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倫敦丐幫【1】
- 奧威爾雜文全集(上)
- 喬治·奧威爾
- 4129字
- 2019-04-24 14:44:14
任何來到倫敦的人一定會注意到街頭眾多的乞丐。
這些不幸的人大部分是殘疾人或盲人,在這座首都隨處可見。你或許可以說,他們是倫敦的一景。
在有的地方,你可以每隔三四碼就看到一個病懨懨的人,衣衫襤褸,站在人行道上,拿著一盒火柴假裝在賣東西。
有的人小心翼翼地用破嗓子唱著流行歌曲。
也有的人則在用一件老舊的樂器發出刺耳的聲音。
他們毫無例外都是乞丐,因為失業而生活沒有著落,淪落到差不多公然向過路人乞求施舍的地步。
倫敦有多少這樣的人?沒有人知道確切的數字,或許有好幾千人,或許在一年最不景氣的時候有上萬人。總之,每四百個倫敦人里可能就有一個乞丐靠著另外三百九十九人的施舍而活下去。
在這些落魄潦倒的人里,有的人是因為受了工傷,有的人是因為得了遺傳病,許多人是老兵,最好的年華在戰爭中度過,以為“可以結束戰爭”,沒有學到一門能掙錢的手藝,等他們回國時才發現虧欠了他們的祖國由得他們在挨餓和乞討之間慢慢地步入死亡,以此作為他們服役的報酬。
他們沒有失業保險,就算他們有保險,法律所規定的領取失業救濟的26周時間根本不足以讓他們找到工作。
他們團結友愛,當中有老頭也有年未弱冠的年輕人,女人的數目相對要少一些。
就像我上一篇文章所描寫的流浪漢一樣,倫敦的乞丐出身、性格和在相對景氣的時候所從事的行當五花八門,但他們骯臟、襤褸和可憐兮兮的樣子卻沒什么不同。
在我們進一步了解倫敦的乞丐靠公眾施舍活下去的方式之前,我們應該了解按照政府的規定他們所處的尷尬境地。
* * *
倫敦有許多人完全依靠私人的施舍而活。有數千人在討錢,但在大英帝國的都市里,乞討是嚴令禁止的,違者會有牢獄之災。那每天數以千計的乞丐怎么能違反法律卻又不至于遭到懲罰呢?
答案是:事實上,要逃避這條法律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情。
直接要錢、要食物或衣物是犯罪行為,但另一方面,販賣東西,或假裝販賣東西,或假裝在表演以娛樂市民實則擾民則是合法的行為。
這就是英國法律的荒謬之處,有悖最基本的常理。
* * *
現在讓我們了解一下他們是如何規避法律的。
第一點,音樂。
倫敦有許多歌手和會吹笛子或長號的樂手。那些不會演奏樂器的人則用手推車載著一部留聲機穿街走巷,但這些街頭音樂家中數目最多的是街頭手搖風琴樂手。
手搖風琴這種樂器大約和一部普通的直立鋼琴同樣大小,放置在一部手推車上。演奏的時候,你要轉動一個把手。
倫敦有許多手搖風琴樂手。事實上,他們的人數眾多,在有的地方根本不可能避開。
你會發現一個可憐的家伙走到每個街角都會搖出一段樂曲。這種哀怨的音樂只有在倫敦才能聽見,實在是讓人覺得萬分感傷。
我們必須順便提一下,手搖風琴樂手不能與盡自己的努力以娛樂聽眾的真正的音樂家相提并論。他們就是徹頭徹尾的乞丐。他們只會以完全機械的動作演奏出難聽的音樂,目的只是為了讓他們不至于違法。
他們“真正的”不幸在于,他們淪為徹頭徹尾的被剝削的對象,因為在倫敦有十幾家公司專門生產手搖風琴,每周的租金是15先令(90法郎)。一部手搖風琴平均能運作10年左右,這些風琴制造商的利潤相當可觀——反正比那些可憐的街頭“音樂家”掙得多。
那些可憐的家伙拖著樂器,從早上十點鐘一直到晚上八九點鐘。
付清手搖風琴的租金后,到了一周結束時,他頂多還能剩個一英鎊左右(約合124法郎)。
要是他獨自行動的話還能夠掙多點,但這是不可能的,因為他需要一個幫手在他轉動把手的時候“伸出帽子去要錢”。
因為市民們頂煩他們,要是不觍著臉伸出帽子(那就是他們的要飯碗)討錢的話,沒有人會給他們一個子兒。因此,毫無例外,所有的街頭音樂家都不得不找一個搭檔,在他們掙到的錢里分一杯羹。
