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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杯酒度人懷

  • 天都舊夢
  • 七月之赫
  • 5631字
  • 2019-04-24 23:04:21

一輛精致的油壁小香車穿過擁擠不堪的人潮,緩緩行來,在聚杯亭門口停下。

一襲藍袍的羅澈見之上前一步,溫聲喚道:“阿綺。”

“阿兄。”

繡簾挑開,戴著幕離的粉裝女子緩緩探出身。

路過的行人雖然看不到她的容顏,可是她那纖細柔弱的身段加上輕柔優美的嗓音,不少人情不自禁地停下腳步,有意無意地打量起這位蒙面美人來。

看到馬車上的府邸標記,四周頓起紛紛議論:

“是羅國公府的馬車。”

“是羅國公府的娘子呢。”

“哦,莫不是那位號稱京城第一美人的羅氏阿綺?”

“想必是了,我聽到她喊扶風公子‘大兄’呢。”

“真美啊,光聽個聲音我就要醉了……”

“得了,你的口水都流到衣服上了!”

“下來了,下來了!”

“哎,別擠啊,再讓我瞧瞧……”

……

就著羅澈伸過來的手,羅綺姿態優雅地下了馬車,在兄長與隨侍婢女的小心攙扶下進了酒肆大門。

美人不復得見,身后俱是惋惜聲。

房間里,云田瞧著樓下的情景,自言自語道:“國公府離此處不過幾步路,也要坐馬車,羅家的女兒果真嬌弱得緊呢。”

瞅了對面顧自品茗的人兒一眼,又歡喜忖道,我家阿姐必然不屑于這般造作,否則回京路上玉世子也不會對著我贊她“世間神秀,僅此一人耳”,可見他也是這般認為的,我與他的想法一樣呢!

一樓大廳內,一身紅衣的燕姬仍在高臺上急速旋舞,眾人擊掌叫好,場面狂熱不已。羅綺被喝彩喊叫聲吸引,忍不住撥簾望去,這一望,頓生驚詫艷羨。

“這是域外傳來的舞技,能舞者雖不在少數,卻都比不上這位燕娘持久,據說她曾持續舞過一天一夜而面不改色。據傳她還有個絕技——能滯空而舞,堪為奇觀。只是她不常露面,每月也只是初七之日登臺獻藝一次,每次不過三個時辰。阿綺你不常出門,今日卻得此一見,甚是幸運。”羅澈邊引路邊溫聲解釋。

他這個妹妹是家中唯一的嫡女,自小浸淫琴棋書畫,禮義舞樂,幾乎無所不精。雖身在閨中,卻博覽群書,聰慧穎達,見識不凡。世人皆道羅家阿綺是天都第一美人,可是在羅澈眼中,他這位多才多藝的妹妹當為天都第一才女才是!

此時的羅綺一邊聽兄長介紹,一邊將燕娘的動作看得十分仔細,暗暗記下一些要領,準備回去研摩一番。

上了二樓,站在房門前,望著門板上精致流暢的雕花,羅澈沒來由的一陣緊張,握成拳的手緊了又緊。站在身旁的羅綺輕輕扯了扯他的袖子,羅澈按下心頭激動,抬頭深吸口氣,推門而入。

聞得聲響,臨窗而坐的女子緩緩回過頭來。羅澈不覺停住腳步,倚靠在屏風旁,腦海中有一瞬間的空白。

幽深如墨玉的眸子,微微挑起的眼角,眼前的這副容顏與記憶中的小人兒漸漸重合。頓時,往日里無數個日夜的思念和想望猶如潮水一般涌來,幾欲將他湮沒。陽光射進窗子里,秀致的人兒逆光而坐,周身籠著一層淺金色的光華,眉眼分明,身影卻反而漸漸朦朧起來。

羅澈定在那里一動不動,羅綺被兄長擋住了視線,便摘下幕離交給侍婢,轉到前面來:

“阿兄,怎么了……”一眼望去,啞然失聲。

世人皆盛贊她貌美,她亦常常以此自矜,看人從來不過匆匆一瞥。可是如今見了云若,只一眼,就讓她移不開眼睛。

那絕不在自己之下的容顏明明如六月嬌花一般明艷,卻在幽深的眼神之下顯得如冰似雪。一身淺藍襦裙更襯得她清華似水,宛如涼玉。清冽中透出的華美,隨性中隱含的清貴,讓她瞬間想到了一個詞:風華無雙。

對,就是風華無雙!

