬歷二十三年乙未。(清)俞樾:《茶香室四鈔》卷二,清光緒二十五年刻春在堂全書本。

五、陳文述、陳寅恪、潘光旦、鄧長風、汪超宏對“烏有”說的批駁

乾嘉時期的錢塘作家陳文述在所編的《蘭因集》卷上收入了一些有關小青的資料,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有關小青的那段議論也在其中。陳文述對錢謙益的“烏有”之說給予了非常有力的批駁,其文云:


此蒙叟謬論也,是條載“女郎羽素蘭”傳下,曰素蘭名儒,字靜和,不詳其邑里,或曰吳人也。解音律,推律得羽聲,遂自命為羽氏。能書善畫。蘭既嫁,不得意,為《漚子》十六篇,以見志云云。按:此常熟翁素蘭也。素蘭風流放誕,卒以戕身,蒙叟既詆之,而諱其姓之半,曰羽。且托于吹律得聲之說以傅會之,事已奇矣。而忽牽涉于杳不相即之小青,謂無其人,且謂事出虞山,因附著。則素蘭為虞山人可知,何云不詳邑里。至小青生于廣陵,歸于錢塘,與虞山何涉?而云事出虞山,則以小青傳為支如增小白所作,支,虞山人,故云爾也。于作傳之人,既以虞山證之,又以譚生諱之。于素蘭之姓,則合者分之;于小青之名,則分者合之。忽昧忽明,幾成夢囈。或妬婦揚焚圖之余烈,百計以滅其跡,馮既舊家,婦應豪族,蒙叟受托,作此不經之語,未可知也。陳壽佳傳,魏收穢史,文人顛倒,古今一轍。愚山講山,篤實君子,成說具在,信而可征,無稽之談,本不足辨。目論之儒,是丹非素,巧言簧鼓,易滋淆語,故申論之,頤道居士。(清)陳文述:《蘭因集》卷上,《叢書集成續編》第38冊,上海書店。


陳文述對錢謙益“烏有說”的批駁主要有四點:其一,“羽素蘭”明明是錢謙益故里虞山人,“事出虞山”,卻又說“不詳其邑里”。她原名翁素蘭,卻要拆“翁”字下半部件以為她姓。其二,翁素蘭因為“風流放誕”,而遭殺身之禍,卻又“托于吹律得聲之說以傅會之”。其三,小青“生于廣陵,歸于錢塘,與虞山何涉”,為什么要附在“女郎羽素蘭”傳下?其四,《小青傳》乃支如增所作,卻又歸之譚生。這些自相矛盾的地方,即便錢謙益當面受質,也無法自圓其說。陳文述認為錢謙益之所以這樣“忽昧忽明”,“作此不經之語”,是因為“妬婦揚焚圖之余烈,百計以滅其跡,馮既舊家,婦應豪族”,而錢謙益受了馮家所托所致。

陳寅恪在《柳如是別傳》里寫到錢謙益與馮夢禎、馮云將父子的關系時,也述及小青真偽一事。他贊同陳文述對錢謙益的批駁,并提供了小青是馮云將妾的新證據,但他不認為錢謙益之所為是受了馮云將嫡室之托,而是因為好友馮云將娶了同姓之女為妾,違反了“買妾不知其姓,則卜之”的做法。其文云:


牧齋尺牘壹《與宋玉叔琬書》云:“不肖在杭有五十年老友曰馮鹓雛,字云將者,故大司成開之先生之仲子也。年八十有七矣。杜門屏居,能讀父書,種蘭洗竹,不愧古之逸民。開之故無遺貲,云將家益落。”

據此云將暮齒這情況,亦可想見矣。茲所以不避繁贅之嫌,略詳云將名字及生平者,蓋為小青故事,后人多所誤會這故。列朝詩集閏肆“女郎羽素蘭”條小傳附論小青事云……

陳文述《蘭因集》上參陳文述《西泠閨詠》玖“梅花嶼馮小青詩序。”辨正牧齋之說,略云:或妒婦揚焚圖毀詩之余烈,百計以滅其跡。馮既舊家,婦應豪族。蒙叟受托,作此不經之語,未可知也。

