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羅特小說集3:先王冢
- (奧地利)約瑟夫·羅特
- 1806字
- 2019-04-12 11:29:13
我們可能是早上7點左右走進瑪格勒咖啡館的。第一批面包房學徒進來了,他們渾身雪白,散發著脆脆的皇帝小面包、罌粟籽糕點和咸味長棍面包的味道。新煮的咖啡氣味濃郁,散發著原味的香氣,仿佛一天中的第二個清晨。堂兄約瑟夫·布蘭科坐在我身旁,擁有南方人的黝黑膚色、開朗性格、清醒頭腦以及健康體魄,我為自己那蒼白的膚色與熬夜造成的疲憊感到羞愧。我也有些不知所措。我該對他說些什么呢?他還增加了我的難堪,他說:“我早上不喝咖啡,我想來份湯。”理所當然!齊波爾耶的農民在早上是喝土豆湯的。
我點了一份土豆湯。等待土豆湯的時間相當長,在此期間,我慚愧地把小面包浸泡到咖啡里。終于,湯端上來了,盛在湯盤里,冒著熱氣。我的堂兄約瑟夫·布蘭科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那把湯匙,他用體毛濃密的黝黑雙手直接把熱氣滾滾的湯盆送到嘴邊。咕嘟咕嘟喝湯時,他似乎也遺忘了我的存在。他用強健而瘦長的手指高高舉起湯盤,這個姿勢,以及他對熱湯的完全沉醉,還原了食欲本來的高貴;直接從湯盤里喝湯這個動作讓他看起來更崇高了——所以他不用湯匙。是的,當我看到他這樣嘖嘖有聲地喝湯時,我幾乎難以理解:人類為何要發明湯匙這種可笑的物品?我的堂兄放下了湯盆,我看見盤子光溜溜、空蕩蕩、亮閃閃,就像剛剛清洗過似的。
他說:“今天下午我來拿錢。”
“你想擴大哪方面的生意?”我問他。
他說:“啊,是小生意,在冬天可以維持生計的那種。”
我立刻明白了,我的堂兄約瑟夫·布蘭科從春天到秋天是個伺候田地的農民,在冬天則是個售賣烤栗子的商販。他有一件羊皮大衣、一頭騾子、一輛小車、一口銅鍋和五口袋板栗。每年11月初,他開始趕著騾車在帝國的領地上穿梭。如果他特別想在一個地方停留,他也可以在那兒度過整個冬季,直至鸛群返回。到了那時,他把空口袋系在騾子身上返回家鄉,重新變回農民。
我問他,可以用什么方式擴大這么小的一樁生意?他向我陳述了各種各樣的可能性,比如除了賣烤栗子之外,還可以賣烤蘋果和烤土豆。此外,當騾子年老力衰時,還可以買頭新的。為此他本來就已經積攢了兩百克朗[3]。
他穿著一件錦緞外套,一件鑲著彩色玻璃紐扣的花紋絲絨背心,脖子上掛著一條沉甸甸的金黃色懷表鏈,編織得很漂亮。在我小時候,父親就教育我要熱愛帝國里的斯拉夫人,因此我把每一件民間飾品都當作斯拉夫人的象征,這樣的我立刻愛上了這條懷表鏈,我想得到它。我問我的堂兄,這條懷表鏈賣多少錢。“我不知道,”他說,“這是我從父親那兒繼承來的,他也是從他父親那兒繼承來的,買不到同樣的。但是,因為你是我的堂弟,我愿意把它賣給你。”“多少錢呢?”我問。我默默回憶起父親的教導:斯洛文尼亞的農民品格高尚,根本不關心金錢和財產這些身外之物。我的堂兄約瑟夫·布蘭科思考良久,然后說道:“23克朗。”為什么恰好是這個數目呢,我沒敢問他。我遞給他25克朗。他仔細點數,沒有一點兒找回我兩克朗的意圖。他拿出一條紅底藍格的大手帕,把25克朗包在里面。他給這塊手帕打了兩個結,然后摘下懷表鏈,從背心口袋里掏出懷表。他把懷表和表鏈放到桌上,這是一塊式樣陳舊的銀質懷表,沉甸甸的,還配有一把用來上發條的小鑰匙。我的堂兄十分遲疑,猶豫著要不要把懷表從表鏈上摘下來,他溫柔地、近乎真摯地盯著它看了好長時間,終于開口說道:“因為你是我的堂弟,如果你再給我3個克朗,我就把這塊懷表也賣給你。”我遞給他一枚5克朗的硬幣。這次他也沒有找給我零錢。他再次掏出手帕,慢慢解開那兩個結,在里面放進這枚硬幣,再一次把手帕塞進褲袋里,然后以真心實意的目光看著我。
“我也喜歡你的背心,”我在幾秒鐘后說道,“我想從你這兒也買下它。”
“因為你是我的堂弟,”他回答,“我把這件背心也賣給你。”他片刻也沒有猶豫,褪去外套,脫下這件背心遞給我。“這料子挺好,”約瑟夫·布蘭科說,“紐扣也漂亮。因為你是我的堂弟,你只要付兩克朗五十赫勒。”我數給他3克朗,我清楚地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失望——我這次給他的不再是5克朗。他的情緒似乎變壞了,他不再微笑了,但他終究還是像對待前面那些硬幣一樣,小心翼翼、萬分仔細地把這些錢包裹起來。我覺得,我現在擁有了一個真正的斯洛文尼亞人最重要的物品:一條舊懷表鏈,一件彩色背心,一塊配有小鑰匙的沉甸甸的懷表——盡管它已經不走了。我片刻也等不得,立刻穿戴上這些東西,結完賬,然后叫來一輛馬車,陪堂兄去他住宿的賓館。他住在“綠色號角”賓館。我請他同意傍晚時分來接他,我計劃把他介紹給我的朋友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