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朗哥將軍在1936年7月發動叛亂時，就像是將一把扳手扔進了一臺正朝明確的方向運轉的機器。他所造成的破壞有多嚴重仍無法肯定。

1931年的革命廢除了西班牙君主制，但并沒有解決這個國家根本的經濟問題。但是，它的一個結果是締造了自由主義的氛圍，以前不受待見的自由言論得以廣泛傳播。從那時起，許多觀察家就認為西班牙的內戰不可避免。當一個勉強可以被稱為“左翼”的政府在1936年2月的大選中以勉強多數當選時，決定性的時刻來臨了。這個政府——人民陣線政府——并不是由極端主義分子控制。它沒有以暴力鎮壓政敵以消除危機；恰恰相反，它的節制使得自己的勢力被削弱。一個更加堅定的“左翼”政府會一早就著手解決昭然若揭的軍事政變，而且或許會向西屬摩洛哥的阿拉伯人承諾準許其獨立，從而阻止他們投靠佛朗哥。和任何激進的改革一樣，政府的改革方案威脅到大地主和教會的利益。按照西班牙的現狀，要進一步邁向真正的民主又不與強大的既得利益階層起沖突是不可能的事情。結果就是，人民陣線政府的出現提出了我們這個時代最大的難題：如何以民主方式推動根本的改變。

議會民主和黨派政治是在不同的黨派之間并沒有真正不可調和的矛盾的時期發展起來的。輝格黨人和托利黨人，或自由黨人和保守黨人，其實都是一家人在爭吵，他們愿意服從彼此的決定，但當問題是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之爭時，情況就不一樣了。事實上，在薄薄的偽裝下，同樣的情況一再出現。一個以民主方式當選的政府推行激進的改革，行為完全符合法律，但它的對手總是能夠以手段“得逞”，他們發起叛亂，或者像西班牙這樣采取公開的暴力手段，或者選擇經濟破壞這種更常見的做法。而西班牙的特殊情況在于政府作出了反擊。這場戰爭到現在已經持續了兩年半，造成了近百萬的傷亡和聞所未聞的慘劇。它對民主事業造成了多大的破壞呢？只需要考慮現代戰爭的可能性，以及政府為了團結人民不得已而為之的那些手段，你就會深深地懷疑如果各個大國展開“全方位”戰爭幾年之久，民主是否還能繼續存在。事實上，雖然西班牙戰爭在幾乎方方面面都十分可怕，但在這個方面它展現出充滿希望的跡象。在西班牙政府內部，民主的形式與精神都以沒有人能夠預料得到的程度延續了下來，甚至可以說在戰爭的第一年它們還有所發展。

從1936年圣誕節開始到翌年的年中，我在加泰羅尼亞和阿拉貢。那時候在西班牙是一種奇怪而感人的經歷，因為在你面前的是一個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民族，一個睜大眼睛面對命運的民族。政變讓西班牙陷入戰亂，名義上掌握權力的政府面臨戰爭的爆發時行動很遲緩。西班牙人民要獲得拯救只能依靠自己的努力。毫不夸張地說，開始幾個月基本上所有的抵抗都是人民群眾通過工會和政治組織發起的直接而有意識的行動。工人們掌握了交通與主要工業，奮戰在最前線的民兵部隊是扎根于工會的志愿兵組織。當然，他們有很多不盡如人意之處，但也有令人驚詫的因地制宜的能力。農田仍在耕種，火車照樣在跑，遠離前線的地方生活仍很平靜有序，雖然民兵部隊裝備低劣，但他們有很好的伙食和后勤補給。伴隨著這一切的是寬容的精神以及言論自由與出版自由，沒有人會認為這些在戰時是可能實現的。自然而然地，隨著時間的推移，社會氣氛逐漸惡化。整個國家陷入了一場漫長的戰爭，內部政治斗爭使得權力從社會主義者和無政府主義者手中轉到了共產黨人手中，然后又從共產黨人手中轉到了激進分子手中。征兵制得以推行，內容審查逐漸收緊——這是現代戰爭不可避免的兩大邪惡。但前幾個月的志愿精神從未消失，而且將會帶來重要的影響。

