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緣分誰注定
- 天都舊夢
- 七月之赫
- 5528字
- 2019-04-23 19:01:09
聚杯亭二樓天字乙號房,云若揮退了進來侍奉的胡姬,獨自一人斟茶品茗。窗外便是宮前大街,從她的角度看去,視野極佳,樓下大街上發生點什么,一目了然。
房門被移開,云田和寂春繞過屏風,走進來。
“阿姐,果然是你先到!”云田一屁股坐到墊子上,與云若兩兩相對。
“一個人來的?阿全阿半呢?”
“買了些零碎,提著不方便,讓他們先送回府了。”
云若見他額上微汗,笑著替他斟了杯茶水,推到他面前。
寂春從袖中取出一個掌大的小匣和一個月白緞底的錦袋放在案幾上。
云若打開木匣,云田探頭一瞧,面露不解:“阿姐,母親留給你的首飾皆是世間難得一見的珍品,這琉璃耳環雖漂亮,卻不能與你手里的那些相提并論,何必還費那些心思跑去添購?”
“母親留下的自是極好的。只是首飾嘛,自然越多越好,你有聽過哪家女娘嫌首飾多的哎,算了算了,這等道理,你個糙郎君怎會懂!”
云若白了他一眼,顧自撥弄那對耳環。
云田瞧了一眼,嘖嘖兩聲道:“普通貨色而已,瞧著也沒甚稀奇處,還不是兩個小墜兒晃晃,天底下的小娘子們帶的都差不離。”
寂春聞言,可不樂意了:“小郎哪里瞧出的差不離,這當中差別可大了。集珍軒的首飾從來不帶重樣兒的,這對耳環今日才擺上來就被好多娘子盯上。要不是女君讓婢子早去一步,說不定就被別人搶走了!”強自把目光從匣中收回,瞪了云田一眼,“就這,也要二十金呢!”
“二十金?”云田叫起來,他的月銀才不過四金而已,除了打賞身邊的小廝,還要用來應付一幫平日里交好的紈绔們,沒想到自家姐姐買對耳環幾乎抵得上他半年的開銷,頓時大感肉痛,頭一回覺著還是托生成婦人來得劃算。
再去瞧那耳環,通體呈荷葉造型,底色鮮活如含水,脈絡根根明晰,通體用扭金累花絲包鑲,整個兒光華瀲滟,如此一看,的確引人得很。
云田不由道:“阿姐,這耳環我喜歡,能不能給我?”
“你喜歡它?”云若詫異,剛剛不是還不屑一顧么?
“嗯,喜歡?!?
云田眸光掃過寂春頭上雕著菡萏的桃木簪子,嫌棄地想:這妮子,光禿了一雙耳朵,也不曉得弄副像樣的耳環戴著。
云若順著他的眸光瞧去,挑眉,故作不解道:“婦人之物,你個郎君要來做甚?”然后頓了一下,似想到什么,驚得坐立起來,抖著手指小聲道:“莫非、莫非阿田你……竟學人做那等事……”
“何事?”云田隱有不好的預感。
“嗯……就是好好的郎君,穿婦人的衣裳,戴婦人的首飾,與人搞斷……嗚嗚”
就防著她要胡說八道,云田撲過去捂住她的嘴:“阿姐,你把我想成什么了,你、你忒不正經了!”
這樣的話,是你一個未出閣的小娘子能說的么!不對,嫁了人也不能說呀!
“那你是何意???”扒開云田的手掌,云若乜斜著眼睛問道。
云田語塞,支吾半晌,忽然想起去尾南書院進學的頭一天,蓄了一把山羊胡子的老山長瞇眼瞧他的名牒,口中念念有詞:“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何田田,何田田,謂之荷葉連綿不絕,逢水即生,好養活,此子好養活啊!”
于是道:“前朝《江南》曲有‘蓮葉田田’之句。這‘田’字正與我的名字相合,如此豈不是緣分?”
“這也算?”云若嗤笑。
“算,當然算?!痹铺锔尚陕?。
“當真……不是那斷啥的?”
“當真!”云田回答得咬牙切齒。
“我不信!”