寅恪案,頤道居士駁牧齋所言之謬,甚確。但以牧齋受閏生嫡室之托,造作不經之語,殊不知牧齋與云將交誼甚篤,因諱其娶同姓為妾,與古禮“買妾不知其姓,則卜之。”之教義相違反也。見小戴記曲祀上。至云伯撰《西泠閨詠》,又以小青之夫為馮千秋。是誤認馮云將即馮千秋,則為失實。據光緒修《杭州府志》壹肆捌《馮延年傳》云:馮延年字千秋。明國子監祭酒秀水夢禎孫。夢禎娶武林沈氏,愛西湖之勝,筑快雪堂于湖上。延年因入籍錢塘。中崇禎十二年副貳,入太學。歸隱秋月庵。

然則千秋乃開之之孫。牧齋作《開之墓志》云:“余與鹓雛好。”是牧齋為云將之故,因諱小青之事,較合于情理也。

又河東君《湖上草》有《過孤山友人快雪堂》七律一首。據《列朝詩集·丁壹伍》《馮夢禎小傳》云:筑室孤山之麓,家藏《快雪時晴帖》,名其堂曰快雪。可知此友人即馮云將。河東君游西湖時,固賞與云將往還也。崇禎十三年冬間河東君居牧齋家,汪、馮二人欲同至虞山者,當是勸說河東君不再放棄機會,即適牧齋也。陳寅恪:《柳如是別傳》第四章《河東君過訪半野堂及其前后之關系》,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456頁。


現代學者潘光旦在20世紀20年代曾撰有《馮小青:一件影戀之研究》一小冊子(后收入《潘光旦文集》第一卷),在書中,潘氏主要運用西方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對馮小青的性心理及自我戀進行了分析,認為馮小青的死,與她長期性壓抑導致性心理變態(自我戀)有關。潘氏此書是中國較早運用西方弗洛伊德學說分析古代社會和文學事例的代表論著之一。在分析馮小青的自我戀之前,書中也有《小青真偽考證》一節,對小青其人的真偽進行了考證。文中有云:


支《傳》文筆贍麗,不可謂不佳。所敘事跡,容有不切之處,然統觀全部,不類臆造。小青《焚余》詩詞,一發乎個別情感之自然,抑且發乎個別情感之不得不然,更一二弄筆之青年文人所可巧制;觀下文小青之精神分析,即可得此推論。潘光旦:《馮小青:一件影戀之研究》, 《潘光旦文集》第一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11頁。


此外,潘光旦根據康熙時姚靖增修田汝成之《西湖游覽志》時,將小青事跡補入“孤山路”;沈濤(西雍)《續本事詩》載有吳道新之《紫云歌序》;施閏章(愚山)《蠖齋詩話》所引的陸麗京之言,李雯(舒章)歌詠小青的《仿佛行》詩等材料,得出馮小青不可能為虛構之人物。他說:


李舒章,施愚山,陸麗京,皆明末清初詩人,其詩皆見沈歸愚之《國朝詩別裁集》,而此三人者或為小青作詩,或稱道其詩:謂此種種因緣皆文人虛構之結果耶?錢蒙叟曰然,不佞曰否。潘光旦:《馮小青:一件影戀之研究》, 《潘光旦文集》第一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13頁。


已故學者鄧長風先生撰有《卓人月:一位文學奇才的生平及其與〈小青傳〉之關系》一文原載《文學遺產》1992年第6期,后收入鄧長風《明清戲曲家考略》一書。。在這篇文章中,鄧先生對宋長白所說的小青詩詞“則卓珂月、徐野君為之”的說法進行了批駁。鄧先生考察了《小青傳》的五個版本的遞承關系后指出筆者按:鄧先生將《情史》本列為一個版本,而從鄧先生的敘述中,可知其未先到戔戔居士原本,實則《情史》本中收的《小青傳》實為戔戔居士所撰,只不過傳后附了小青的詩文。


一、《情史》本《小青傳》的祖本戔戔居士本不僅寫作時間早于支本(支氏作《小青傳》,應在甲寅或稍前不久),而且所得小青材料,亦較支氏為富;但支氏也補充了一些后出的材料,如《南鄉子》詞等。二、宋畏白根本沒有搞清楚《小青傳》的作者與版本,所謂支本《小青傳》中的“詩與文詞”云云,顯然是張冠李戴,不足憑信。鄧長風:《明清戲曲家考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243頁。


此外,鄧長風根據卓人月、徐士俊圍繞小青事所作的詩歌創作和戲曲創作以及仁和人王晫與徐士俊和張潮的交往分析,認為宋長白所說的與徐士俊為“忘年交”之說根本不可信。他說:


