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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被偷走的美國夢

——從中產階級到新窮人[1]

美國已經進入了應急工或者臨時工時代、咨詢顧問和分包商的時代、勞動力隨叫隨到的時代——流動、靈活、隨時可換。這就是未來。它所傳遞的信息如下:你是屬于你自己的……這是工作領域的新式形而上學。公司是便攜式的,員工則是一次性的。

——蘭斯·莫羅[2]

(《時代周刊》)

我所經歷過的最大失敗,以及國會所經歷過的最大失敗……就是沒能成功減緩收入等級上收入的轉移,這也最終造成了目前這個收入兩極分化的社會狀況……這個國家的經濟精英們對中產階級實施了整個宇宙歷史上最大的盜竊行為。

——前眾議院議員大衛·奧貝[3]

(威斯康星州民主黨人)

美國是“機會之國”的觀點并不完全符合事實。

——伊莎貝爾·V.索希爾[4]

(經濟學家,布魯金斯學會)

1971年,從俄亥俄州奇利科西高中畢業的帕姆·紹爾所迎來的、充滿機會的大千世界,和等在今天普通高中畢業生面前的殘酷經濟世界相比,完全是另外一個宇宙。

畢業后的首個星期一,帕姆便在奇利科西附近瑟克爾維爾小城的美國無線電公司電視顯像管廠去干她的全職工作了。帕姆是個做事有條有理,而且十分合群的女青年,身高約一米六八,精力十足,逢人便露出燦爛微笑。在高中畢業那一年,帕姆曾經在美國無線電公司兼職工作過一段時間,擔任帶薪實習秘書。畢業之后,美國無線電公司便聘請帕姆到人力資源部門,讓她協助管理一個后來發展為一千五百人的職工人群。

“我每小時能賺1.75美元,”帕姆回憶說,“工作第一年,我還沒有買車。但是,大約一年后,我就買了一輛維加(Vega)——這是當時新出的一款棕色雪佛蘭小車。它很便宜——售價2500美元。我當時的車款月供是50美元,但我給車加滿油只需要5美元,而且可以連開兩周。當時我覺得自己很棒:有一輛新車,有一份工作。在人力資源部工作,想見誰就見誰。”

在人力資源部工作時,她曾經幫過她的同學麥克·休斯。某個星期天下午,帕姆給麥克透漏了消息,讓他第二天來應聘一個職位。“麥克來到我這兒,做了一個小面試,然后就拿到了工作,”她說,“我們什么人都要,只要他身體健康,能夠提得動東西就行。”

在美國夢中生活:1970-2000

“七十年代初,那是這地方最好的時光。”羅伊·溫希回憶道。羅伊在當地的杜邦工廠里當了三十五年的化學工程師,后來成為了瑟克爾維爾的共和黨人市長。“生活水平一直都在提高。每個人的工資都在漲,職位都在升——所有當地工廠里都是這樣。”高中畢業生供不應求。

瑟克爾維爾(人口:12000人)稱自己為“世界南瓜之都”。這個小城坐落于匹克威平原[5]的中心地帶,擁有著俄亥俄州中南部被史前冰川磨礪得平整的肥沃農田。雖然瑟克爾維爾看上去只是個小村鎮,但卻是吸引美國知名大公司在此建廠的磁鐵——因為瑟克爾維爾在地理位置上是離周圍各大主要交通干線最近的。美國無線電公司、杜邦公司、通用電氣公司、匹茲堡平板玻璃公司、歐文斯-伊利諾玻璃公司,以及美國集裝箱公司全都在瑟克爾維爾建立了工廠。普瑞納公司則負責加工處理當地的農作物。

可以看出,像瑟克爾維爾這樣的小城也乘上了上世紀七十年代到千禧年的美國經濟高速增長的直通車,像帕姆·紹爾和麥克·休斯這樣的中產階級平民就生活在美國夢中。他們每個人都買了房,養活了自己的家庭,在美國無線電公司慢慢向上升職,享受穩定的工資,優厚的福利,每年五周的帶薪假期,以及由公司補助的養老計劃。帕姆從秘書做起,逐步升職為倉庫主管,年薪47000美元。麥克在公司受到了良好的技術培訓,接連升職。到了2000年,他成為了一名資深質控監察員,每年賺50000到60000美元。

