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大帝歸來(八)
- 羅特小說集1:百日
- (奧地利)約瑟夫·羅特
- 1723字
- 2019-04-12 15:27:11
4月的一天上午,天氣暖洋洋的,皇帝離宮了。他馭馬穿過巴黎城,穿著灰色軍大衣,身騎白馬,足蹬軟山羊皮制的精致軍靴,靴上的銀色馬刺閃閃發光,顯得乖巧而危險。他頭頂黑色軍帽,垂著頭,卻又從帽檐下不時驚訝地探出頭,仿佛突然自沉思中驚醒。他控制著馬兒的步伐,讓馬蹄溫和地踏在石子兒上,并且踏得頗有節奏。人們目送著皇帝御馬而行,仿佛已從馬蹄嗒嗒聲中聽見危險的軍鼓響應著戰爭的號召,正發出穩重而友好的呼喚。他們直立不動,脫帽喊道:“皇帝萬歲!”——他們被皇帝的目光所觸動、所震撼,肯定也被嚇到了。他今天的這副模樣早已出現在幾千幅的肖像畫里,被路人所熟知。這些畫掛在他們及其朋友的臥室里,裝點著每日盛放食物的碟子邊緣,裝點著飲水的杯子和面包刀的金屬把手。大帝身著灰色大衣、頭戴黑色軍帽、騎著白馬的肖像人盡皆知,但僅在法國國內看得見,就像是一個接頭暗號。——所以,民眾有時在看到如此生動的景象時,會嚇一大跳:活生生的皇帝,活生生的白馬,真的軍大衣,真的軍帽。侍從被他遠遠地甩在了身后,錦衣華服的將軍與大臣也跟在皇帝后面,和他保持一定的距離,以示敬意。
陽光正好,它透過林蔭大道和城市花園里的嫩綠樹冠,朝氣蓬勃地灑落下來。今天,人們不愿去相信從全國各地傳來的流言蜚語。幾天來,有關國內保王黨舉兵反帝的起義消息眾說紛紜。還有傳言說,這世上的列強已決定要將皇帝毀滅,連法蘭西也要跟著一起陪葬。國境線上強敵環伺,秣馬厲兵,虎視眈眈。皇后在維也納,正待在她父皇奧地利皇帝的宮殿里。她沒回家,別人不讓她回國。皇子也被拘禁在維也納。死神已潛伏在法國邊境的周圍。但在這明媚的日子里,大家寧可忘掉那些風言風語,忘掉邊境的戰爭和窺伺的死神。他們寧可相信報紙上散播的好消息。路人眼看著皇帝策馬奔馳,從巴黎城疾馳而過。他們眼中的景象和他們自以為所了解的皇帝一模一樣:強大而謹慎,睿智、高大而勇敢,是戰役的主宰,他現身于初春的巴黎街頭。因此在他們看來,自己同皇帝一樣,都毋庸置疑受到了天堂的青睞——而后便沉醉于宛若升天的飄飄仙樂以及被慰藉的心靈之中了。
皇帝一路馭馬前往圣日耳曼昂萊,今天是閱兵日。皇帝勒住韁繩停下馬,摘下軍帽。他向聚集在圣日耳曼的市民、工人和士兵揮手致意。他知道,這些樸實的人喜歡自己那一頭光滑的烏發,喜歡那一小撮光滑的發卷任性卻又服帖地垂于額前。每當他摘下帽子站在窮苦大眾的面前,自己就變得比他們更為貧窮和樸素。臨近正午,太陽火辣辣地照在他毫無遮擋的頭頂。他一動不動,一聲不吭。他強迫胯下的駿馬與自己一樣,像一尊紀念碑似的紋絲不動。多年來,他已熟知這個姿勢所產生的效果與力量。上百個圍觀的婦女戴著頭巾,頭巾的顏色紅得發亮。人群中升騰起一股油膩膩的汗餿味,那是歡慶節日的窮人散發出的令人惡心的熟悉氣味,是他們歡騰的氣味。皇帝被深深地震撼了。他把帽子抓在手中。他厭惡群眾,他并不相信他們的歡呼、熱情和氣味。但他依舊在馬上微笑,身體一動不動。他是群眾的寵兒,是一個皇帝,也是一塊頑石。
士兵們站得直挺挺的,組成一個個方陣。這是他的老兵。這些中士、下士、二等兵,所有這些人何其相似,都得到了死神的寬恕,而后又被其本源重新接收,那就是酸氣十足、市民所專屬的窮困。皇帝的腦海里浮現出一個又一個名字。他清楚地記得這個人,也清楚地記得那個人,他本可以點這個人的名,也本可以點那個人的名。但他的心中沒有發出一絲聲音。他自慚形穢。人們愛他——這一點讓他自慚形穢,因為雖然人們愛他,但自己對他們卻只有同情之心。他身下的白馬在陽光下耀眼奪目,馬身所反射的銀光比以往強了一倍。馬背上的他摘了帽子,民眾潮水般的呼聲從四面八方洶涌而至,將他包圍。現在,老兵方陣開始敲軍鼓了。他們敲得可真好!此時,他揮舞著帽子,一邊稍稍放松韁繩——不再像剛才那樣夾緊雙腿,但白馬仍能理解自己的意圖,原地踏著碎步——一邊開始了演講。民眾們覺得,皇帝的話語仿佛是由剛才聽到的軍鼓發出的,軍鼓仿佛正在開口說話。“袍澤弟兄們,”皇帝開口道,“與我一同參加戰役并分享勝利的戰友們,我幸福與不幸的見證人……”
白馬豎起耳朵,前蹄和著皇帝說話的節奏輕輕踏著地。正午時分,太陽高掛,如青年一般發光發熱,陽光和煦而富有朝氣。
皇帝戴上帽子下了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