一口氣堵上來,堵得他張口結舌干瞪眼。
忽聽對方“撲哧”一笑。抬眼瞧去,他家阿姐低著頭捂著嘴肩膀一聳一聳,轉眼笑得撲倒在案幾上。
寂春更是笑出了眼淚。
“阿姐你竟捉弄于我!”自覺失了面子,少年郎君大惱。
“好啦,這就給你,這就給你,莫要生氣了,???”云若趕緊好言安慰。
云田尚在氣憤當中,一句輕飄飄無甚誠意的好話哪里扭得過來,繃了張俊臉,理也不理。
云若朝寂春使了個眼色,寂春會意,將小匣合上蓋,捧起塞入云田懷中,一邊朝他笑道:“哎呀呀,這樣好的物件兒,又值那么多銀錢,女君說給就給,忒大方,婢子都瞧得眼熱呢。有道是不拿白不拿,小郎君若不要,可不是虧了?”
云田睫毛動了動,哼了一聲:“你要給你?!?
寂春笑道:“婢子可不敢要呢?!泵榱怂谎?,又道,“到底是尾南書院出來的,小郎君果然真了得,張口便能成詩。奴婢雖然讀書少,也能聽出那什么‘蓮葉田田’,真真好景致,倒像是咱們府上的菡萏池,聽了讓人好像見著一幅畫,人在畫里游?!?
云田嘴張了張,本想說那詩是前朝人所作,自己只是拿來暫用,但終究閉了嘴,沒作聲。
寂春又對云若道:“女君勿要多慮了。若論雅量,咱們小郎若是認了第二,整個天都誰敢說第一吶。不過口頭玩笑,豈會當真了去。”
云若配合地“嗯”了一聲,笑瞇瞇地瞅著云田努力板著臉色。
云田暗想寂春變得會說話起來了,若是從前也如此溫順,他也不會總與她對著來。好在現在還不晚。
手指撫了一下木匣上面的紋飾,云田清咳一聲,乜斜著眼睛傲嬌道:“長姐賜,不敢辭,我就卻之不恭了。二十金呢,你可莫要后悔哦!”
云若心里暗笑,這個寶貝弟弟果然還是小孩子心性,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
她忘了自己與云田一胎雙胞,不過大了他半個時辰而已。
“現在已經后悔了,你肯不肯還我?”她故意道。
“哼!”云田朝天翻了個白眼,一副“你在做夢”的欠扁模樣。
得了便宜心里痛快,云田見案幾上另有一錦袋,拿過來細瞧。但見緞底厚實,紋織細密,對光細瞧,隱有暗紋,便知這樣一塊料子,也不是凡品。
“這又是何物?”云田想起這也是同耳環一同買的,頓時起了興致。
“一件玉飾罷了?!痹迫魪乃种袏Z過,又朝他晃晃,“不過比你手中之物貴重得多?!?
“是何寶貝?有多貴重?百金,還是千金?”云田故作不屑,眼睛卻一個勁地往錦袋上瞄。他心中好奇得緊,只是記起方才剛和云若置了氣,現在不好表現得太熱絡,否則有損他堂堂郎君的顏面。
云若心里暗笑,口中道:“不止,怕是要萬金?!?
“你、你、你說甚么?!萬、萬、萬金?!”云田舌頭打結,目瞪口呆。
云若點點頭,一臉云淡風清。
忽地,聽到對面呵呵地傻笑起來,抬頭差點碰到云田湊過來俊臉:“阿姐在逗我吧?”
“你說呢?”云若狡黠一笑,實則她也不知多少錢,總歸不會便宜就是,說萬金不過是逗弄他罷了。
可是云田卻當了真。
“萬金吶……阿姐,你是不是把咱們府宅給抵出去了,完了,晚上睡哪兒?明日吃什么?”
云田哀嚎完又在苦惱接下來的生計問題。
云若白了他一眼。他還真好騙,萬金之巨,試問這世上有誰下得去手?
寂春生怕云田得知又被捉弄后又要著惱,趕忙說道:“女君與您玩笑吶,這世上哪有萬金之數的玉飾,就算有,那也是價值連城的寶貝,商賈最是重利,大大賺上一筆還來不及,哪能輕易送了出來!”
“送了出來?”什么意思?
“你說……這是送的?不用錢的?”云田不敢置信。
“正是,此物得來未出一文錢,乃是白送呢。”
這下,不止云田,連云若也愣住了。
要知道,她已經做好了搬空府里大半個庫房的準備,此時一聽寂春這話,仿佛天上掉下個餡餅,好巧不巧,餡餅又掉入她的口中。
你說意不意外,驚不驚喜?
“婢子也覺得吃驚,但喬家娘子見婢子又折返回去,當即親自取來交與婢子手中,連價格也不曾說與婢子知曉?!?
