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易過,一晃二年多。姚老漢見郭解不論寒暑,日夜苦練武功,有時還背著人含淚切齒,握拳向天,嘴皮也在微動,不知說些什么。幾次想問,沒有出口。這日隔夜一場大雪,郭解照例未明起身,去往對面坡上練武。老漢因牛羊均在洞內(nèi),本沒打算出去,后見郭解到時未回,隔著柵縫往外張望,忽然發(fā)現(xiàn)洞口附近雪地里有兩條極仄的野獸足跡。知道雪后狼多,只有狼跑起來,四足交叉而馳,所留腳印是一條線,惟恐郭解遇險,匆匆趕到里面,拿了打狼的鉤棒,正開木柵,猛瞥見郭解一手仗劍,一手倒拖著一只大灰狼,由側(cè)面雪地里連蹦帶跳,飛馳而來。心中一定,笑喊得一聲:“真有本事!”忙著開柵迎出,猛覺左腿腕一緊,知道不妙,手起一棒還沒打下,小腿已被隱伏洞口的大狼叼住,猛力一拖,當時滑倒雪里,掙不起來。自知兇多吉少,心方一緊,遙聞一聲怒喝,跟著噗哧一響,一聲慘嗥過處,仿佛腿已被狼松開,隨見郭解飛步趕到,將自己扶起。咬他的那只大灰狼,已被郭解手起一劍,飛擲過來,由頭頸穿過,釘向地上,只剩劍柄露在外面,濺了一地的狼血。稍微晚來一步,自己休想活命。
郭解將老漢扶到里面睡好,洗傷上藥,包扎停當,老漢已快疼暈過去,到晚便發(fā)起燒來。
跟著又下了三天大雪。郭解不分日夜在旁照料。第三天夜里,老漢神志忽然清醒了些,還吃了一碗麥粥。隨又抓緊郭解的手,先問他為何常時背人悲憤。郭解照實說了。
老漢把手一拍道:“好,真有志氣!我想你將來一定能夠報仇除害!你事完之后,又怎么打算呢?”郭解道:“我不怕苦,給人家做活,也能求得衣食。”老漢苦笑道:“年輕人不要把事看太容易了。我老漢當年也曾練過武,也有一把子好力氣,只給人家忙了一輩子,連個妻室兒女都沒有。這世上光有本事,沒有錢和人力,日子照樣未必好過呢。”郭解不愿和他分辯,笑道:“依你老人家該怎么辦呢?”老漢道:“照你為人,將來恐不免有許多麻煩。你對我太好,我一個窮老漢,無以為報。但我牧畜多年,深知喂養(yǎng)牛羊的方法,照我所說去做,就能越生越多了。像按時給它飲食,不使太勞,住的地方定要打掃干凈等等,你已知道好些了。另有好些過節(jié),還沒和你細談過呢。實不相瞞,如果你姊姊體貼我老漢一些,我在此放牧十多年,這片山谷早裝不下了。今天趁我精神尚好,我把怎么醫(yī)牛羊的病,怎么幫它生養(yǎng),都對你說清楚。將來你能建功立業(yè)更好,要不的話,就是喂養(yǎng)牲畜,也能保你一個豐衣足食。你愿意聽么?”