無獨有偶,王晫與張潮也是忘年交。張潮生于1650年,王晫比他大十四歲。1699年歲張潮五十歲,王晫曾以序為壽。但張潮也未聽王晫說起過卓、徐二人與小青的詩詞有什么瓜葛。總之,《柳亭詩話》“忘年交”云云之不可信,亦已明矣。


同事汪超宏教授在《卓人月家世與生平補考》一文中,根據卓人月父親卓發之《和小青韻(有序)》一詩,對鄧長風的考證進行了補充。其文云:


從序與詩來看,發之及其朋友都認為小青實有其人,其詩詞也是小青所作。如果真是卓人月和徐士俊捉刀,作為卓人月之父和徐士俊之友的發之不會不知道,是不會如此鄭重其事來和小青韻的。汪超宏:《明清浙籍曲家考》,浙江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71頁。

六、小青為鐘生妾的記載

國家圖書館藏明末刻本《小青集一卷閱稿一卷》,其中有空谷玉人所作序,序云:


此傳情事甚佳,但作者刻意描畫,微失之肥,余謂其可登《艷異》之編,不可入《虞初》之志。然點吹一二逸事凄狀可感,初疑為子虛無是之流,及友人自武林歸,乃知出朱小玉手。小玉館卓左車,左車某生戚也。生名開平,乃鐘中丞化民之后,某夫人則舒公俊民婦耳。所稱生“性嘈唼,憨跳不韻”,名不虛得。而妬婦錢氏,固閥閱女也,頗工詩。果所云,當是直得一妬,且安知桓夫人非李妹知己哉?生尚有姬芳樹,才色俱不亞青,造物何愛于傖父,使生坐擁姝麗若此。吾不知生前世之因,知以生之今世矣。姬好為影語,此千一奇情。汨羅問天,青而呼月,略得此意。予曾為之賦曰:不須更覺傳神手,只此情深足畫圖。

青墓在孤山,聞其死實以讀《牡丹亭》故,不意杜家娘千載下得此從葬妾也。琴心一曲,奔以生文君;《還魂》一傳,殉以死小青。臨以口軺,何羨臨邛乎!崇禎甲申花朝空谷玉人題。(明)馮小青:《小青集一卷閱稿一卷》,明末刻本。


按:崇禎甲申,為崇禎十七年(1644),則空谷玉人當為明末清初人。序中所云“朱小玉”、“舒俊民”無考。卓左車即卓發之,卓人月父親。鐘化民(1537—1597),字維新,號文陸,仁和(今杭州)人。歷任太常少卿、右僉都御史,以河南巡撫致仕,《明史》有傳。鐘氏兒子鐘小天,原名開平,字逸少,與卓發之為文友,卓發之有《鐘小天文敘》、《鐘子逸詩序》等文章。

七、本人的考證

本人贊同陳文述、陳寅恪、潘光旦、鄧長風、汪超宏等對馮小青真偽的考證,認為小青實有其人,是馮夢禎兒子馮云將的妾。但除他們提供的考信理由外,本人還補充考證如下:

(一)孤山別業

《小青傳》提到的孤山別業是重要的線索。陳寅恪根據《列朝詩集》中的《馮夢禎小傳》及柳如是的《湖山草》中的《過孤山友人快雪堂》,知馮氏有別業在孤山之麓,柳如是與之交往的即為別業主人馮云將。關于馮氏孤山別業,可補充材料如下:

馮云將的父親馮夢禎原為浙江秀水(今浙江嘉興)人。萬歷五年(1577)進士及第后,授官翰林院編修。萬歷年十四年(1586),因得罪當權者,“京察以浮躁謫官”,遂移居杭州武林,馮夢禎時年39歲。由于地處鬧市,馮夢禎很想尋覓一清靜的所在,“以托余生”:


弟丙戌七月移居武林,今且忽忽三年矣。杜門鬧市,不妨如水。相知往來者,時時排闥,以分寂寞,但賤性不安城郭,終當覓一丘一壑,以托余生耳。(明)馮夢禎:《報傅伯俊》, 《快雪堂集》卷四十三,明萬歷間刻本。


萬歷二十一年(1593),馮夢禎復被起用,累遷至南京國子監祭酒。萬歷二十四年(1596),馮氏在杭州武林清寧巷故宅建起了十所間房子。馮夢禎時年49歲,即將步入“知非”之年,因此命名所建房子為“知非庵”,還專門寫了一篇《知非庵記》。記云:


會武林清寧巷宅,起屋十數間,初成,有堂有軒有室。堂之上為樓,樓之左少前為閣,而樓之右面西山為三層小樓,各有名,總名之曰“知非庵”。(明)馮夢禎:《知非庵記》, 《快雪堂集》卷二十八,明萬歷間刻本。


萬歷二十五年(1597),馮夢禎因中“蜚語”而去職,從此正式歸隱于杭州,直至去世。馮夢禎回杭州后,尋覓幽靜去處的念頭重新點燃。他把這一想法告訴了他的兒子們:


(丁酉十月)十四,早晴,漸陰,午間遂雨,點滴不休,幾徹夜。汪巨源來,屬以索仲嘉《十七帖》及物色象先孤山地。地在陸祠之右,卜屬山頂,于此筑室,便擅一湖之勝。與兒輩言之,俱為欣躍。(明)馮夢禎:《快雪堂日記》,丁小明點校,鳳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106頁。


到了十月十七日,馮夢禎所托購買孤山地塊的事情即已辦成,費銀九十兩購得孤山汪氏別業。他在日記中說:


(萬歷二十五年十月)十七,微雨,陰。……汪仲嘉、巨源來。……以孤山地屬仲嘉、巨源,必以九十金乃可得,此非所惜也。(明)馮夢禎:《快雪堂日記》,丁小明點校,鳳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106頁。


萬歷三十一年(1603)仲春開始,馮夢禎又在孤山購置的別業上蓋起了“青巖居”和“快雪堂”,至次年六月初九落成。他為此專門寫了一篇《結廬孤山記》,記云:


居士得地于孤山之陽,北際山陰。……乃以癸卯春仲,就竹結廬。二重先成者曰“青巖居”,中為堂,左右二室臥榻在焉。……惟西南一隅受湖,竹樹蒙密,限以短垣,所得無幾。規以山半起堂,則如引鏡自照其面,湖山全收矣。乃括木瓦,參新舊材雜成之。南窗北牗,延風受月,最宜消暑。兩翼離為曲室,可通可蔽。前甃石為臺,垣其左右,其東磴而升。上梁于去嘉平某日,時積雪初晴,命之曰“快雪堂”,取晉帖“快雪時晴”語,但不如坡公“繪雪”耳。又自臥樓三層,附郁金堂之右,鹓兒舍其西南,形家曰不宜,乃議毀,徙之快雪堂。……工始于癸卯春仲,落成于今歲甲辰夏杪,工費若干。(明)馮夢禎:《結廬孤山記》, 《快雪堂集》卷二十八,明萬歷間刻本。


快雪堂落成后第二年,即萬歷三十三年(1305)臘月馮夢禎的卒年有兩說,一說為萬歷乙巳(1605)十月廿二日,一為在萬歷乙巳臘月廿三日,此取后說。,馮夢禎就去世,他親手蓋的快雪堂也僅僅享用了一年零六個月。

馮夢禎是文人,且崇佛尚道,因雅好清幽,才在孤山購買別業,構筑了“快雪堂”以度余生。如今他死了之后,他一家大小是否愿意住在孤山就很難說了。因為明代的孤山畢竟在“城外”,日常購物生活,其實有很多的不便。其次,馮夢禎新建的“快雪堂”使用一年余就一命嗚呼,家里上下的人肯定以為不吉利。再次,馮氏武林青寧巷本來還有十數間新建的房子,他的一家老小本來還沒搬過來。因此,馮夢禎死后,“快雪堂”平日閑置的時候肯定居多。

有了對馮氏孤山別業的這一層認識,我們回過頭來再看《小青傳》,如果要將小青對號入座為馮云將(鹓雛)的妾,那就非常好理解為什么馮云將的大老婆要將小青幽禁在這么一個清冷不吉利的地方的意圖了。

(二)諸女伴

馮夢禎是一個好色風流的文人,家中蓄養的歌兒侍姬甚多,他三個兒子,兩個已成年的兒子也各有妻妾,因此,遇上節日晴好天氣,這些家中的妻妾女仆、歌兒侍姬就會被帶到西湖游玩。馮氏的《快雪堂日記》對此多有記載:


(己亥三月)十二,晴和。……內人同諸姬六橋看桃花。(明)馮夢禎:《快雪堂日記》,丁小明點校,鳳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127頁。

(庚子八月)十四日,挈三姬人游湖,陰,微雨。(明)馮夢禎:《快雪堂日記》,丁小明點校,鳳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159頁。

(癸卯二月)十六,早至日中,細雨,下午雨止,漸有晴色而不果。既飯,斷橋上船。舟避南二橋,小坐桃花下,諸姬亦散步堤上,登舟至岳墳,昏黑,至新堤、斷橋,不能待月。(明)馮夢禎:《快雪堂日記》,丁小明點校,鳳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195頁。

(癸卯八月)十二,早晴,午陰,遂微雨,眾山俱晦。……遣人迎季、張二小姬,將移舟斷橋會……還舟湖莊前,以待二小姬。無何,二姬至。(明)馮夢禎:《快雪堂日記》,丁小明點校,鳳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201頁。


以上引的是馮夢禎日記中的記載,馮夢禎卒后,歌兒侍姬的人數可能會減少,但女眷們成群結伴游湖的活動不會停止。因此,聯系《小青傳》中“婦或出游,呼與同舟,遇兩堤間馳驅挾彈游冶少年,諸女伴指點謔躍,倐東倐西,姬淡然凝坐而已”的記載,就會令人感到,這樣的情形發生在馮氏家中,是最平常不過了。

(三)馮云將的年齡和妻妾

馮夢禎《快雪堂日記》于甲辰三月二十一日條云:“夜半后雷雨,……鹓兒三十生日,壽之二紗。”(明)馮夢禎:《快雪堂日記》,丁小明點校,鳳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208頁。甲辰是萬歷三十二年(1604),因此,馮云將出生于萬歷三年(1575)三月二十一日。前引錢謙益《與宋玉叔琬書》提到馮云將87歲尚在世,因此,馮云將應活到清順治十八年(1661)或是年之后。

又馮夢禎《快雪堂日記》于庚寅正月初三條云:“辰巳間,見日色尚為云氣所雜,未能湛然……擇鹓兒娶婦日,用八月二十四日癸巳丑時。”(明)馮夢禎:《快雪堂日記》,丁小明點校,鳳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48頁。庚寅為萬歷十八年(1590),因此,馮云將十六歲娶婦。

馮云將有一妾,馮夢禎《快雪堂日記》也有記載:“(乙巳)四月十八,雨。……今早始知有鹓兒納偏之事。從來無買妾新安者,孺子多此一事,可笑!然亦愈于游蕩,姑聽之。”又于是月二十七日條云:“晴。鹓兒新安姬至家。夜召金姬侍宿東樓。”乙巳為萬歷三十三年(1605),時馮云將31歲,也就在馮云將娶妾的這一年,其父馮夢禎去世。

對照《小青傳》,這里有幾個問題。戔戔居士《小青傳》和支如增《小青傳》都說小青16歲嫁馮云將,18歲去世,又支傳說小青卒于萬歷四十年(1612),那么小青若嫁馮云將應在萬歷三十八年(1610)。如此看來,小青當是馮云將繼“新安妾”后娶的妾。小青給楊夫人的信中提到“小六娘先期相俟,不憂無伴”,意思是說小六娘已在九泉之下等她,她死了之后在陰間也有伴相陪,不會孤寂。這個“小六娘”很有可能被馮云將大老婆害死的“新安妾”。因新安妾死了,馮云將才又娶了馮小青。

但也有一種可能,這個“新安妾”有可能就是廣陵馮小青,當然,此說若要成立,須滿足兩個條件,一是因馮夢禎說“從來無買妾新安者”,其家人對外一致聲稱是從廣陵買的妾。二是支如增記載小青去世的時間不可靠。

(四)戔戔居士

本人以為《小青傳》的原創作者“戔戔居士”有可能是錢謙益。理由是:

其一,“戔戔居士”所作的《小青傳》出自虞山。前已介紹的四種版本《小青傳》中,支如增、陳翼飛、張潮三人均非虞山人(支如增是嘉興人,陳文述受錢謙益影響,以為支如增是虞山人,誤),則錢謙益所說“邑子譚生”所造的《小青傳》當為“戔戔居士”所作的《小青傳》無疑,也即“戔戔居士”是虞山人。