他們喜歡挑吃飯的時候在咖啡廳和客人多的餐館門外演奏。
一個人在街上演奏樂器或唱歌,而另一個人則去討錢。
當然,這種情況只有可能在工人階級的居住區發生,因為在有錢人住的地方,警察根本不允許乞討,即使偽裝起來也不行。
結果,倫敦的乞丐主要依靠窮人而活下去。
現在,讓我們回到手搖風琴。
我們已經了解到,他每天工作九到十個小時,拖著600公斤重的樂器從一間咖啡廳走到另一間咖啡廳,在每間咖啡廳前面逗留一小會兒,機械地演奏出一首曲子。
很難想象還有比六天在外面風吹日曬累死累活地只掙到可憐兮兮的一英鎊更加絕望單調的生活。
而在倫敦有一千個人就像他們一樣。
* * *
正如我們已經說過的,乞丐必須假裝成一個買賣人或藝術家才能避免違法……事實上,這種蹩腳的偽裝騙不了任何人。
我們剛剛了解到街頭音樂家的工作,現在讓我們看看那些“人行道畫家”的情況。
倫敦的人行道通常是用四方的石板鋪成的,我們的畫家就拿著彩筆在上面畫肖像畫、靜物寫生和濃墨重彩的風景畫。
我想,在歐洲別的地方,哪兒都不會有像這樣的“畫家”。和那些音樂家一樣,他們的工作名義上是為了取悅公眾,因此,他們是在“工作”,嚴格意義上說他們并沒有違反法律。
人行道畫家就在自己的位置上從早上九點鐘一直坐到夜幕降臨。
他會先快速地畫三四幅畫,畫出國王、首相、一幅雪景或水果和鮮花什么的,然后就坐在地上討錢。
有時候,像手搖風琴樂手一樣,當一大群人駐足看畫的時候,他會找一個朋友幫忙把帽子遞到他們面前。
不用說,他看上去越是可憐就越能勾起同情。
因此,他整天就坐在堅硬冰冷的石頭上。一張板凳或折疊椅會讓他看上去太“有錢”,妨礙他要錢。
顯然,乞丐一定諳熟心理學。
你可以想象得出,那些畫作根本談不上是什么杰作。有的畫比十歲大的孩子畫的東西好不了多少。
這些人行道畫家里頭有的甚至從來沒學過兩個主題以上的畫畫,幾年來就一直畫著同樣的作品。
這些可憐人的生活就像街頭音樂家一樣窮困而空虛。
有時候,這個行當一星期能掙到三到四英鎊,但你必須考慮到那些麻煩的事情。比方說,下雨天就沒辦法在人行道上作畫,因此,年復一年,他們每周的收入不會多于一英鎊。
這些街頭畫家衣著窮酸,食不果腹,整天在寒風中蕭瑟,到頭來受風濕或肺結核所苦,最終死于這些疾病。
* * *
現在,讓我們去了解一下那些在街頭販賣或假裝販賣火柴、鞋帶、薰衣草香料等東西的人。
那些賣火柴的人必須以23生丁(半個便士)買到一盒火柴,賣出去的價格不能超過50生丁(一便士)。
你可能會覺得利潤頗為可觀。或許乍看上去是這樣,但我們必須記住,為了掙到15法郎(半個克朗)一天這個倫敦生活的最低收入,他必須賣出六十盒火柴。顯然,這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們的“買賣人”同街頭音樂家和畫家一樣,只是偽裝起來的乞丐,比起后面兩種人,他們的處境甚至更不值得羨慕。
無論天氣好壞,他們都得站在路邊整整六天,用可憐巴巴的聲音兜售他們的貨品。
沒有比這更傻帽更低賤的買賣了。
沒有人會買他們的火柴、鞋帶或薰衣草香料,但不時會有一個過路人可憐他們,往他們掛在脖子上的展示貨品的小盤子里扔進一個硬幣。
每周六十個小時就這么昏昏沉沉地苦干只能掙到100法郎(16先令),只能勉強填飽肚子。
然后還有那些公然乞討的人。這些人很少見,因為他們遲早會被抓起來,在國王陛下的監獄里混個臉熟。
不過,盲人可以例外,按照約定俗成的規矩,他們享有完全的豁免權。
* * *
現在,我們已經了解到倫敦形形色色的乞討,讓我們看看那些無奈之下靠施舍活下去的人私底下的生活。
許多乞丐結婚了,有的人背負著養育孩子的責任。
他們是如何奇跡般地滿足家庭需要的呢?你幾乎不敢問出這個問題。
首先,住宿怎么辦?
