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羅特小說集3:先王冢
- (奧地利)約瑟夫·羅特
- 4240字
- 2019-04-12 11:29:13
在我們這快活的朋友圈里,好幾天都談論著我的堂兄約瑟夫·布蘭科,然后就把他遺忘了。也就是說,我們仿佛暫時把他收藏起來了,因為我們想要談論和評價當前生活中的愚蠢行為。
大約在8月20日的晚夏時節,我收到了約瑟夫·布蘭科用斯洛文尼亞語寫的一封信。當天晚上,我就給朋友們翻譯出來了。約瑟夫·布蘭科描寫了齊波爾耶的老兵俱樂部在皇帝生日那天舉行的慶祝活動。雖然他本人還是一名年輕的預備役軍人,不屬于老兵的行列,然而他還是和老兵們一起去行軍了。大家走到了森林中部的草地,每一年的8月18日都在那兒舉行簡單的民間慶典。這些老年人沒有力氣攜帶定音鼓,因此只有五名號手和三名單簧管吹奏者。沒有定音鼓的進行曲小樂隊算怎么回事呢?
“奇怪,”年輕的費斯特蒂奇說,“這些斯洛文尼亞人!匈牙利給了他們最基本的民族權利,他們卻武裝自己,甚至有機會就造反,至少給人的印象是要造反。不過,他們卻慶祝國王的生日。”
“在這個君主國里,”我們當中年紀最大的肖耶尼基伯爵反駁道,“沒有什么是奇怪的。如果沒有政府里的那些白癡,”(他偏愛有力量的表達方式)“即使是表象,顯然原本也沒有什么可感到奇怪的。我想以此說明,對于奧地利——匈牙利帝國而言,所謂奇怪是不言而喻的。同時,我也想以此說明,這個不言而喻僅僅針對以民族國家與民族主義自居的瘋狂歐洲。確實,斯洛文尼亞人、波蘭人、魯提尼的加利西亞人、來自鮑里斯拉夫的卡夫坦猶太人、來自巴奇卡的販賣馬匹者、來自薩拉熱窩的穆斯林、來自莫斯塔爾的烤栗子小商販,他們口里都唱著‘天佑吾皇弗蘭茨’。但是,來自布爾諾和埃格爾的德國大學生,來自林茨、格拉茨和克尼特爾費爾德的牙醫、藥劑師、發型師助理和藝術攝影師,來自阿爾卑斯山谷的人,大家唱的是‘堅守萊茵河’。奧地利將毀滅在這種尼伯龍根式的無限忠誠[4]上,我的先生們!奧地利的本質不是中心,而是邊疆。在阿爾卑斯山中找不到奧地利,那兒只有巖羚羊、高山火絨草和龍膽,幾乎無人知道雙頭鷹。奧地利的實體通過不斷擴充王室領地而得到強化。”
科瓦奇男爵,匈牙利籍的貴族青年軍官,他將眼睛上的單片眼鏡卡緊,這是他想要表達重要觀點時的習慣動作。他講著硬邦邦的匈牙利式德語,像唱歌似的,這與其說是一種必要,倒還不如說是賣弄風情以及表達反對。他那張瘦削的面頰漲得通紅,他的面孔令人聯想到未熟的、發酵不足的面包,突兀且不自然。“在這個二元君主制國家里,匈牙利的犧牲最大。”他說。這是他的信條,這話語堅定不移地矗立在這個句子中。他令大家都感到無聊。肖耶尼基盡管是我們中間年紀最大者,卻也是最激情四溢的人,他甚至發怒了。肖耶尼基那永恒的答案不能在此時缺席,與往常一樣,他重復道:“親愛的科瓦奇,匈牙利至少壓迫著下面這些民族:斯洛伐克人、羅馬尼亞人、克羅地亞人、塞爾維亞人、魯提尼人、波士尼亞克人、來自巴奇卡的施瓦本人和薩克森的特蘭西瓦尼亞人。”他矯情地掰著那漂亮而細長有力的雙手上的手指,逐一列舉著這些民族。
科瓦奇將單片眼鏡放到桌上。看來他根本沒有聽進去肖耶尼基的話。我知道,我了解他——他的所思所想還是與從前一樣。有時他也會講出來。