“哈哈,瞧瞧,白送的,可見是不值錢的!”云田大笑出聲。
不理他得意揚揚的表情,寂春接著道:“婢子覺著應當先回來告知女君后再做決定。那喬家娘子卻說,世間琳瑯萬千,數不勝數,女君能在蕓蕓眾物中一眼瞧中它,想是與它有緣;月魄亦是有靈性之物,非常珍凡寶能匹。既如此,怎能以金銀這等阿堵物來量度其價,致使靈物蒙塵。她家東主愿拱手奉送,以表成全之意。”
“她既如此說了,婢子便作主收下了。女君,你看……”
云田道:“不拿白不拿,你此番做得對,難不成阿姐還會怪你,是吧,阿姐?”
寂春臉孔紅了紅。
云若又白了他一眼,從錦袋中取出月魄,放在手上摩挲,一股清涼之感頓時如涓涓細流,由掌心傳入體內,散行至五臟六腑,只覺通體舒暢,神清氣爽,不由暗嘆一聲:“好寶貝!”
她揣測:集珍軒的主家到底何許人也,竟如此慷慨?也罷,管他是誰,這么好的物件總歸落到了我的手里,當算得一件妙事!
心中更加歡喜,又怕得意太過,被弟弟瞧去笑話,暗地里瞥了他一眼,卻見云田盯著她手中的月魄,一臉困惑。
只聽云田喃喃道:“不會啊,……應該不是吧……”
云若輕聲問道:“可有不妥?”
他又盯了月魄片刻,對云若道,“并無不妥,只是瞧著有些眼熟?!?
云若見他這樣,以為他又在打月魄的主意,無奈搖頭,對他道:“阿田若是喜歡,便送與你了?!闭f完將月魄重新放入月白錦袋中,推至他面前。
“不不!”云田一驚,連忙推回去。
見云若一臉嗔怪地瞧著他,連忙解釋:“我對這些珠啊玉啊可不感興趣,阿姐若是要送我東西,便替我留意件趁手的兵器。此物太過貴重,阿姐千萬收好,千萬收好!”
云若知道他眼下剛從玉世子蕭月那兒得了本武譜,正當新鮮著,于是也不勉強。至于兵器一事,打算慢慢替他張羅,不可操之過急。
云田卻在心中暗笑,怪不得阿姐將耳環送得這般爽快,原來是得了玉世子的東西,阿姐還當我不知,故意說是從肆中買來的。女娘嬌嬌,就是臉皮薄,掖掖藏藏的,連阿姐也不例外。我暫且不去揭穿她,倒要看看他二人到底還有什么瞞著我的!
云若將錦袋束在自己腰上,寂春見了抽抽嘴:這么隨便地掛著上,被偷兒摸去可怎么好。
“咳咳,女君……”
“何事?”云若看向她。
“嗯……無事,無事?!奔糯哼B連擺手,忽而又想起什么,臉色一變,猶豫道,“是有些事,也不知當不當說?!?
“嗯?”云若挑眉,指指旁邊:“坐下說?!?
“多謝女君?!奔糯阂膊煌妻o,跪坐下來道,“是這樣的,婢子適才去集珍軒買下月魄時,有位大府里的娘子也看中了它,硬是要婢子將它讓出呢?!?
“哪家府上的娘子?”倒是與她一般有眼光。
“應該是申家的,馬車上有培王府的標記。哦,那位女君是隨她兄長一起來的,他喚她‘遂兒’?!?
“是她呀?!痹迫粑⑽⒁恍Α?
畢竟十年的“隔海聽潮”不是白練的,之前在大街上,他們雖離得遠,又在馬車里,可是他們的對話一字不漏地全入了云若的耳朵。
起初她只是為了以防萬一才讓寂春快快前去。沒成想他們還真瞧上了月魄。
她抬眼打量了一下寂春,對她愈發滿意,竟然能夠跑過申家的馬車。
“正是申氏遂兒。女君,你不知道,這位申家女君兇悍無比,她見婢子不肯將月魄轉讓與她,就要伸手掌摑婢子……”
“咣當”一聲,云田擲了茶盞在地上,滾熱的茶水濺了一地。
只見他兩手握得緊緊,幾乎能聽見咯咯的響聲。云若也冷下了神色,拍拍弟弟身前的案幾,示意他不要反應過大,繼續問:“然后呢?”
“然后……”寂春愣愣地瞅了云田一眼,趕緊拿帕子替他擦拭濺到衣擺的水漬,又給他重新沏上茶水。
云田攥住她的手,冷聲道:“她竟然打你?!”