其二,錢謙益與馮氏一家的關系甚好。馮夢禎死后,錢謙益為其撰《南京國子監祭酒馮公墓志銘》,在墓志銘中說:“子三人:驥子、鹓雛、去邪。……余與鹓雛好而驥子之子文昌游于吾門,公歿后三十八年,文昌奉其父所述行狀來請銘。”(清)錢謙益:《南京國子監祭酒馮公墓志銘》, 《牧齋初學集》卷五十一,《四部叢刊》本。又前引錢謙益《與宋玉叔琬書》中稱他與馮云將是五十年老友,因此,錢謙益對馮云將的家庭狀況是非常了解的。錢謙益本人也于天啟元年(1621)八月到過杭州,時小青去世已九年。錢謙益杭州之行是因為充任浙江鄉試正考官。因此,小青之事,他必然有所耳聞,何況他與馮云將為老友,到杭州也必然會與之會晤,他或因此機會獲知也未可知。戔戔居士說:“余向欲刊其詩,因與生有微戚,未敢著。”《列朝詩集》只附小青的傳于羽素郎傳之后,卻無小青的詩,原因就是戔戔居士說的這個理由。

其二,錢謙益在《列朝詩集小傳》中用拆字法來書寫他熟知的翁素蘭和馮小青的真實姓名,表明他一方面想讓這兩位才女青史留芳,另一方面又要顧及常熟翁氏和錢塘馮氏的社會名聲,因此他不得不采用“障眼法”而留待后人考證。他杜撰的“譚生”實際上就是他自己,因為古代“譚”字與“談”字意思相通,“談生”,意即談論此事的儒生。錢謙益既然喜用拆字法,則“戔戔居士”中“戔戔”很有可能是繁體字“錢”字拆分改造而來的。

(五)支如增與馮夢禎同郡,故對馮氏家里的情況感興趣也是很自然的。

馮夢禎籍貫是秀水,支如增籍貫是嘉善,在明代屬于鄰邑(今天都屬于嘉興)。雖然馮夢禎后來遷居到了杭州,但與故里親友的聯系是很難割斷的,他及子孫們的行動受到家鄉親友的關注是非常正常的。支如增應該是得到了“戔戔居士”的傳后加以增改而成。支長卿告訴周亮工“實無其人,家小白戲為之”,估計支如增得到“戔戔居士”的《小青傳》時,受到了“戔戔居士”不要將小青夫家姓名外泄的的叮囑。

(六)對清人宋長白《柳亭詩話》的辨駁

前引的宋長白《柳亭詩話》,有兩條關于小青的材料需要辨駁。

其一是宋長白認為小青的“詩與文詞則卓珂月、徐野君為之”。卓人月關于小青的詩文也引之如上,從卓人月的詩歌里可以看出,他完全是因為讀了《小青傳》及小青的作品有感而發。因為有小青的10首在前,也才有卓人月的和詩十首。而徐士俊也是讀了《小青傳》,才創作了《春波影》雜劇,不然,他也不會跟卓人月說:“《小青傳》中所謂三易照者,今已無存。此劇不知可當第幾圖?”這樣的話來。

其二是宋長白說他與徐士俊是忘年友,是徐士俊告訴他小青是“無是公”。徐士俊是否真的認為小青是“無是公”,我們無法知道,但如果徐士俊真的知道馮小青是馮云將的妾,他是否就因為與宋長白是忘年交而告訴他真相呢?我們知道,小青事件給馮氏家族尤其是馮云將妻子造成了很大的社會壓力,“妬婦”的惡名也鬧得滿城風雨,陳文述所說的“妬婦揚焚圖之余烈,百計以滅其跡,馮既舊家,婦應豪族”的情形是非常有可能存在的。因此,生活同一城市里的杭州作家為了不得罪馮氏及其妻家,為自己和子孫計,徐士俊即便知道真相,也不一定會告訴宋長白。此外,如果宋長白與馮氏家族的關系特殊,不排除宋長白造此“不經之語”以充當“百計以滅其跡”幫手的可能性。

(七)對小青為鐘氏妾的辨駁

空谷玉人有關小青為鐘氏妾的記載靠不住。從上引卓發之作《和小青韻》的詩序中我們可以知道,鐘化民兒子鐘小天(開平)的妾叫文青,字鸞哥。由于她的字與小青相同,“性好柔翰,不喜與俗士伍”,故人們誤以為小青即鐘小天的妾。而事實上“文青”與“小青”是兩個人,不然,卓發之詩序中記載文青吟誦小青的詩句就不可理解了。既然小青非鐘氏之妾,則《小青傳》“出朱小玉手”、“某夫人則舒公俊民婦”、“妬婦錢氏”之說等都難以從信。