除此之外,他是一個不懷惡意,有時甚至心地善良的青年。我盡管不喜歡他,然而卻下功夫與他交好。我如此行事是有充分理由的:我愛著科瓦奇的妹妹——19歲的伊麗莎白。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徒勞地與這愛情抗爭著,主要倒不是擔心自己會名譽受損,而是畏懼這些疑心病重的朋友會無聲地嘲弄。大戰前夕興起一種充滿譏諷的傲慢心理,大家虛榮地追捧所謂的“頹廢主義”,追求一種半是假裝半是夸張的倦怠以及一種毫無緣由的百無聊賴。我在這種氛圍中度過了自己最好的年華。這種氛圍里幾乎沒有情感的位置,根本就禁止激情的產生。我的朋友都有短暫而無足輕重的“男女關系”,他們有時甚至把自己的女人像外套一樣借給別人;男人不會追求那些像雨傘一樣曾經被遺忘或者像累贅的包裹一樣被故意丟棄的女人,這些女人出于恐懼,可能會對男子糾纏不休。我所在的群體視愛情為誤入歧途,將訂婚看作中風,把婚姻當作行將就木。我們那時年輕。大家雖然意識到結婚是人生中不可避免的事情,但也就視之為一種也許在20或30歲時必然會患上的硬化癥。我本來可以找到許多與這女孩單獨相處的機會,盡管在那個時候,如果沒有一個完全合法的適當理由,年輕女孩還不能獨自一人在青年男子的聚會上停留超過一個小時。我只利用過很少幾次這樣的機會。如前所述,我不好意思在朋友面前利用所有這些機會。是的,我尷尬地發現,沒有人看出我的感情。我經常擔心,朋友圈里的某人知道了些什么,我可能已經在某處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秘密。我偶爾會沒有預先約定就來到朋友中間,從他們突如其來的沉默中,我相信一定能推斷出,在我到來之前,他們正好在談論我對伊麗莎白·科瓦奇的愛情。我的心情頓時變得一片灰暗,就好像別人發現了我的一個秘密,而這秘密又會導致他們排斥我。但是,在我與伊麗莎白單獨相處的那幾個小時里,我又感到:朋友們的嘲笑、懷疑和傲慢的“頹廢”是多么無意義,甚至是一種罪惡!同時,我也產生了一種內疚感,對自己出賣朋友感到負疚。在某種意義上,我過著一種雙重生活,這讓我感到極其不適。
那時的伊麗莎白漂亮、溫柔、親切,并且對我有好感,這毫無疑問。她最細微的動作和姿態深深打動著我,我發現,她每一次抬手、每一回點頭、每晃一下腳,她撫平裙子的皺褶,她輕輕地抬高紗頭巾,她抿一口咖啡,她脫下手套,甚至連她衣裙上一朵令人意外的花,都在暗示:她與我之間存在一種清晰而直接的關系,并且這僅僅是對我的暗示。是啊!這在當時可算是一種“大膽的暗示”了。由此我可以肯定,她那充滿柔情的目光,她那看似無意或者最多算是偶然地觸碰我手背或肩頭的動作,都是一種暗示。只要我愿意,在那些日歷上標注得一清二楚的節日前夜,我都能從她那里得到更進一步、更為誘人的柔情和體貼。她的嗓音低沉而柔軟。(我不能忍受響亮的高音女聲。)她說話時,會令我聯想到馴化了的鴿子壓低音調的咕咕叫聲,羞澀而沉悶,聯想到地下水的潺潺流水聲,聯想到有時在不眠之夜聽見的遠方傳來的火車緩緩行駛聲。她說的每一句極其普通的話,由于是以如此低沉的聲音說出來的,在我看來,都具有一種意味深長、令人滿足的力量,仿佛一種遼遠的原始語言,也就是說,這是一種雖然無法聽得很明白,卻可以清晰地猜測出含義的一種已經失傳了的語言,可能某次在夢中曾經模糊聽到過。
當我離開她,返回我的朋友那里時,我曾經想過,嘗試立刻對他們講一講伊麗莎白,甚至講一講我對她的癡迷。然而在他們那一張張疲憊松弛并且幸災樂禍的臉龐的注視下,再加上他們那顯而易見的甚至是糾纏不休的諷刺癖好,我不但害怕會成為他們的嘲笑對象,而且希望自己能得到他們的普遍認同,我馬上陷入到一種百無聊賴、緘默無語的羞愧狀態,不到幾分鐘就重新沉迷于高傲的“頹廢”,我們都是無可救藥并且傲慢自負的“頹廢之子”。