郭解常年放牧,漸成喜好,連忙謝諾。老漢便將繁殖牛羊的方法仔細說出。郭解日常本就留意,再聽老漢一說,越發(fā)有了把握。老漢還怕他記不住,說了一遍,又說一遍,直到郭解應答如流,方始作罷。
次日早起,老漢病又加重,常時昏迷不醒。雖然雪住天晴,到處冰凍,郭解就能出去,醫(yī)生也接不進來。老漢飲食起動,又都離不開人,只干著急。好容易挨到臘月底邊,郭姁命長工來送過年犒勞,郭解才把來人留下照料老漢,親自去尋醫(yī)生,也只說了說病情,討些藥來,醫(yī)生并未請到。
過年二月,姚老漢終于病死。郭解向郭姁討來棺木將他埋葬之后,已是春暖花開,便告郭姁另找一個幫手,一面練武,一面照老漢所說牧畜方法行事。共只一年多的光陰,牛增加了將近一倍,羊竟加了兩倍以上,俱都肥壯非常。
郭姁先想姚老漢是牧畜的好把式,郭解未必能頂?shù)蒙希€不放心。不料牛羊如此繁殖,喜出望外,姊弟感情越來越好。郭解便和她商量,想把田氏母子接來。郭姁知道兄弟脾氣,又聽說田氏母子兩人甚是勤謹,也就應了。
郭解連往關(guān)中各地尋訪田氏母子,均未尋到,不覺又是一年多過去。最后一次,又往尋訪,忽聽人言貪官義縱因?qū)⒘济裱Γ幻婀室夂鸵恍┎簧醯脤櫟幕视H國戚為難,表示他不畏權(quán)貴,因而討了皇帝的喜歡,數(shù)年之間,竟升到了廷尉。眼看權(quán)威越來越大,也是驕狂太甚,一時大意,正趕漢帝巡幸回來,見他所修的御路不合心意,已借故將他斬首。猛想起自己苦練了數(shù)年,親仇未報,義縱已然惡貫滿盈,倘若麻成老死,豈不抱恨終生?不由激動多年來的悲憤,決計回轉(zhuǎn)故鄉(xiāng),報仇雪恨。借口父親遺命,年滿二十,必須和父親當年一樣,出外尋師訪友,向郭姁要了一些盤川悄悄往軹道鄉(xiāng)趕去。
原來郭中死后,麻成氣焰更大,巧取豪奪,無惡不作,每日任性享受,得意非常。這年冬天,莊中房舍、箱柜之類,忽然無故起火,雖仗人多,當時撲滅,火仍不斷發(fā)生。莊中都是他的爪牙心腹,農(nóng)奴雖多,所居甚遠,并有人日夜監(jiān)防,誰也不能隨意走動。一任巡邏搜查,通找不到一點線索。夜里還不時聽到一種凄厲的嘯聲,等到命人點了火把,前去查看,并無蹤跡,一面又有嘯聲傳來,同時不是這里冒黑煙,就是那里起火,防不勝防。半夜響動更多,卻不見人。這日有一女奴剛由麻成愛妾房中走出,忽又火起。麻成覺著可疑,正擒女奴拷問,忽聽叭的一聲,梁上掉下一個小泥人,上有淡墨寫著“麻成惡貫滿盈”六字,業(yè)已跌碎,跟著連聽人報,上房火起。麻成忙率手下趕往撲救,回來一看,女奴身上綁繩已成寸斷,暈倒地上。喚醒一問,才知眾人剛走,便有惡鬼飛來,將她嚇暈過去,別的都不曉得。莊中連次火起,雖未成災,這么多的人日夜驚擾,竟查不出一點頭緒。眾惡奴日常受著主人責罵,實在無法,就著女奴這么一來,編些謠言卸責,說是莊中出了鬼怪。麻成自知害人太多,本就懷著鬼胎,表面鎮(zhèn)靜,心里直打鼓,所居臥室本就有人守夜,又添了好些得力的爪牙,終宵防護,居然安定了半個多月。心雖略定,只一想起平日所為,就害怕起來,一到夜間,便如臨大敵,坐以待旦,不等日頭高起,不敢走出一步。起居反常,心又不寧,只得焚香上供,求天神保佑,又多派人輪流守夜,多給犒勞。不料這天夜里,惡鬼突又出現(xiàn),守夜人和旁立妻妾紛紛嚇倒,有那膽大逃得快的在里間偷看,見惡鬼在房中手舞足蹈,跳了兩跳,便悄沒聲的不知去向。麻成一見鬼影,先就嚇死,也沒見鬼動手,只留下一張紙條,意思要他速放農(nóng)奴,發(fā)還田地,否則必大禍臨頭。后面還畫著一個骷髏,一把刀和幾朵火焰。麻成日夜憂懼,稍微有點風吹草動,便嚇得怪叫。