“我曾經很喜歡在那里工作。”帕姆·紹爾說——她這句話是同時為自己和麥克說的,“實在是太棒了。我認識廠里的每個人。真的很了不起。”

了不起,但這好光景卻沒能持續下去。

2004:底部淘汰

盡管美國經濟正在上升,但在2004年時,經濟列車的底部卻掉隊了。面對來自中國的低成本競爭,美國無線電公司將瑟克爾維爾的這座工廠賣給了法國公司湯姆森[6],該公司在2003年削減了工廠的生產量,并于2004年7月最終關閉了該廠。在關廠之前,麥克·休斯已經對這一天的到來有所預感了:工廠不像鼎盛時期那么購買原材料了。

即便已經有所預感,關廠對于麥克來說,仍是切膚之痛。由于沒辦法找到穩定的工作,五十歲剛過的休斯,突然成了無業游民。于是,他嘗試去改變職業方向。拿著聯邦發放的工人失業保障金,他學習了一年的工業維護技能。但即便這樣,他也沒辦法找到一份正式工作。休斯發出了大量的工作申請,但卻一直被對方告知,盡管他在美國無線電公司有很長時間的技術經驗,但卻連最基本的勞動力要求都沒達到。

最終,他得到了一份當地高中的夜班兼職保安工作,年薪13000美元。在當地玻璃廠找到的第二份兼職工作,還能額外再賺4000美元。只有靠他妻子在開端計劃[7]項目內的公共部門工作所獲的收入,休斯才不至于跌落到貧困線以下。

“使我們感到困難的是,孩子們要從高中畢業,并且想要去接受大學教育。”麥克解釋道,“我工作三十一年的遣散費,就得花在這里。所有這些錢都得拿去付大學學費。我不得不在我孩子們的未來,和我們自己的未來之間做出選擇。況且,這也不過是你不得不去處理的麻煩事之一。”

一談到自己的困窘,麥克·休斯馬上換上了一副勇敢模樣,掩蓋之前的痛苦和憤怒。“我有一棟屬于自己的房子。我曾經能拿到很不錯的養老金——我多少也是在美國夢里真正生活過的。”他說,“他們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把我給拋下了。他們把我的美國夢給切斷了。”

“最艱難的事情——不被需要”

起初,帕姆·紹爾的情況比麥克要好一些。離開工廠后,她在美國木材纖維公司設在當地的一家小工廠里找到了一份辦公室與貨運主管工作。薪水很不錯,每年47000美元,直到——2009年5月,公司縮減規模,把她裁退了。自那以后,生活就變得灰暗起來。帕姆是一個單親媽媽,必須獨自承擔一整個家庭的費用。接下來的十八個月中,帕姆能夠找到的唯一工作,就是在2010年兼職擔任了三個月的人口普查員[8]。她花光了自己的積蓄,不得不靠失業救濟金生活,信用卡欠款也越積越多。

“最艱難的事情,就是不被需要——覺得自己毫無價值可言。”她告訴我,“我起初并沒有意識到這有多么糟糕,直到我拿到那份人口普查員工作。盡管這份工作的薪水并不怎么樣,但起碼還算是有些事可以做——我能夠清楚感覺到,我正在為社會做出貢獻。最難的事情是,每個看過我簡歷的人都會說,‘你的簡歷可真棒啊——你有這么豐富的工作經驗’。然而,我卻沒有工作。我很清楚,自己已經投出了超過五百份工作申請,但最終只參加了四次求職面試,薪水都比我曾經拿過的要少得多。”

