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羅特小說集3:先王冢
- (奧地利)約瑟夫·羅特
- 4680字
- 2019-04-12 11:29:13
在講述這場萬劫不復的毀滅之前,我還得先說說我和猶太人馬內斯·賴西格的相遇,以后還會再講到這個人。
馬內斯·賴西格來自加利西亞的茨羅托格洛德。我不久之后對茨羅托格洛德就非常熟悉了,可以在這兒先描述一下它,我感到這是必要的,因為它就像齊波爾耶一樣,已經不復存在了。它毀于戰爭。以前是座小城,一座很小的城市,但畢竟是座城市。如今它已然是一片廣闊的大草原了,夏季長出三葉草,蟋蟀在高高的茅草間唧唧地叫著,那兒的蚯蚓粗大肥壯,云雀會突然俯沖下來啄食。
猶太人馬內斯·賴西格在十月的某個清晨到訪,他來得很早,就像幾個月前,他的朋友,我的堂兄布蘭科一樣。我的堂兄布蘭科介紹他前來?!澳贻p的先生,”賴西格說道,“一個猶太人想和這位年輕的先生談話?!蔽夷菚r認識幾個猶太人,當然都是維也納的猶太人。我絕不討厭猶太人,更確切地說,正是因為原本流行于我所交往的貴族階層與上流社會的反猶主義,在那個時期已經成為流行于大樓物業管理員、小市民、煙囪清掃工以及裱糊匠當中的一種時尚了。這絕對與流行時尚的變化相類似,比如市政廳服務人員家的女兒流行在周日戴的帽子上插一種鴕鳥的長羽毛,然而,早在三年前,特勞特曼斯多夫家族[5]或者賽切尼家族[6]的貴婦人就在周三的帽子上戴過同樣的鴕鳥毛了。如今很少能看到,一位賽切尼家族的貴婦人會在帽子上裝飾市政廳服務人員家的女兒所使用的那種鴕鳥毛;很少能看到,一個高尚的社交圈會蔑視猶太人,我正好屬于這個圈子——或許,僅僅因為,看不起猶太人是我的管家才會做的事情。
我走進前廳,我已經準備好看到那樣一位猶太人:他應該像我認識的那些猶太人一樣,從外形就能辨認出職業,并且還看得出有些文化,就像我認識的貨幣兌換業務員、兜售物品的小商販、服裝商人和妓院里的鋼琴演奏者。進入前廳后,我看見一個絕對不符合我對猶太人的想象,甚至完全可能顛覆我想象的男人。他膚色黝黑,身體壯碩。不得不說,他的絡腮胡子,光滑的暗黑色的絡腮胡子,包圍著那張線條強硬、顴骨突出的棕色臉龐。不,這張臉簡直就是從胡須中生長出來的,胡須仿佛早就存在了,存在于臉龐產生之前,它仿佛經年累月地等待著,等待著去包圍面龐,然后再恣意生長。這男人高大強壯,手里攥著一頂帶帽檐的棱紋平布黑帽子,頭上戴著一頂圓形的天鵝絨小帽——神職人員有時會戴那種式樣的帽子。他倚門而立,強壯有力,不可捉摸,就像擁有一股強大的力量;他雙手握拳,手紅彤彤的,像兩柄錘子般從長袍的黑色袖管里垂下來。他從棱紋平布帽子內部的皮質帽檐里掏出一封信,信折疊成狹長的形狀,是我的堂兄布蘭科用斯洛文尼亞語寫的。我請他坐下,但是他用雙手羞怯地表示了拒絕。在我看來,用他的雙手表達拒絕這件事令他顯得更羞怯了,而他這雙手明明可以摧毀我、窗戶、大理石小桌、立式衣架以及前廳里的一切。我閱讀這封信。我從信中得知,站在我面前的這個男人,來自茨羅托格洛德的馬內斯·賴西格,是一位馬車夫,是我的堂兄布蘭科的朋友,當我的堂兄一年一度穿梭在帝國的王室領地上售賣板栗時,曾在這位信使那兒享受到了膳食和免費的住宿。我的堂兄認為,以我們的親戚關系以及友誼的名義,我有責任幫助這位馬內斯·賴西格——在他希望得到我的幫助的各個方面。
他希望得到什么幫助呢,這位來自茨羅托格洛德的馬內斯·賴西格?