那麻成雖是嚇得心神不安,只是“善財難舍”,總不肯放農(nóng)奴,還田地,一日拖一日。如此過了半月以上,麻成突然在一個半夜里發(fā)狂起來,跟著起了一場大火,手下惡奴再借著鬧鬼,趁火打劫,全莊房屋,竟成灰燼,麻成自然葬身火窟之中。楊季主老來比麻成還要怕鬼,始終沒敢上門。新任縣官不像義縱那樣貪酷,御下較嚴,又聽眾聲傳說,麻成為惡鬼所迫,失心瘋狂,縱火自焚,不曾追究。事情一過,也就拉倒。看官,你說天下哪有這么的惡鬼,其中自然另有原因,下文再向讀者交代。
再說郭解回故鄉(xiāng)時,十分小心,以防被人看出。因房子已被仇人燒掉,無家可歸,好些親厚的村人都在仇家被迫為奴,對頭人多勢大,行刺他決非容易,必須先覓藏身之處,探明虛實,才可下手。正在盤算,忽見兩人順著大路說笑走來,口音甚熟。悄悄過去一看,正是以前相識的村人,看神氣很高興,穿得也比以前較為整齊。知這兩人均在麻家被迫為奴,不敢冒失上前,便掩在二人身后,暗中窺探。內(nèi)中一人道:“郭家房子業(yè)已落成,要把解娃找回來多好。”另一人道:“他逃走了五六年,如今已成大人,要知道麻家遭報的事,他才高興呢。我想多一半在他姊姊家里……”
郭解越聽越奇怪,忍不住咳了一聲。那兩人回顧,見是郭解,喜出望外,先把麻成遇鬼,放火自焚之事說了。隨說眾村人感念郭中,就原地蓋了一所新房,準備能將郭解尋回更好,否則,便在里面供起郭中神主,歲時祭奠,以示追慕之意。郭解才知麻成死已三月,深悔沒早回來手刃親仇,想起父親被害情景,不禁悲從中來。兩人再三勸止,把郭解引到村中,左近的人也被驚動,紛紛趕來慰問。
第二日,郭解見眾人所蓋房屋,比舊居高大得多,房后大片空地也被開成菜園。眾口同聲要他回來成家立業(yè),推謝不掉,便去臨潼告知姊姊。
郭姁因丈夫生前原是經(jīng)商,流寓當?shù)兀o親友,聽兄弟一說,便將當?shù)靥锂a(chǎn)變賣,帶了愛子蘇耀,回轉(zhuǎn)故鄉(xiāng),和郭解住在一起。
郭解到家不滿一月,田豹忽然尋來,說起他母子三人流轉(zhuǎn)到了隴西,才找了一間土窯住下。每日為人續(xù)麻織布,田豹便代人放牛,本來可以度日,不料前年一場瘟疫,田寡婦和幼子幺娃相繼病死。田豹葬埋母弟之后,隨人往終南山采了兩年藥,日前聽說郭解回家,趕來看望等情。郭解見田豹身高體健,人也沉穩(wěn),幾年不見,竟換了個人。總角患難之交,久別重逢,高興已極。一面請姊姊添菜備飯,并送他十畝肥田,隨又談起麻成遭報之事。
田豹笑道:“我跟師父采藥,常在深山夜行,日里也常時見不到一點人煙,毒蛇猛獸卻常遇到,鬼怪從沒見過,我決不信會有鬼,莫是老賊作惡太多,疑心生暗鬼,二哥想要報仇,故意裝神弄鬼,鬧的玄虛罷?”
郭姁插口道:“這幾年你二哥一直代我喂養(yǎng)牛羊,就沒有離開過。麻成死后三月,才回的家。你亂說些什么!除非是你敢裝鬼,誰也沒有那么大的膽子。”
郭解見田豹挨了一頓搶白,臉漲通紅,一言不發(fā)。暗怪姊姊老看不起窮人,無怪爸生前不喜歡她。當著人不便多說,只得笑道:“真是真,假是假,這有什么!我沒有手刃親仇,一想起連心都氣抖,我要是那鬼,才趁心呢。”
郭姁還要說時,見郭解暗使眼色,跟著便拉田豹回房安歇,也就罷了。
由此起,田豹自耕自種,輕易不上郭家的門,收了糧食,便分一半給郭姁送去。郭姁先還客套幾句,其后便照收下,也不讓郭解知道。