在參加公共部門工作考試時,帕姆·紹爾遇到了其他一些2004年時跟自己一起被美國無線電公司工廠解雇的員工。跟帕姆一樣,他們仍然在尋找一份穩定的工作。“跟我一樣的兩百個人都在那兒,”帕姆說,“我們參加同一場考試,為了爭取同樣的工作崗位。”

“我參加的第一場招聘考試,是在奇利科西市擔任水表抄表員。那是在2009年6月。這份工作的時薪是14美元,共有250人應聘。齷齪之處在于,實際上根本就沒有招聘。這個抄表員崗位其實是內定的。”

一年之后,帕姆還是沒有找到任何工作,她說,這簡直就是一場夢魘,不知道應該做些什么,不知道應該如何脫身。“噢,實在太可怕了,”帕姆對我說,“我之前連做夢都不曾想到,自己居然會失業一整年。此時此刻,我就快萬劫不復了。”她露出一個沉重的笑容,這個笑容透露出她的焦慮,讓人知道她曾經歷過無數個不眠之夜。“我幾乎沒辦法在應付的各種賬單和失業救濟金之間維持平衡。在現在這個節骨眼上,我已經耗盡了自己的儲蓄,只為了能夠繼續生存下去。我從來沒有想過,如果再找一年工作,我還是失業,情況會變成什么樣。不能細想——那會把我給活活嚇死。”

新窮人——放棄中產階級身份

在美國,帕姆·紹爾和麥克·休斯代表著一種全新的現象:新窮人。他們已經成為或許應該被稱作“中產階級淘汰者”的一群人——即那些滑落到水平線以下的美國中產階級人群,他們在自己人生的后半段被淘汰了下來,這跟美國夢完全背道而馳。短短六年時間里,這兩個人從美國中產階級的中間位置(占所有收入階層中段的那20%人群),滑落到了底部的20%,或者僅僅超過20%線上少許的位置上。他們的故事,反映了美國社會的廣泛趨勢。

作為一個國家,我們剛剛經歷了七十年以來最糟糕的十年。2011年底,能夠得到的就業機會比十年前更少,典型中產階級家庭的收入持續減少,乃至比上世紀九十年代末還要低。但是,這一切開始的時間,實際上比十年前更早。早在2008年的經濟大衰退之前,數百萬像帕姆·紹爾和麥克·休斯這樣的中產階級美國人,已經在經歷屬于他們自己的經濟衰退了。

他們的生活反映了我們經濟史上的“長弧”[9]。他們,還有數以百萬計的、和他們相似的美國人,正是上世紀七十年代以來長期停滯不前的中產階級生活水平的受害者。他們所感受到的壓迫,意味著對美國主張自己是“機會之國”這一做法的長期、緩慢的侵蝕。黑人們所受的打擊比白人們更大——截至2007年,大約45%出身于堅實中產階級家庭的黑人,其收入比他們的父母都要低。

他們的經歷正在美國各地反復上演,同樣的事情發生在佛羅里達州的房地產經紀人身上,發生在紐約的銀行柜員身上,發生在科羅拉多州的計算機程序員身上,甚至也發生在那些擁有博士學位的人們身上。新窮人的數量是軍團級的,首當其沖的是全國六百萬長期失業者。根據人口普查局的報告,2010年,又有260萬美國人滑落到官方發布的貧困線以下,貧困線下的總人數達到4620萬人——是52年以來最高的。“在我們的印象中,美國是個一代更比一代強的地方,”哈佛大學經濟學家勞倫斯·卡茨評論道,“然而實際上,我們目前看到的是這樣一個時期:中產階級家庭的狀況,比上世紀九十年代末要糟糕得多。”

美國嬰兒潮一代出生的人群,正步入他們的五十歲后段和六十歲前段的這群人——比如帕姆·紹爾和麥克·休斯——他們遭受到了特別嚴重的打擊。截至2011年底,這些人當中的430萬人——處于五十五至六十四歲年齡段的大約六分之一的美國人,沒辦法得到一份全職工作,430萬人中的大約一半,找工作的時間已經超過兩年。作為一個特定群體,相比全職工作時期,失業和臨時工狀態使他們每年總共減少了大約1000億美元的工資收入。“這是一種全新的現象……比我們之前所設想的還要糟糕,而且影響力相當廣泛,”羅格斯大學約翰·J.·海爾德里奇勞工發展中心[10]負責人卡爾·范霍恩[11]說,“情況還會變得更糟。美國老年人群的貧困比例,將會變得更高。”