羅綺的胸口頓時泛起一股酸意,喉嚨像哽住了什么東西一樣,呼吸也出現了困難,不禁捂住了胸口。

云若緩緩站起,一眼便認出來人便是樓梯上踩到她披帛的郎君,想必他便是應邀而來的羅家大郎。

十年未見,溫潤依舊。一襲湛藍素緞錦袍,玉面朱唇,眉眼如畫,一頭墨發用與衣衫同色的絲帶束起,乍然瞧去,倒像個略顯英氣的女娘;更兼體型纖長,腰如束素,站在那里頗有垂柳臨風之態。

云若覺著“扶風”二字甚是配他。

只是他眼下一瞬不瞬注視著自己,模樣竟有些呆,渾不見寂春先頭所述的為民請命,年少得意的翩翩風采。

而這位與他面目有幾分相似的嬌美小娘子,便有些奇怪了。

但見她雪顏明眸,瓊鼻檀口,十分好顏色。又兼楚腰纖纖,身姿裊娜,一身粉白直襟襦裙,襯出如花嬌態,端的是美人如玉,傾國傾城。

只是她捂著胸口,一副犯了病的嬌弱模樣,打量她的目光中竟然隱含著一絲酸楚。

酸楚?

云若有些好笑,自己好像沒有招惹人家吧。

還真是云若不知,美人看美人,一旦比較落了敗,往往有此等反應,只是羅綺的反應比較強烈罷了。也是她受人追捧,站在云端日久,極不習慣有人越過她去。

“阿澈,愣著做甚,快來快來。我與你說啊,這是我阿姐。阿姐,羅家大郎還記得吧,小時來咱們府里玩過的。他可一直念叨著你,別人不知道,我可清楚著呢。”

云田咋咋呼呼地扯過羅澈,也不提樓梯上的那一茬。

羅澈心知是給他臉面,便也按下那樁事。只是云田后半段話著實惹旁人尋思,讓他瞬間紅透了脖子。然而此時也顧不得羞窘,朝云若一揖,訥訥道了聲“若妹妹”,而后又指指羅綺,“這是家妹阿綺。”

云若朝二人頷首。

云田在一旁道:“不用你介紹,瞧瞧這派頭,便知是天都第一美人羅綺。阿姐,這位可是京城貴女們的典范,今日涉足此等龍蛇混雜之地,十足地給咱們面子,想必是還念著小時一同玩耍的情分呢!”

這不陰不陽的腔調,可見還記恨著當年羅綺向長輩告密,害他被罰跪佛堂的事兒,卻也如實道出她如今的美譽和風光。

云田說話心直口快,又難免帶了點小兒心性,著實叫人難堪。天都第一美人面上一陣紅白交錯,卻并不著惱,她朝云田歉意地道:“彼時家兄受傷,阿綺一時心急,不知該如何處理,只好向長輩們求救,并不知會給阿田你帶來麻煩。若是知道,阿綺必不會那么做的。”

美人就是美人,聲音誠懇婉轉,惹人憐惜。說完還垂首咬唇,眸中有水光閃動,欲墜不墜。

云若覺著應當將她面前的芝麻囊餅挪開些,萬一上頭落了淚珠兒,就不好再入口了。

就算對方是美人兒也不行,她是有輕度潔癖的。

“是啊,算了吧,阿田,那時大家都小,什么也不懂。阿綺膽子小,那樣做也全為了我,你就不要同她計較了。”羅澈忍不住出口維護,自家妹妹從來嬌養,他如何忍見她受委屈。

美人楚楚,卻只能換來云田的一絲冷哼,但是看到好友不忍又略帶乞求的目光,云田只得不耐煩地擺擺手:“罷了罷了,算本郎君倒霉,遇見一個虛……”眼角瞥到云若睨過來警告的眼神,立即閉嘴。

四人圍幾而坐,一眾胡姬托盤魚貫而入,案上擺滿各色菜肴酒水,觀色澤形態,實與大夏迥異,云若被勾起不少興趣。

一番布置完畢,云若揮退打算留下侍酒的胡姬,只余寂春和幾個羅綺帶來的婢女在旁。

羅綺望著云若,面有歉色,低聲道:“聞知若妹妹回京,本應早些登門造訪,只是宮里派來的教儀嬤嬤規矩甚嚴,阿綺日日受訓聞戒不得外出。今日能來此,還是大兄到祖母那里央求了兩日,又知會了宮里頭,嬤嬤方才允了阿綺出門,只盼妹妹勿要怪罪才好。”

云若笑道:“姐姐如此不易,還特意前來,阿若感激還來不及,又豈會怪姐姐。”言罷,輕啜杯中茶水。

羅綺見她面無異色,眸中復雜一閃而過,轉而又是一片溫婉。

羅澈在旁忙道:“正是。阿綺你難得出門一趟,今日若妹妹和阿田都在,大家又多年不見,正需暢飲盡興。”