我的內心如此蠢笨地沖突著,我真的不知道,該逃亡到誰那兒去。我有時想,應該信任我的母親。但是當時的我認為她不能理解我的煩惱,那時我還年輕。也因為我如此年輕,我和母親的關系也是不真實、不自然的,我可憐地嘗試模仿別的青年男子與母親之間的關系。在他們眼中,她們不是真正的母親,而是一種孵化器,他們把自己的成熟與生命歸功于她們。或者,說得好聽點,她們是故鄉,他們在那兒偶爾地來到這個世界,他們對母親的感情除了回憶與同情之外,別無其他。但是,在我一生中,在面對母親時,我覺察到一種接近于神圣的畏懼。我只能抑制住這種感覺。我只有中午在家吃飯。我和母親面對面安靜地坐在寬敞的餐廳里,大餐桌旁。餐桌的頂端是去世的父親的空位,遵照母親的指令,每天都在這個空位上擺上一個空盤子和一套餐具。別人會認為,母親坐在逝者的右邊,我坐在左邊。她喝一種珍貴的麝香葡萄酒,我喝半瓶弗斯勞礦泉水,我并不喜歡喝這種玩意兒,我更喜歡勃艮第葡萄酒。但是母親規定我得喝這個。我們的老仆人雅克斯用他那帶著白手套的顫顫巍巍的老人手伺候我們就餐,他稠密的頭發幾乎都變白了。母親吃得少而迅速,但是舉止莊重。我每次抬眼看她,她就低頭盯著盤子——明明此前一刻我還感到她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唉,當時我也許就感覺到,她想問我許多問題,但是她抑制住了這種想法,避免丟臉,避免被她唯一的孩子用謊言搪塞。她細心地折疊著餐巾紙。這是唯一的時刻:在此時刻,我可以不受阻礙地仔細打量她那張已經變得有些浮腫的寬臉盤,那松弛下垂的面頰和那皺巴巴、沉甸甸的眼皮。我看向她的腹部——她正在膝上折疊餐巾紙——我虔誠地、同時也是自責地想到,那兒是我生命的起源,溫暖的母腹是母親最慈愛的地方,我驚訝于我可以沉默地坐在她的對面,如此固執,是的,如此不知悔改。她,我的母親,對我也無話可說,顯然,她在面對她那長大了的、迅速成長的兒子時感到羞慚,正如我在面對這變老了的、迅速變老的、給予了我生命的母親時一樣羞慚。我多么想向她傾訴我內心的矛盾啊,講講我的雙重生活,講講伊麗莎白,講講我的朋友!但是她顯然不想聽到她猜測的那些內容,因為她不想大聲指責我,她在緘默中隱約估計到我的那些行為。或許,她可能也甘愿接受那條永恒而殘酷的自然法則——迫使兒子們很快遺忘自己的起源,迫使兒子們把自己的母親看作老婦人,迫使兒子們不再回想起母親的胸脯,雖然他們曾經在那兒獲得了人生的第一頓食糧;這條永恒法則也迫使母親們看著身體里的胚胎長大,長得更高大,變得陌生,變得更陌生,母親們起初心痛,后來苦澀,最后無奈放棄。我感覺,母親很少對我講話,是因為她不想讓我說那些可能讓她不得不發火的事。如果我擁有這種自由,可以向她說說伊麗莎白以及我對這個姑娘的愛,那么我也許是在侮辱她——我的母親,以及我自己。實際上,我有時候已經想開始向她談談我的愛情了,但是我又想起我的朋友們,以及他們與母親之間的關系。我的想法幼稚可笑,我認為,假如向母親坦白,我可能會背叛自己。在母親面前有所隱瞞,似乎就不是背叛自己,而是背叛母親。朋友們談及他們的母親時,我為他們、我的母親以及我自己感到羞愧。他們談論母親,如同談論那些他們可以隨意擺布的“露水情緣”,似乎她們是那些年老色衰的情婦,或者更糟,似乎她們是配不上兒子的母親。
我的朋友們就是這樣一群人,他們妨礙我聽從自然與理性的召喚,阻擋我獲得力量,向親愛的伊麗莎白袒露愛慕,向母親表達孩子般的愛戀。
但是,我的朋友們和我本人對家長所犯下的這些罪孽,根本不是我們個人的罪孽,而是即將來臨的毀滅的微弱前兆,對此我接下來即將談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