美國:新“種姓制度社會”下的低流動性

越來越多令人不安的證據表明,美國業已發展成為階級社會,在財富和收入方面日益分層化,底層人群幾乎固化凍結在那里,代代相傳,而位于頂層的人們,越來越多地將自己身處高位所帶來的優勢傳遞給自己的子孫后代。特權越來越擁護特權,貧困則始終催生貧困。

社會科學家茱莉亞·伊薩克斯[12]表示:“出生在家庭收入位于前五分之一區間內的孩子,最有可能成為人上人;出生在家庭收入位于后五分之一區間內的孩子,最有可能自己也滯留底層。”

我們曾經習慣于去嘲笑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和歐洲大陸的某幾個國家,認為它們那里完全是階級固化社會,然而現在,它們已經超越了我們,因為那里的人是可以在社會和經濟階梯上向上攀爬的。為了衡量這類現象,專家們追蹤記錄蘋果自樹上掉落之后離樹的遠近程度——換句話說,從經濟學角度講,他們去調查這個家庭里兒子們的收入在多大程度上與他們父親和祖父們的收入相匹配。在這些議題上有明確證據表明,挪威、芬蘭、丹麥和加拿大等國家為年輕人提供了最豐富的機會,鼓勵他們打破家庭原有階層的束縛,甚至連法國、德國和瑞典也為年輕人提供了相比美國而言更好的上升機會。

按照經濟學家伊莎貝爾·索希爾的說法,美國現在事實上已經被歸類為“低流動性國家,大約一半的父母收入優勢,最后都被轉移到了他們的孩子們身上。”對此,伊薩克斯補充道:“相比其他國家而言——在美國,從收入階梯的底部開始奮斗是先天不利。”

和過去不同,教育不再是社會等級差異的巨型矯正器,這是階級社會在美國出現的一個主要原因。情況甚至還恰恰相反:最近的學術研究發現,自上世紀六十年代以來,即使黑人與白人之間的受教育程度差距都已經顯著縮小,富裕家庭和低收入家庭之間的受教育程度差距反而還增長了40%。斯坦福大學社會學家肖恩·里爾登表示:“我們已經從上世紀五十至六十年代那個種族區別比家庭收入更能決定子女教育是否成功的社會,變成了今天這個家庭收入比種族區別更能決定子女教育是否成功的社會。”2007年,在大學這個教育層次上,高收入家庭的一半子女都能完成大學學業,相比之下,低收入家庭只有9%的子女能完成——與1989年時相比,差別顯著。

學者們認為,使教育成果產生明顯差異的重要驅動因素在于,與低收入家庭有能力負擔的部分相比,富裕家庭投入了更多額外時間和金錢,來為他們的孩子提供課外學習和輔導——支出差距已在不斷擴大。此外,從上世紀七十年代末至千禧十年的最初幾年間,大學的平均學費和住宿費用提高了四倍,這就把普通中產階級家庭的十幾歲孩子逼入了相似的財務窘境當中。相比之下,那些來自富裕家庭的孩子們支付起大學教育費用來,簡直是輕而易舉。

在當今美國,仍舊可以列舉出不少男男女女依靠努力奮斗實現自我超越,最后得以鯉魚跳龍門的個體案例。但是,相比《美國偶像》那種一夜成名式的璀璨,相比中心城區那些籃球巨星和橄欖球比賽英雄,以及每一位出人意料的華爾街億萬富翁,尚且存在這樣一項令人感覺不快的事實:比起出生在法國、德國或者斯堪的納維亞的孩子,一個典型的、出生在美國最底層的孩子能夠躍升中產階級或更上層階級的機會要少得多。事實上,最近的一項研究表明,一個美國貧窮階級出身的孩子[13]如果想要上升到中產階級的中間位置,需要經過五六代人的努力——也就是說,需要花費125年到150年的時間。