八、結論

《小青傳》的四個版本,以戔戔居士的版本為最早,其他版本或增改,或刪改,或拼湊,各自起到了傳播小青故事的作用。戔戔居士為錢謙益的可能性很大。四種版本的《小青傳》,只有“戔戔居士”有可能是虞山人,其他三種均與虞山無關。錢謙益千方百計搜集明人的詩歌,以完成他的宏偉巨著《列朝詩集》,因此,他不可能不收集到馮小青的作品。由于他與馮氏一家的特殊關系,他不敢刊刻小青的作品,但他又不想讓小青之事湮沒無聞,故非常聰明地采用拆字法的方式將小青的事寫進了《列朝詩集》而略去了小青的作品。為了讓人知道《小青傳》出自自己的手筆,他留下一個虞山“譚生”造作《小青傳》的線索。“譚生”即“談生”,意為談話的儒生。如果再將《小青傳》的作者“戔戔居士”理解為繁體字“錢”字拆分改造而來,那幾條線索都指向他錢謙益了。不過,錢謙益離“情”字為“小青”之說,確也給后世造成了很大的迷惑,干擾了視聽,以至一些大學者如朱彝尊等也信以為真,但更多的學者卻是猶疑于真真假假之間。從目前掌握的材料來看,支撐馮小青實有其人且為馮云將小妾的證據遠遠強于馮小青及其作品乃虛構的證據,而小青為鐘氏之妾的說法也站不住腳。從馮小青的作品本身來說,這些幾乎是斑斑血淚化成的作品絕不可能是男性文人的虛構之作。

附記

關于馮小青之事,在我報考徐朔方先生博士之前,曾與徐先生有過通信。徐先生于1998年6月9日的回信中說:“前承寄馮小青事略,小青為馮夢禎次子小妾,馮氏在孤山居九年而卒,其子居孤山或更久。舊時孤山背后有其墓,但‘小青’二字合成‘情’字,何其巧也。其人是虛是實,還須作進一步調查,不知尊意何似?”一晃已近16年了,而徐先生作土中人也整整7年了。這么多年來,本人虛度光陰,在學問上沒有多少長進,有愧徐先生的殷殷教誨和深切期望。值此徐先生誕辰90周年之際,謹以此文作為對徐先生書信的回應和對徐先生的紀念。

附小青作品

貽某夫人書(略)

古詩云:


雪意閣云云不流,舊云正壓新云頭。米顛顛筆落窗外,松嵐秀處當我樓。垂簾只愁好景少,卷簾又怕風繚繞。簾卷簾垂底事難,不情不緒誰能曉。爐煙漸瘐剪聲小,又是孤鴻唳悄悄。


絕句云:


稽首慈云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愿為一滴楊枝水,灑作人間并蒂蓮。

春衫血淚點輕紗,吹入林逋處士家。嶺上梅花三百樹,一時應變杜鵑花。

新妝竟與畫圖爭,知在昭陽第幾名。瘦影自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

西陵芳草騎轔轔,內信傳來喚踏春。杯酒自澆蘇小墓,可知妾是意中人。

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閑看《牡丹亭》。人間亦有癡于我,豈獨傷心是小青。

何處雙禽集畫闌,朱朱翠翠似青鸞。如今幾個憐文彩,也向秋風斗羽翰。

脈脈溶溶滟滟波,芙蓉睡醒欲如何。妾映鏡中花映水,不知秋思落誰多。

盈盈金谷女班頭,一曲驪珠眾伎收。直得樓前身一死,季倫原是解風流。

鄉心不畏兩峰高,昨夜慈親入夢遙。說是浙江潮有信,浙潮爭似廣陵潮。

百結回腸寫淚痕,重來惟有舊朱門。夕陽一片桃花影,知是亭亭倩女魂。


其《天仙子》詞云:


文姬遠嫁昭君塞,小青又續風流債。也虧一陣黑罡風,火輪下,抽身快,單單別別清涼界。

原不是鴛鴦一派,休算做相思一概。自思自解自商量,心可在,魂可在,著衫又捻雙裙帶。

(原載《文化遺產》201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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