在這個問題上單身漢有其優勢,因為他可以在那些普通的寄宿旅社付4法郎(8便士)一晚的價錢租到一個床位,在人口眾多的地方這些旅社的數目正在激增。
另一方面,結了婚的男人如果希望和妻子住在一起就必須租房子住,這會讓他花更多的錢。
事實上,男女同住不合寄宿旅館的規矩,即使分開房間住也不行。
正如我們所看到的,倫敦當局在道德問題上絕不妥協。
* * *
乞丐們吃的幾乎就只有面包和人造黃油配茶。
他們幾乎不喝啤酒或其它酒精飲品,因為在倫敦啤酒要6法郎一升(6便士一品脫)。
因此,茶是他們唯一的提神飲品。只要買得起,他們日夜都在喝茶。
和流浪漢一樣,倫敦的乞丐用自己特別的語言進行溝通,有許多奇怪的表達方式,大部分講述的是他們如何應付警察。
他們彼此之間遵循一套特別的禮儀。每個人在人行道上有自己的保留位置,沒有人會嘗試偷錢。
手搖風琴樂手或人行道畫家彼此之間的距離起碼會有三十米。
這些定好的規矩很少被打破。
他們的敵人是警察,他們對乞丐擁有準自由決斷權。一個警察可以隨心所欲地命令他們走開,甚至可以逮捕他們。
如果他覺得一個人行道畫家的畫有礙觀瞻,或是一個手搖風琴樂手闖進一個不準演奏音樂的“上流”社區,代表著法律和秩序的警察會馬上讓他走人。
那個乞丐要是不離開的話就會大禍臨頭,他將因“妨礙警察值勤”而被關進監獄。
* * *
有時候,這些可憐人中的一個會淪落到更不堪的境地。
或許他病了,沒辦法出門掙到租過夜的床位所需要的4個法郎。
而寄宿旅館的老板從不賒賬。
因此,每天晚上他得付4個法郎,不然就得露宿街頭。
在倫敦的戶外過夜可沒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對于一個衣衫襤褸營養不良又身無分文的可憐蟲更是如此。
而且,倫敦只有一條大街允許露天過夜。
要是你愿意的話,你可以漫步街頭,坐在臺階上和路堤上或其它別的地方,但你不能在那里睡覺。
要是巡邏的警察發現你睡著了,他的責任就是把你叫醒。
那是因為睡著的人要比醒著的人更容易被凍死。英國是不會讓它的子民死在街上的。
因此,你可以自由自在地在街頭過夜,前提就是不能睡著。
但是,正如我所說過的,有一條路可以讓那些無家可歸的人睡覺。奇怪的是,那里就是泰晤士河的河堤路,不遠處就是議會大廈。
那里有幾張鐵長凳,每天晚上有六七十人會過去睡覺,他們是首都最一貧如洗的人的代表。
河邊冰冷徹骨,他們那身襤褸破舊的衣服根本不足以御寒,而且他們沒有毛毯,就用舊報紙裹住身子。
那些不舒服的長凳和冰冷入骨的夜晚讓人沒辦法睡著,但是,那些可憐的家伙實在是累壞了,盡管條件這么惡劣,他們彼此蜷縮在一起,還是能睡上一兩個小時。
他們當中有些人幾十年來沒睡過床鋪,就在河堤路的長凳上過夜。
我們建議所有到英國的游客,如果想看到我們繁榮表面下的另一面,他們可以去瞧瞧那些長年在河堤路露宿的人,瞧瞧他們骯臟襤褸的衣服、被疾病折磨的軀體、沒有刮胡子的臉龐。他們生活在議會大廈的陰影下,正活生生地對其提出控訴。
【注釋】
【1】刊于1929年1月12日《公民進步報》。見p.3注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