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經濟學家戴維·I.萊文對此給出了一番解釋:“出生在美國精英階層當中,將會賦予你一系列世界上其他國家人幾乎沒有享受過的、與生俱來的特權;出生在美國的貧民階層當中,則會賦予你在西歐、日本和加拿大同等階層中完全不一樣的種種壞處。”

停滯不前長達三十年

即便是那些勉力維持了自己中產階級地位的人,也同樣陷入了困境,親身經歷了美國夢的支離破碎。盡管美國經濟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和千禧十年接連經歷了幾輪增長,但普通中產階級家庭卻幾乎完全停滯不前。漲潮并沒有帶動所有的船只上升,或者換句話說,大多數船都沒有上升。國家經濟增長與中產階級收入停滯不前的分立而行,在以下這些統計數據中表現得十分明顯:

·從1948年到1973年,美國非農勞工的生產力增長了96.8%,普通工人的時薪增長了93.7%。簡而言之,隨著美國經濟在戰后的蓬勃發展,中產階級工人們從國家生產力增長帶來的收益中獲取了相當豐厚的份額。

·從1973年到2011年,美國非農勞工的生產力增長了80.1%,但普通工人的工資僅增長了4.2%,時薪——工資外加福利——僅增長了10%。因此,雖然生產力每年上升近3%,但普通工人按小時折算的工資,考慮通貨膨脹影響后,實際上是基本持平的——2011年和1978年完全相同。停滯不前長達三十年。

·中產階級美國人的生活水平,落后于歐洲的一大批國家。美國人工作的時間更長,工資和福利通常也更低,這導致美國的雙職工家庭比例比任何發達經濟體都高。

·盡管自1975年以來,經濟整體有起有落,但企業所獲的利潤卻上升了,與此同時,員工工資卻停滯不前。2007年經濟大衰退之前,企業所獲的利潤達到了自1943年以來占國民收入[14]的最大份額,與此相對應的,員工工資占國民收入的份額,則下降到了1929年以來的最低水平。

·財富和收入差距上的不平等現象不斷擴大,是如今美國經濟的典型特征。中產階級收入停滯不前的同時,頂級富豪(收入金字塔的前萬分之一)的收入,從1979年的平均400萬美元每年,躍升至2006年的平均2430萬美元每年——以家庭為單位來計算,增長率高達600%。超級富豪(收入金字塔的前百分之一)獲得的財富多得驚人:2007年,超級富豪的所得占了全國經濟總量的23.4%,是1979年的2.5倍以上。

在資本主義制度下,不平等現象是不可避免的,但是,美國的財富過度集中現象,卻比其他任何一個先進經濟體都要嚴重得多。事實上,正如我們所看到的,現在的美國已經跟過去的美國大不相同了。新經濟時代的美國,和我們之前那個中產階級繁榮時代的美國之間,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商界領袖們固執地認為,這一切都是技術革新和全球化的錯,但是,就跟我們親眼見到的一樣,其他一些先進國家——比如德國——卻享有比美國更加廣泛的共同繁榮。中產階級收入停滯的主要原因,在于商界領袖們所奉行的楔形經濟學,他們通過這一方式,剝奪了普通美國人從國家的經濟增長中獲取理應屬于自己那部分份額的機會。

在每一個關鍵的節點上,普通美國人都不得不被迫去承擔削減行為所造成的損失。工會試圖盡量保留工作崗位,便只好在公司美國的高壓下,嘗試著去削減成本。如此這般,工會方面也就不得不去接受這樣一種曾經被認為是極不合理、遭人厭棄的情況——給一份完全相同的工作制定兩份完全不同的工資標準,新雇用工人的工資和福利,都比現有工人要低。已經被分配到各個航線的航空公司飛行員們,也被迫在完成相似工作的同時,接受更低的薪水——容忍這種事實上的降職。票務員、后勤工作人員、銀行出納,他們都跟工廠工人一樣,從全職工作崗位上下崗,然后又被原公司再度雇用為理論上的“獨立合同工”:工資標準降到跟臨時工或兼職員工一樣低;福利很少,或者完全沒有任何福利。