原來,他是想為他頗具天賦的兒子埃弗拉伊姆在音樂學院謀到一個免費學習的名額。兒子不想當馬車夫,也不想被困在帝國的遠東地區。在父親看來,埃弗拉伊姆是一個天才音樂家。
我全部應承下來。我出發去找我的朋友肖耶尼基伯爵。首先,在我所有的朋友當中,他是唯一的加利西亞人;其次,他能搞定那些古板的奧地利公務員,消除他們那些陳舊而傳統,同時又是有效的抗拒:通過恫嚇、暴力、詭計和欺詐等手段,這些是我們這個世界——一個長期沒落的古老文化世界的有利武器。
傍晚時分,我和肖耶尼基伯爵在我們的維默爾勒咖啡館會面。我大約知道,除了請求他為同胞幫忙之外,其他事情幾乎不會引起他的興趣。他不僅沒有職業,而且也沒有工作。他原本可以在軍隊、行政部門、外交方面取得所謂“了不起的成就”,然而,由于鄙視、笨蛋和混蛋,他全然拒絕了這些工作。他喜歡把所有掌管國家的人稱為“肉圓腦袋”,他以懾服樞密官們為樂,他認為,用非官方的威嚴征服他們才是一種真正的權威。他對待服務員、馬車夫、侍從和郵差卻友好親切、寬容大度、熱情周到,當他向保安或守門人打聽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時,他從來不會忘記摘下帽子;然而,當他在外交部、州政府、教育和文化部進行交涉時,他的面容變得冷淡而傲慢,目光似乎具有穿透力,讓人幾乎認不出他來。如果說他在政府機構樓下的入口處,在穿制服的守門人面前,尚帶著一點兒恩賜似的寬容,有時甚至呈現出一種親切友好,那么隨著他每登上一級臺階,他對政府官員的反抗顯而易見地在不斷增強;當他到達頂層時,他給人留下的印象是,他到這兒來是為了施加可怕的刑罰。一些辦公大樓的職員已經認識他了。當他在走廊用極其輕微的聲音對勤雜人員說“請通報樞密官!”時,極少有人會詢問他的姓名,然而他會用或許更輕微的聲音重復:“請立刻通報!”不過,最后一個“請”字聽上去已經加重了語氣。
除此之外,他還喜愛音樂,因此,我覺得請他幫助年輕的賴西格是合適的。他立即應允下來,答應于第二日著手辦理。他答應得毫不猶豫,這讓我開始感到內疚,我于是問他,在他幫忙之前,是否想要先測試一下年輕的賴西格的才能。他卻激動起來了?!澳赡芰私馑孤逦哪醽喨?,”他說,“我也了解我的加利西亞猶太人。正如您向我介紹的那樣,父親叫馬內斯,是一個馬車夫,兒子叫埃弗拉伊姆。這些信息對我而言就已經足夠了,我借助第六感都能了解。我的加利西亞猶太人無所不能。十年前我還不喜歡他們,現在卻喜歡,因為這些‘肉圓腦袋’開始排斥猶太人了。我只需打聽一下,誰坐在這些主管的位置上,尤其要去打聽一下那些反猶主義者。因為我想讓他們對年輕的埃弗拉伊姆感到惱火,我會和老馬內斯一起去。希望他看上去就是個地道的猶太人。”
“他穿著一件半長的袍子?!蔽艺f?!昂?,好,”肖耶尼基伯爵叫起來了,“這就是我的同胞。您知道嗎?我不是愛國主義者,但我愛我的同胞。一個國家,甚至一個祖國,是有些抽象的,但是同胞是具體的。我不可能愛戀所有的麥田和稻田,所有的冷杉林,所有的沼澤地,所有的波蘭女子和男子。但是愛戀某一塊田地、一小片森林、一洼沼澤、一個人,這會令我幸福!我可以看見并抓住它,它說著我熟悉的語言;當它是一個個體的時候,正好就是熟悉的化身。此外,還有我稱之為同胞的人——即使他們出生在中國、波斯或非洲——看見第一眼,有些人就令我備感熟悉。什么是真正的‘同胞’?作為上天恩賜的標志,這不費氣力便可知曉。此外,如果這個人正好在我生活的土地上出生,這令我感到幸福!但是第二點純屬偶然,第一點才是命運使然?!?
他舉起杯子,呼喊道:“同胞萬歲!全世界的我的同胞萬歲!”