郭解天性剛烈,疾惡如仇,遇到不平之事,常時將人打傷;遇到貧苦人,無論身邊有多少錢,隨手散盡。郭姁見他比父親還要手松,勸他不聽,暗中著急,便托人給他作媒,想使他收心。當?shù)剜l(xiāng)民本沒有一個不喜歡他的,何況又是郭中的兒子,紛紛前來提親。郭姁給他選了一個姓林的女子,人甚賢惠能干,偏又是一個最喜同情苦人的。郭解濟困扶危,愛打不平,依然如故,又不耐在家中久住,常時遠出生事。漸漸膽子越大,竟仗著一身本領(lǐng)去往富豪人家偷盜,有時并還傷了事主。多次遇到危險,均仗膽大機智,脫身逃回。日子一久,免不了有些風聲。林氏也覺可慮,屢用婉言勸告。郭解認定這類為富不仁的土豪,都該給他吃點苦頭,仍是不聽。
麻家教師楊酉所居離軹道鄉(xiāng)約百余里,麻成死后,仗著以前積有不少田財,日常橫行鄉(xiāng)里,坐享現(xiàn)成,輕易不出走動,到第二年,才知郭解重建家業(yè),人已回轉(zhuǎn)。想起當年一劍之仇,去尋楊季主商量,意圖暗害。誰知楊季主看出新縣官不信任他,平日害人雖在暗處,另外還有不少弊病。麻成死后,越發(fā)膽小怕事,聽完來意,便說身已退休,長子楊乙接任縣吏不久,今非昔比,行事必須慎重。
楊季主又力勸楊酉道,已過之事,最好拉倒,否則,也要耐心待時,不可輕舉妄動。無奈楊酉天性兇橫,以為他老奸巨猾,不愿相助,本來要走,另打報仇主意,偏巧所騎的馬忽然病倒,想在楊家暫住,就便尋人醫(yī)馬。及至請人一看,才知馬因來時上下山路,奔馳太急,將腿骨跌碎,就是醫(yī)好,也成廢物。仇未報成,反傷一馬,越想越有氣,便將馬賣掉,覺著中途隔有大段山路,馬不好騎,自恃腿快,一賭氣便走了回去。哪知在家享福日久,人已發(fā)胖,越走越累,翻過山頭,正在樹下歇腿,忽見一人騎驢走過,連忙上前攔住,強要借騎。那人剛推說家有要事,話未說完,楊酉已是暴怒,揚手一拳,將人打下驢來。楊酉正想騎上驢背,忽聽一聲斷喝,一條人影已由斜刺里縱將過來!楊酉一看來人是個二十來歲的少年,生得瘦小枯干,除兩眼炯炯有神,腳步仿佛很輕而外,別無異處。由不得氣往上撞,厲聲喝道:“無知小狗,也敢妄管閑事!”隨說,伸手便抓。
來人哈哈笑道:“原來是這奴才!今天真幸會了。”聲隨人起,往旁一縱,跟著拔劍出鞘,笑指楊酉道:“快把你背后的刀拔出,過來納命!”
楊酉這才認出來人正是郭解。忙即拔刀怒吼,上前猛砍。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二人殺了個難解難分。
郭解多年苦練,劍術(shù)甚高,知道楊酉力猛刀沉,武功頗強,上來一味施展輕功,縱前跳后,口里不住亂罵。楊酉本打他不過,再經(jīng)這一引逗激怒,不消片刻,便累得熱汗交流,口中直喘。郭解見他手忙腳亂,正要旎展殺手,騎驢人聽出搶驢大漢,正是當?shù)赜忻麅慈藯钣稀V郎倌暌粩。援斣庋辏忠姽庖晃堕W躲招架,極少還擊,誤以為不是對手,暗忖:“此人仗義相助,如何坐觀成敗?”隨手拾起一塊石頭,照準楊酉后心,就是一下。楊酉驟出不意,心里一慌。郭解撥草尋蛇,挑開楊酉的刀,一劍刺去,跟著騰身一腳,將楊酉手中刀踢飛,再起右腳當胸便踹,就勢拔劍縱向一旁。楊酉已被這一劍刺中前胸要害,哪再經(jīng)得起這兩腳。一聲慘號過處,一股鮮血隨劍涌出,叭的一聲,翻身栽倒,死于就地。
郭解笑對那人道:“出了人命,你還不騎了驢快走!”那人忙問:“壯士貴姓?”郭解不答,笑說:“快走,莫連累你!”那人又道:“荒山無人,把死尸扔到后山澗去,不省心嗎?”郭解笑道:“你肯幫忙,很好。萬一事發(fā),由我一人承當,你不要管。”
二人隨將楊酉死尸棄去,把所流血跡掩埋,方始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