“永久臨時工”:新經濟政策下的低等階層

上世紀九十年代新經濟的一個標志,是兼職和臨時工作崗位的迅速擴張。根據《時代》雜志2001年的報道,美國已經進入了一個“以流動性、靈活性和一次性為特征的時代:臨時派遣或者雇用工人,顧問和轉包合作,即時生產。這就是未來。它所傳達的信息是:你是你自個兒……公司便攜化,員工一次性化。”

2005年,總勞動力中的大約30%——也即4260萬人——被歸類為“派遣工人”:支付給他們的工資和福利比普通工人要低,而且極易受到裁員的影響。截至2011年底,共有超過800萬美國人被迫接受臨時工作。另有上千萬人通過臨時工中介機構接受企業雇用,他們被人可疑地歸為“獨立合同工”,以便從公司的薪酬系統中剝離出來,但實際上卻需要長期負責同一個崗位,拿著相比之下更低的薪水和福利,幾十年如一日地完成和正式員工一樣的工作。

人們稱他們為“永久臨時工”,他們簡直就是新經濟下、一群尚有工資可領的農奴。作為使用“永久臨時工”的典型企業,微軟公司起用了數以千計的長期合同工,讓他們來完成煩瑣的軟件設計、編輯和測試等工作。在微軟內部,正式員工佩戴藍色徽章,永久臨時工則需要戴上橙色徽章。盡管兩組人在工作上通力合作,不分彼此。但微軟卻拒絕為永久臨時工提供正式員工才有資格享受的健康福利、對應的401k計劃,以及公司的股票期權。數以百計的其他公司照搬了微軟的做法。

最終,因為微軟公司違反稅法規定,沒有從支付給永久臨時工們的工資中扣除稅款,美國國稅局對微軟公司提出了指控。1992年,永久臨時工們集體向微軟公司提起訴訟,希望微軟能夠根據勞動法法規要求,對臨時工提供應有的福利待遇。經過一場漫長的官司之后,微軟同意向總計12000名永久臨時工支付總額達9700萬美元的損失賠償金。在最高法院的支持下,接受官司的聯邦地區法官最后裁決,該地區各公司今后雇用臨時工的時限,不得超過六個月。為了擺脫這一裁決的約束,微軟和其他公司在雇用臨時工滿六個月后,便把他們解雇掉,然后按照法院規定,把他們懸置100天,接著又重新雇用他們,如此往復。人們極度想要工作,不得不向這些規定低頭。

男人們放棄、掉隊,換那些帶著小孩的婦女們上

上世紀九十年代,美國工人們的境遇,已經跟七十年代“拿最好的薪水,享受最優厚工作條件”的情況相去甚遠了,落后于其他先進經濟體了。2002年時,曾在尼克松總統任下擔任政治戰略顧問的凱文·菲利普斯[15]表示:“他們的小時薪酬,比歐洲十幾個國家的勞動力薪酬都要低。”不僅如此,在永久臨時工大規模增加后,美國的薪酬中位數也隨之下降了。還有,美國人現在每年通常都要工作超過350個小時,也比歐洲工人們的平均數更高。2010年,因為完全沒有辦法找到合適的工作,不少美國男人們變得十分氣餒,乃至于完全從勞動力市場當中脫離了出來。從1948年到2011年,勞動力市場上的男性比例,從87%下降到了74%——這就導致美國的社會隊伍中增加了幾百萬掉隊者。

