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無盡的逃亡(六)
- 羅特小說集4:無盡的逃亡
- (奧地利)約瑟夫·羅特
- 1941字
- 2019-04-11 18:31:09
由于工作需要,佟達時常去莫斯科。他每天夜里都去紅場。紅場一片寂靜,所有的大門都緊閉著,克里姆林宮各入口的哨兵穿著長大衣站在那里活似木頭削出來的。列寧墓黑乎乎的,右面屋頂上那面紅旗沖著夜空舞動,下面打有燈光。這里是唯一還能感受到革命的地方,午夜是唯一還能感受到革命的時分。
佟達回想著那場紅色戰爭,回想著那些人們只知道死亡的歲月,那時生活、太陽、月亮、大地、天空只是死亡的畫框或背景。死神,日日夜夜行進在大地之上,伴著雄壯的進行曲,伴著洪亮的鼓點,那聲音聽上去就像疾馳的馬蹄踏過鋼鐵和打碎的玻璃,死神雙手拋撒著碎片,人們聽到的槍炮聲猶如在遠方行進的人潮發出的吶喊。
現如今,當下的秩序制服了巨大的死神,使它成為一個完全普通的死神,猶如一個乞丐悄無聲息地走向一家一戶,像是取走施舍似的領走它的死者。人們葬下紅色棺木中的死者,歌詠隊在墓邊唱起一段段歌,生者各自返回,重又坐在辦公室里,填寫登記表,寫下統計數字,為新成員填寫登記表,給被開除者寫評語。
沒有辦公桌、書寫筆、石膏塑像、革命化櫥窗、紀念碑、帶倍倍爾頭像把手的吸墨器,可能就建立不起一個新世界。這樣想絕不是一種安慰,這樣想毫無用處。
“然而一場革命不會半途而廢。”庫德林斯基說,他是一個水兵,被開除出黨,曾在一年的時間里指揮過一艘戰艦,現在正徒勞地尋找一份工作。
一天夜里他在紅場遇見了佟達。估計庫德林斯基來這里也是為了看那面紅旗,那面在克里姆林宮屋頂上飄舞的紅旗。
“一場革命不會半途而廢。”庫德林斯基說,“它根本沒有止境。大洋沒有止境,而燎原大火——某個地方肯定有這樣一種火,那樣巨大,猶如大洋那樣無邊無際,也許在地下,不過也許在天上——燎原大火,沒有止境。革命就是如此。它沒有形體,如果革命是火,則其形體就是燃燒;如果革命是水,則其形體就是洪流。我們自己是水中的水滴或火中的火星,我們根本沒有可能出來。”
娜塔莎住在一家被沒收的旅店里。晚上六點她開始行愛之事,那顆屬于大眾的心當然不參與其中的性愛,這是絕對無可指責、講衛生的愛。從婦女權利平等的觀點看,對此無可指責。戰友情誼在她心目中是神圣的。因為佟達已不再被看作男人,所以鄙視他也是多余的。他幾乎僅僅是一個地位平等的同志。她是那么熱心地盡力幫助他!她盡力用那么嚴肅的態度與他討論問題。然而當離得很近地站在她面前時,佟達看她就像看一面模糊的鏡子。他去她那里猶如去一個自己曾度過青春歲月的地方。她不再是她自己,仿佛只是她自己從前生活的那個地方。娜塔莎曾在這里生活——佟達對自己說——當他看著她時。她穿著一件藍色長衫,讓他聯想起一個女護理員,聯想起一個女看守員,聯想起一個女乘務員,唯獨聯想不起一個愛人,也聯想不起一個革命士兵。盡管需要愛,盡管受盡了愛的折磨,可她身上表現出一種貞潔,一種難以理解的不含水分的貞潔,這種貞潔在被遺棄的姑娘和憑理智講原則施愛的女人身上都是特有的。她住在一間狹窄、照明很差的旅店房間里,站在一把扶手椅和床之間,就像站在一個指揮艦樓上或一個演講臺上。扶手椅上放著一些翻爛了的小冊子,床上是她實現性權利平等的地方。她的頭發從額頭梳向后面,嘴唇緊閉在一起,而原先吻佟達時它們是半張的。
佟達對她說:“你作的報告我無法再聽下去,打住吧!我在回想我曾那么愛過你,曾那么敬佩你。我曾因你感到非常自豪!在戰爭期間你的語言是鮮活的,你的嘴唇是鮮活的,我們躺在夜色中的森林里,與死神相距就半個小時,我們的愛比危險更強大有力。我簡直不敢相信我能學得那么快。你一直比我高大堅強,突然間變得渺小軟弱。你非常可憐,娜塔莎!沒有戰爭你沒法活下去。在那些烈焰燃燒的夜里你真漂亮。”
“你永遠也擺脫不了你那些資產階級的想法。”娜塔莎說,“你就這樣想象一個女人!在烈焰燃燒的夜里!多么浪漫!我是一個像你一樣的人,湊巧具有另一種性別。領導一個醫院比在烈焰燃燒的夜里談情說愛重要得多。我們從未彼此理解過,佟達同志。就算如你所說我們曾經相愛過,那今天也沒有給你膽怯地為我的變化哭泣的權利。你最好還是去申請入黨。我沒時間了!我在等安娜·尼科拉耶夫娜,我們得寫一份報告。”
這是佟達最后一次見娜塔莎。
她從自己的公文包中取出一個鏡子照著自己的臉。她看見兩滴淚水從自己眼中滾出,以相同的速度緩緩流向嘴角。她很驚訝,自己的眼睛在哭,她自己竟然一點兒沒有感覺到。她看著鏡子里一個陌生女人在哭。安娜·尼科拉耶夫娜進來時,她才想起用手抹干自己的臉。她迅速思索著,不隱藏淚水是更聰明的做法。她用自己掛著淚痕的臉迎向安娜,像是一種威脅,像是一面盾牌,像是一種自豪的承認。“你為什么哭?”安娜問。
“我哭是因為一切都是那么無濟于事,都是那么徒勞無功。”娜塔莎說,好像是在抱怨什么非常普遍的事情,安娜·尼科拉耶夫娜永遠都不會明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