兩天后,我把馬車夫馬內斯·賴西格帶到克雷姆斯酒店,在那兒與肖耶尼基伯爵見面。馬內斯勉強坐到單人沙發的邊上,一動不動,宛如一尊黑色的龐然大物??瓷先ィ孟癫皇撬詡€兒,而是其他人讓他偶然坐到了沙發的邊緣上,他自己好像沒有能力占據整張沙發。他偶爾會毫無邏輯地重復道:“請幫忙,先生們!”或:“衷心感謝,先生們!”——除了這兩句話,別的他什么也沒有說,他看上去也沒怎么聽懂肖耶尼基伯爵說的話。肖耶尼基伯爵正在向來自茨羅托格洛德的馬車夫馬內斯講述茨羅托格洛德的景色,肖耶尼基熟悉加利西亞的所有地區。
“那么,我們明天十一點去處理這件事!”肖耶尼基說。
“衷心感謝,先生們!”馬內斯說道。他一只手搖動著棱紋平布帽子,另一只手脫下小帽。他在門口再次鞠躬,門衛幫他撐著門,他愉快地朝著門衛微笑致謝。
年輕的埃弗拉伊姆在幾周后真的被音樂學院錄取了。這個青年前來感謝肖耶尼基。當時,我也在肖耶尼基居住的賓館里。年輕的埃弗拉伊姆·賴西格幾乎是瞋目而視,這個小伙子的致謝似乎是一種指責。他說的是波蘭語,我借助斯洛文尼亞語的幫助,僅能聽懂三分之一。但是從肖耶尼基伯爵的表情和目光里,我體會到,他喜歡這個年輕人譴責性的、嚴格來說是傲慢的態度。
“就是這種派頭!”青年離開以后,肖耶尼基說道,“我們那地方的人不會向別人說‘謝謝’——正好相反。加利西亞猶太人是驕傲的,我的加利西亞猶太人!他們生活在想象中,他們享有優先權。他們面對非難與辱罵平靜自如,他們接受優待與照顧也平靜自如。別人如果挨罵,總是惱怒不已;如果得到恩惠,總是卑躬屈膝。無論是羞辱還是恩惠都不能感動我的加利西亞猶太人。他們天性高貴,因為高貴者的特征首先是平靜自如。除了在我的加利西亞猶太人身上,我從未在別處見到過同樣的平靜自如!”
肖耶尼基用經常向我講述“我的財富”“我的凡·高”“我的樂器收藏”時那樣的語氣,講述著“我的加利西亞猶太人”。我清晰地感受到,他如此賞識猶太人的部分原因在于:他視之為自己的財產。似乎他們不是出自上帝的意愿出生在加利西亞,而是他親自在上帝那兒訂購了他們,就像他習慣于在著名商人波利策那兒訂購波斯地毯,在意大利鳥販子斯卡皮尼那兒訂購鸚鵡,在小提琴制造者格羅紹爾那兒訂購罕見的古董樂器一樣。他對待他的猶太人,就像對待地毯、鳥兒和樂器一樣細心周到、風度優雅。因此,他認為應當有義務給傲慢青年的父親——老實的馬車夫馬內斯寫一封信,祝賀埃弗拉伊姆被音樂學院錄取。因為肖耶尼基擔心,馬車夫馬內斯會搶先給他寫來感謝信。
然而,馬車夫馬內斯·賴西格在很久之后才寄來感謝信,并且完全沒有提及命運的眷顧——把他以及他的兒子送到肖耶尼基伯爵和我身邊,反而盛贊他兒子埃弗拉伊姆的才能,維也納音樂學院應該為錄取他而感到幸運。他在青年人與肖耶尼基見面兩天后來拜訪我了,他說:“如果有誰能在這個世界上有所作為,那個人一定是他——我總是對我的兒子埃弗拉伊姆這樣說。他能成大事。您必須請他為您演奏一下。他很驕傲。誰知道他是否愿意為您演奏呢!”——我幫助他的兒子在音樂學院謀到一個學習的機會,這似乎是對我的一種恩賜,我應該就此向馬車夫馬內斯·賴西格表示感謝。
“您必須親自去拜訪肖耶尼基伯爵,”我對他說,“向他本人表示感謝?!?
“他是一位正派的伯爵先生!”馬內斯肯定地說,“我將會向他道別。他已經聽過我的埃弗拉伊姆的演奏了嗎?”
“還沒有!”我說,“您可以向他提出這個請求!”
馬車夫馬內斯·賴西格的火車是夜晚十一點鐘的,將近八點時他來找我,請求我,其實幾乎是命令我,帶他去肖耶尼基伯爵下榻的賓館。
好的,我帶他去見肖耶尼基。肖耶尼基很感動,幾乎是有些興高采烈。是的,他甚至有些激動。“棒極了,”他叫道,“他來感謝我。我才對您講過:我們猶太人就是這樣的!”
最后,肖耶尼基感謝了馬車夫馬內斯,感謝后者給予他機會認識這世上的一個天才。聽上去,似乎肖耶尼基在這十年或二十年來,除了等待馬內斯·賴西格的兒子之外,別無他求,并且這個長久以來小心翼翼、精心呵護的愿望如今終于得以實現了。出于感激,他甚至提出給馬內斯·賴西格返程的路費。馬車夫馬內斯拒絕了,不過他邀請我們兩人去他家。他說,他有一棟帶三個房間和一間廚房的房屋,一座飼養他的馬匹的馬廄和一個停放他的車和爬犁的園子。哦,他并不是一個貧窮的馬車夫。他甚至每個月能賺到50克朗。如果我們想去他那兒玩的話,會不虛此行。他已經做了充分準備,我們將什么也不缺。
馬內斯也沒忘記提醒肖耶尼基和我,我們有義務照顧他的兒子埃弗拉伊姆。“大家必須保護這樣的一個天才!”他在告別時說。
肖耶尼基承諾會照顧他的兒子,并且許諾,我們明年夏天一定去茨羅托格洛德拜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