“咳咳,婢子躲了過去,沒打著……”寂春訥訥道,努力地把手拔出來。
云田聞言松了口氣,仔細瞅她的面頰,的確沒什么痕跡,神色也就緩了下來。抬頭看到阿姐一臉揶揄,不禁尷尬,有些后悔方才的舉動。
他放開寂春的手,一本正經對云若道:“申氏仗著兩宮太后撐腰,誰都不放眼里,本郎君早就看不慣了。如今竟敢動我云府的人,實在可恨!阿姐,咱們可不能這么算了!”
說到后來,竟咬牙切齒起來。
云若睨了他一眼:“你急個什么,且聽我說,申家勢大,又手握著天豐大營,向來跋扈慣了的世人縱然對其惡評頗多,也是見怪不怪。倘若你我為了這點事與申家對上,就會有人說我們云家也仗著手中兵權,起了爭鋒之心,留人話柄不說,豈不白白惹朝廷猜忌。”
滿京城誰不知道申家娘子個個囂張,而其中為最者當屬申氏遂兒。原因無它,只因為她是培王申的唯一的嫡女,所有申氏女兒中最有資格問鼎皇后之位的人物。未來的皇后掌摑一名小小的婢女,就算她出自鎮國大將軍府,那也是個下人,身份貴賤猶如天塹,又有誰敢置喙一句。
所以寂春那一巴掌只能白挨。更何況,這不還沒打著么!
“那就這么算了?”云田不甘心地問。
“當然不能?!?
怎么說寂春也是顧氏的女兒,自己的貼身侍女,更是自家寶貝弟弟的……那個什么,豈能讓人隨便欺辱。
云若安慰地拍拍他的手:“放心,總會讓她吃個教訓,早晚而已?!?
烈火烹油之盛,焉能持久。哪一日油枯柴盡,倒把自己燒得粉身碎骨!
“阿姐我信你!”云田一臉鄭重。
云若微微一笑,捧著茶盞轉了轉,示意寂春繼續往下說。
“后來申家郎君攔了他妹子,只說愿出三倍價格購取月魄。喬娘子避過奴婢報了個價格給他們,申家兄妹商量一番,卻也沒再堅持。婢子覺著應當是喬娘子報價太高,嚇住他們了?!?
說到這里,寂春也有些得意:“女君,你是沒看到,那申氏遂兒臉黑得鍋底似的,眼珠子一個勁兒瞪著那墜子,好像要把它瞪成沫子呢!”
“申家郎君在旁勸了許久,她才肯罷休。奴婢走的時候還狠狠瞪了奴婢幾眼呢!”寂春摸摸面頰,申遂兒的眼神可比她的巴掌厲害,巴掌她還能躲過,那殺豬刀般鋒利的眼神,嘖嘖,要是再讓她來上那么幾下子,臉皮八成要被刮破嘍。
“申家哪個郎君?”云田問。
“想是那培王府嫡次子申顯,婢子聽申女君喚他‘二兄’來著。”
“那申二郎君據說生母是個不知名的妾侍,早早過了世,自幼教養在培王妃名下,不但相貌俊美,出身高貴,尤擅烹茶品茗,有‘風月公子’之稱,為天都三公子之一。只是他慣于出入青樓楚館,風月歡場,一身風流情債,卻不堪與另外兩位比肩,尤其‘扶風公子’羅家郎君,更是他拍馬也趕不上的?!?
寂春娓娓道來,將申顯貶到了底。
培王申離嫡出的兒子統共就兩個,還有一個嫡女便是申遂兒。其他庶子庶女無數,皆是不成器之輩,不多贅述。嫡長子申伯符領兵天豐大營,哪有時間陪自家姐妹閑逛;人在京中又能被申遂兒喚作兄長的只有這位二郎君申顯了。
“旁人家的事,你倒是清楚。”云田不咸不淡地道了句,說完猛灌一口茶水。
寂春一噎,想到他慣會諷她嘲她,便不作理會。
如此一來,云田更是氣悶,又拿起茶杯欲飲,瞅見杯中已然見底,“呯”地把杯子重重慣在幾上,扭頭顧自生氣。
又鬧什么別扭?
寂春莫名其妙。
云若搖搖頭,也懶得理他們,心中在想,培王府的面子也不給,在大夏也無幾人能做得到了。集珍軒的東主果然不是泛泛之輩,須得讓溶夜查查他的身份,萬一行事與我云氏相悖,也不致被動。
她撫著腕上紅貝,覺得今日喬娘子瞧它的眼神愈發怪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