言罷執壺給在座的都倒了杯酒,頓時,酒香四溢開來,醇厚中隱隱帶著一絲甘甜的果香。即便酒香厚重,那縷出自云若身上的清冽如蓮子的香氣依然幽幽飄蕩,鉆入他的鼻尖。

他望了云若一眼,掩下心中悸動,笑著招呼道:“來,嘗嘗。這是從西梁運來的雪果酒,昨日才送到京城,總共才二十壇。我是事先得了信兒才弄到兩壇,余下那十八壇全收入宮中了。”

雪果產自大夏與西梁交界的天云山西南面雪峰之上,那里終年積雪,氣候極其惡劣,要采摘十分不易。更何況這種雪果三年一熟,產量極少,用來釀酒,一次也不過百十壇。羅澈邊品酒邊溫聲介紹著,語調輕快而又殷切。他能得兩壇已屬不易,畢竟這酒也不是光靠錢財便能得到的。

云田一口吞下杯中之物,拿起酒壺又要倒。羅澈連忙按住。

云田斜睨著他:“怎么,心疼銀子?”

羅澈連忙擺手,正要解釋,哪知云田又斟滿一杯,仰頭飲下。

羅澈只有苦笑。

云若捧起杯盞,打量了里面紫紅色的液體,小小地抿了一口,眼看云田又要飲第三杯,不緊不慢道:“似你這般牛飲,很容易醉的。”

云田仰首欲飲的動作立即停止,放下酒杯看著云若笑道:“阿姐的話,我可不敢不聽。”指著邊上那壇未曾開封的雪果酒對羅澈道:“你也省著點喝,下次請吃飯還用這個,本郎君一定慢慢品嘗,免得被說肖牛。”

眾人都笑起來。

云若喝了一口就放下杯子。

羅澈看著她離開酒杯的小手,細膩潔白,宛若打磨了千百回的羊脂美玉。透明的指甲覆在粉紅的指尖上,如同晨露一般泛著晶瑩的光澤。心中一動,突然想起那時,她便是朝自己伸出這雙白白嫩嫩的小手,花蕊般的掌心里蜷著一撮碧綠的芽兒,小聲地對自己道:“羅家阿兄,這可是好東西,吃了能解暑能明目,我平時最喜歡吃了,你喜歡么?”

“嗯,喜歡。”他羞澀地揀了一根放入口中,立刻皺起了眉頭,這味道真是……難以下咽!

她睜大了眼睛,一臉期盼地瞧著自己,眼角微微向上斜挑,不經意流出幾許頑皮。

他一觸她的目光,情不自禁地將那苦東西咽了下去,還咧著嘴朝她笑。

“好吃么?”

“好吃……”

眼前的小玉人兒驚訝地張大了小嘴,繼而是滿滿的欽佩:“羅家阿兄,你真行!喏,這些全都給你,要記得吃光哦,這可是好東西!”

蹦蹦跳跳的小身影跑遠,一直到瞧不見。他低下頭,撥了撥掌心里綠色的芽兒,想了想,解下腰上的錦囊,倒出里面的東西,又小心翼翼地把綠芽兒放入,收緊了束帶,系在腰上……

“阿兄,”羅綺推了下他的手肘,“你怎么了?”

“哦,沒什么。”羅澈回神,手指摸了摸腰上懸著一個玄底金絲繡八寶錦囊,給她夾了一筷子炙肉,“阿綺,你多吃點,早膳沒吃什么東西。”

“好的。”羅綺目光在云若身上一溜,又看看她哥哥,笑著應道。

見云若推開了酒杯,羅澈不由道:“怎的不喝了,可是不合味。”

云若搖搖頭道:“此酒甚好,只是里面添加了蜂蜜,我吃不慣。”

“怪不得入口有絲甜味兒。”云田看向云若:“阿姐,你怎就吃不慣了?我記得小時喝蓮子羹,你都會往碗里擱兩大勺蜂蜜,還嚷嚷不夠甜呢!”

羅澈一臉詫異:“若妹妹不喜食辣我是知道的,只是何時竟不喜食甜了?”

羅綺看向兄長,笑嗔道:“有甚奇怪,當今陛下也從不食甜。有一次奉上的羹湯中加了少許飴糖,陛下吃了一口就吐出來,后來御膳房的人都被罰了一年薪俸,傳膳的太監宮婢更是挨了板子呢。”又想到了什么,輕輕道,“陛下也從不食辣,咦,和若妹妹的口味還真像呢!”

羅綺言罷狀似無意地觀察著云若的神情,卻見她神色淡淡,也不搭腔,筷子撥弄著盤中的炙肉,過了片刻,漫不經心的拋出一句:“阿綺姐姐對宮里情況很熟啊,教儀嬤嬤常常向你透露宮中之事么?”

