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鵬】

關于布拉格的記憶算是平穩，我圍著這座城市兜兜轉轉了十幾天卻總是看不夠，冷不防的萌生了做個畫家的念頭，只因這座城市的每條街道跟河流在我身體里刻下痕跡，我渴望將他們畫出來并賦予新的顏色。可是終歸太業余，尤其是在我買來畫板與顏料在街頭準備下筆時原形畢露。于是看了一天的夕陽后我轉而把那些東西送給了街對面靠給人畫畫像賺錢的老師傅，他不好意思不勞而獲所以畫了張素描像給我。

老師傅手藝不錯，素描畫像中的我雖臉頰消瘦，但隨意幾筆不帶色彩的涂抹竟讓我目光如炬。我開玩笑的問他能不能收我為徒，等我某天能畫出一張一模一樣的畫像后我便離開布拉格。

老師傅的名字難念，我一直記不住，想著既然教我畫畫，那么我就叫他師傅。據他說年輕時在他的老家有一點兒名氣，找他畫假畫的人很多，其中莫奈是他臨摹最多的。

“想不到一位去世多年的畫家還能有這么大的能量，竟然還養活了許多不知名的藝術工作者。”老師傅自嘲道。

假畫臨摹的越多，自己都感覺自己是莫奈了，否則為什么畫出來的畫許多專家都分不出真假。于是老師傅決定自己要成為新世紀的莫奈。他瞞著家人賣掉了房子，加上先前作假畫的報酬開了一次畫展。

“我當時有信心這么做！”老師傅嘬了口煙，“畫展上的畫都是我的精心之作，沒人不會喜歡它們，畫展成功后我定會名聲大震，家人也會為我感到驕傲。”

可惜，終歸只是浮夢一場。畫展倒是來了很多人，但大部分人只是禮貌的贊賞每幅畫的構造，沒人真的想買下來。更有甚至，來那次畫展參觀只是為了免費的酒水跟點心，似乎那些才是真正的“食糧”。

如此遭遇難免心灰意冷，可最糟糕的是家人自此沒了住的地方。“我看著我的母親收拾行李去親戚家，她那絕望的眼神彷佛當從未有過我這個孩子。”

后來他就開始流浪，有個女人跟他結婚生子，不過后來也忍受不了家貧如洗的生活，帶著孩子逃離了他。老師傅開始酗酒，一直到某天醒來后發現雙手不受控制的顫抖，自此之后關于成為莫奈的夢想徹底沒了。

“好在上帝沒有完全剝奪我的雙手，至少，我還能畫些簡單的人物素描謀生。”

“沒想過改變嗎？”我停筆問他，“如果當初決心討生活，妻兒便不會離去，一家人和和睦睦不也挺好。”

“即使重來一次，我也不會后悔，偉大的藝術家從來不會自我否定，即使是我也一樣。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心甘情愿的走完這條路已經耗盡我畢生的勇氣，我哪兒敢再祈禱回頭啊。”

“這話像是年輕人給老年人闡述追逐夢想的曲折。”我開玩笑道。

“呵呵，你呢徒弟，有什么夢想么？”老師傅問我。

“以前有的，前不久破滅了，索性就無所謂了。”

老師傅意味深長的盯著我，嘴角動了動想說什么，不過只是微微嘆了口氣看我作畫。

“我畫得怎么樣師傅。”

“鼻子以上有我一半真傳，鼻子一下估計莫奈看了都會從棺材里出來敲你的頭。”老師傅吸了口那支不知年月的煙斗無奈的說道。

“哈哈哈，有這么差勁么，不過說實話眼睛倒是畫得真不錯。”

“是吧，可是我發現你畫人的眼睛只有固定的三雙，一雙眼睛是年紀大的老頭，一雙是跟你年紀差不多的男人，還一雙呢是我猜不出年紀的女人。怎么？這三個人總出現再你的夢里嗎？”

“師傅還是看的準啊，三雙眼睛分別是我的老爹以及兩位朋友，總畫他們的眼睛的原因估計是我對他們心存愧疚吧。”

老師傅饒有興趣的看著我，他那舊煙斗通常抽三四口便熄滅了，這次他反而多加了些煙草，感覺像是一位中國的老婦人再準備講我講故事之前找來喜歡的瓜子嗑。

“對于老爹，我始終無法與他交心，似乎交流的越少就越能證明彼此都過得很好。倘若有天我突然對老爹說了很多，又或者他對我發了不少牢騷，那么話多的那一方肯定是有心事。”

老師傅挑挑眉毛，“僵硬的父子的關系。”

“從小到大我都不敢直視我老爹的眼睛，可能因為他是一個警察，又或者我倆的關系并沒有到親密的地步，他的眼神總是充滿著威嚴與懶散。就事論事而言，我總是不能從他的眼神里得到鼓勵的回答，久而久之我的眼神也變得懶散，似乎一切都能無所謂，似乎一切能可以漠不關心。”頓了頓，“其實我想畫的是自己的眼睛，可是下筆那一刻總想到我老爹，哈哈哈，后知后覺中我成為了他。”

“當初我賣掉房子時我的父親已經不在了有六、七年的時間了，他要是還活著我應該會詢問他的意見能不能支持我的夢想，哪怕他說不愿意我也會開心，他自此之后直到寶貝兒子的偉大理想。”老師傅眼神迷離，“年輕有很多好處，放肆的追逐，放肆的向前，而唯一的壞處卻是自以為擺脫了父母的束縛，其實他們始終是你唯一的后盾。

布拉格的傍晚微風吹拂，總讓人傷感。見我沒說話，老師傅問我余下兩雙眼睛是誰。

蔣茂的眼神里有炙熱的光，不過他不太喜歡別人盯著他看，就好像一顆熾熱的太陽反倒躲避起人類，害怕自己的光芒灼傷他人。以前看小說，上面說一個人的眼睛里藏著獅子，那時不懂什么意思，覺得一個人眼里藏著獅子代表他會很瘋狂，后來長大了，漸漸明白，當一個人目光銳利，他的眼睛里定會包羅萬象，獅子、老虎、太陽、星星甚至還有愛。

而李瑗馨的眼中滿是柔情，老師傅說他猜不透那雙女人的眼睛到底是什么年齡，這也難為她了，因為我在畫女人眼睛時參雜了很多，我想起了奶奶，想起了從未見過的母親；包括李瑗馨在內，她們的眼里似乎都有一灘深不見底的湖水。我曾一度認為“水”是世界上最柔軟的組織，它既能包裹著全身，又能從身邊溜走，而她們恰恰符合了這類特性。

“奶奶周末要跟老朋友打牌，不能給你做飯吃了。”奶奶說

“對不起孫鵬。”李瑗馨說。

而我的母親，在離開昌城前估計說得也是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