以為政府的勝利將立刻締造一個民主的政體是幼稚的。我們所了解的西歐式民主在像西班牙這樣的陷入分裂和貧困的國家是行不通的。任何戰勝佛朗哥的政府都會有自由主義傾向，因為它必須掃除大地主和教會的勢力。但統治西班牙的任務與統治目前忠于共和國的部分領土根本是兩回事。他們將遇到勢力很大的異議群體和繁重的重建問題。不可避免地，這意味著一個過渡時期，在此期間政權將徒有名義上的民主。另一方面，如果佛朗哥獲得勝利，就連名義上的民主也將不復存在。他已經清楚地表明他將仿照意大利的模式建立起一個高度集權的國家——也就是說，人民群眾將被公然無情地排除在外，根本沒有發出聲音的機會。

但是，形勢或許沒有看上去那么絕望。顯然，如果佛朗哥獲得勝利，短期內的情形會是絕望的，但佛朗哥獲得勝利的長期影響則殊難預料，因為像佛朗哥這樣的獨裁者只能依靠外國的扶持。如果政府能夠獲勝，相信伴隨著內戰必然會出現的不良影響或許將會很快消失。戰爭是由士兵在打的，他們要么是應征的士兵，要么是職業士兵，但無論是哪一種人，他們通常都是受害者，對自己為了什么而打仗只有模糊的想法。你不能說西班牙政府的軍隊也是如此。他們并不是被塞進一部戰爭機器的應征士兵，而是自發組成軍隊的平民。正是這場戰爭在精神上的影響或許會讓民主的回歸變得容易。

1937年初在西班牙旅行時，你一定會覺得這場戰爭雖然有著種種可怕的罪惡，但它是一次教育。西班牙人在受苦，但他們也在學習。數以萬計的平民被迫承擔起他們幾個月前絕對不會想到的責任和命令。數十萬人在深切地思考平時絕對不會去思考的經濟理論和政治原則。像法西斯主義、共產主義、民主、社會主義、托洛茨基主義、無政府主義，這些對于大部分人來說只是文字游戲，而現在正成為熱烈討論的話題，而討論者不久之前還是大字不識的農民或辛勞的工人。思想陷入了大混亂，意識急劇膨脹。這必須被視為戰爭帶來的好處，它是對死亡和困難的一點補償。獨裁體制能否將它完全消滅很值得懷疑。

確實，事情并不像我們當時所希望的那樣在發展。第一，直到1937年夏天，西班牙政府里的每個人都以為政府將會獲得勝利。現在要說政府已經失敗還為時過早，但事實上政府的勝利不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第二，許多人認為戰爭結束之后將會進行一場引向社會主義的革命。這個可能性已經消失了。如果政府獲得勝利，西班牙將更有可能演變成一個法國式的資本主義共和國而不是社會主義國家。但是，似乎可以肯定的是，它不會再回歸到1931年或1936年之前那個半封建的、受教會蹂躪的國家。這樣的政權本質上依賴群眾的冷漠和無知，而這種情況在西班牙已經不復存在。人民看到了許多，也學到了許多。以最保守的估計，有數百萬人已經接受了進步的理念，使他們不再是一個專制政權的順民。如果佛朗哥獲得勝利，他將會阻礙西班牙的發展，但或許只要某個外國勢力能保住他的權位，他什么都愿意做。槍斃和囚禁政治反對者不會為他帶來幫助，因為反對者太多了。對自由、知識和體面生活的渴望已經廣為傳播，無法通過蒙昧主義或迫害手段將其扼殺。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這場伴隨著現代內戰的屠殺和苦難或許將不會毫無意義。

【注釋】

【1】刊于1939年3月《康莊大道》。《康莊大道》的副標題是“工人教育協會成人教育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