羅綺的如花嬌顏頓時失了些許顏色。這話要是落到有心人的耳中,可是要招致災禍呢。那位的起居向來被視為宮中秘辛,而一向以清流自詡的羅國公府竟然在暗中關注,誰敢打包票他們不是禍心在懷。

羅澈也有一瞬的愣怔,可是看說話之人渾不在意的模樣,又好像她不過是隨口說說,并非是想證明什么。

羅綺勉強笑道:“怎會?是去歲中元節覲見太后時聽宮婢說的。”

宮禁內苑何等森嚴所在,一介宮婢怎敢隨便議論皇帝,還被偶爾進宮的她聽到?

云若也不戳穿她,不置可否地一笑。

她面上不顯,心中卻不能不在意。先是教儀嬤嬤,后是他的飲食,羅綺明里暗里對她試探,也不知是她自己的念想,還是羅家真在打送女入宮的主意。當今后宮無人,滿朝上下有此想法者不在少數。

沒來由,云若覺得有些煩躁。

偏偏羅綺覺得剛才那個理由足可以拿來說服人,繼續說道:“太后擔心陛下身體,常常令人進奉補湯。阿綺不才,跟著御膳房的公公勉強學了一二,若能得太后青睞,也是阿綺的福分。”

就差沒說若是當今用了她的補湯,她便要上趕著自薦了!

云若在心底嗤了一聲。

十年朝夕相處,她與蕭陌之間的感情雖然從未宣諸于口,但二人皆早已視彼此為終生之選,這一點已然十分明確。

隨性如她,在情事上也不免霸道,說出去足可讓腐儒們稱一聲“妒婦”。這樣的云若,絕不希望有別的女娘插足他二人中間,尤其當這個女娘不僅妄自揣測他們之間的關系,更顯露出對他的企圖。縱然作了些掩飾,但這塊遮羞的布顯然裁得不夠大,這種半遮半掩的試探比赤裸裸的挑明更讓她排斥。

云若心中冷意頓生。

羅澈今日直覺妹妹言語之間有些怪異,往日也沒見她將宮中之事擺在嘴上,今日怎么了?又想起素日母親與妹妹的之間的談話,雖未徹底挑明了說,但就她們對上賜教儀女官的態度,心中一突,轉著酒杯,尋思著什么。

只有云田,掃了她們一眼,拿起筷子往盤中一頓猛戳,嘴里喊著:“吃菜吃菜,都說聚杯亭的菜色不尋常,別的酒樓仿也仿不來,今日本郎君要吃破肚皮再回去!”

依著來時的想法,云若是要大吃一頓的,更兼面前菜品色相俱全,因而對云田的提議深以為然,暫將心中不虞強按下去。

不愧是同一個娘胎里出來的,在進食這一塊兒,這姐弟倆保持了高度一致,也不需要侍婢伺候,自己動手,卯足勁地開吃。云田還不忘拉寂春來坐,直言武將家風,自當上下一體,共苦同甘,云若一臉無所謂,只是羅綺面色有些難看。

寂春畢竟是奴身,心知貴賤有別,怕落人口實,說什么也不肯,云田只好隨她。也是這里的菜品好,做得鮮香可口,兩人結結實實地大快朵頤了一番。

羅氏兄妹瞧著這兩人狼吞虎咽的樣子,一時傻了眼。

良久,羅澈笑著遞過一杯清茶,對正在啃炸羊排的云若道:“潤潤喉。”

云若一手接過,仰頭飲盡,繼續與那一大塊羊排奮戰。

不得不說,這里的菜還是很合她胃口的,因為知道她不吃辣,所有的菜上都沒有放胡椒。胡吃海喝之下,嫣紅的小嘴上油光一片。

美食在前,她沒有必要委屈自己的口腹。而所謂儀態,該端時再端,此刻先放一邊。

羅澈掏出一方絹帕遞過去,云若低頭瞅了眼面前的帕子,本想拒絕,讓寂春過來服侍。抬頭看過去,那妮子不知在發什么愣,竟沒瞧見她的眼色。

剛猶豫了一下,唇上一軟,那方帶點清香的帕子在她的嘴上輕輕擦過。還沒等她反應過來,羅澈已經把帕子放入懷中了。

云若看著他略帶促狹的笑意,面上一熱,指指他的胸口,意思是先把帕子給她,洗凈了再歸還。

羅澈搖搖頭,又夾了一塊羊排放到她的碗里。

羅綺一邊小口小口吃著侍婢給她布的菜,一邊瞧見兄長注視著云若,滿目柔色的模樣,面上閃過幾許滿意的笑意,又迅速隱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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