經濟學家們指出,過去四十年來,普通家庭收入增長的唯一原因——哪怕只是稍微增長了一點,那也是因為有更多女性告別了家庭婦女身份,外出工作去了。婦女們不得不外出工作,以保持整個家庭的收入開支平衡,這往往給家庭本身——尤其是那些有小孩子的家庭,帶來了巨大的壓力。對此,態度上親勞工的華盛頓經濟政策研究院院長拉里·米舍爾[16]表示:“典型的中產階級家庭可能會比三十年前賺到更多的錢,實際收入可能會上漲。但是,你必須同時權衡這樣一項事實:他們相比之下也工作了更多時間——這個家庭中,現在可是有兩個人在工作。然而,令人感到震驚的是,一個生產率增長了80%到90%的經濟體,卻仍舊會讓身處其中的很多人過得比增長之前還要糟糕。”

如今,婦女參加工作已經是社會常態,然而,年輕母親群體付出的代價也是令人嘆為觀止的。1960年時,膝下有6歲以下孩童的美國婦女當中,只有15%參與工作;但是,到了2010年,這一數字已經高達64%——是全世界最高的。事實上,正如凱文·菲利普斯所觀察到的那樣,到上世紀九十年代后期,婦女們加入勞動者隊伍的巨大浪潮,已經給予了美國“全球最高的雙職工家庭比例,這一情況同時隱含著實際對個人時間和家庭生活這兩方面的征稅”。

矛盾之處在于,上世紀八十年代到千禧十年的這段時期里,居住成本急劇上升,這就導致很多中產階級家庭雖然有了第二收入來源,但家庭的經濟緊張程度反而愈發加劇了。中產階級身份的父母希望自己能夠在擁有優秀學校的良好社區安家,可是,正如伊麗莎白·沃倫和阿米莉亞·沃倫·泰吉在她們那本名為《雙收入陷阱》的書中所宣稱的那樣,這些中產階級父母發現自己正處在戰況不斷升級的出價戰爭中,被迫將兩人收入總和的一大部分拿出來解決住房問題。由于社會上的教育質量和安全情況逐漸惡化,老百姓覺得有必要為自己滿意的住房支付高昂的費用。即便是雙職工家庭,拿著兩份薪水,似乎都沒辦法趕上生活成本的上漲。正如沃倫和泰吉在書中所寫到的:“美國所面臨的教育危機,不僅是閱讀能力和計算水平上的危機,更是中產階級家庭經濟上的危機。”

接受大學教育確實會對孩子的未來有所幫助——但卻并不能如人們所想象的那樣,產生那么巨大的收益。如今,一個典型的大學應屆畢業生的年收入,經過通貨膨脹調整后,只比1980年時高大約1000美元。在過去十年間,大學應屆畢業生的入行初始工資實際上是在下降的。他們在2010年時能夠拿到的年薪,比2000年時低了2000美元。男應屆生在2010年的平均年薪為45000美元,女應屆生平均為38000美元。對于職場起步者而言,這不算太差,但這其實意味著大學畢業生也變得跟高中畢業生一樣,正在被那些企業高層精英們甩得越來越遠。比如雅虎公司的CEO卡羅爾·巴茨,或者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的CEO萊斯利·穆恩維斯,他們每天的工資大約是15萬美元。

2008年年底,哈佛大學經濟學家拉里·薩默斯[17]表示,美國中高層之間貧富差距太過巨大,會導致美國資本主義“是否還具有合法性的嚴重問題”。

其實并不一定非要像現在這樣

其實并不一定非要像現在這樣。據經濟學家們推斷,如果那些在上世紀六十和七十年代中產階級普遍繁榮時期被公司美國廣泛接受的法規和社會契約能夠持續運行下去,那么,普通美國人的境遇,將比今天我們所見到的要好得多。1979年到2006年期間,如果中產階級家庭從美國經濟增長中所獲得的收益份額,跟他們從1945年到1979年期間所獲得的份額比例一樣的話,那么,典型中產階級家庭每年都會增加12000美元的收入。整體而言,80%的美國人——換句話說,從社會底層到整個中產階層的所有人——每年能夠比現在多賺7430億美元。相對的,最富有的1%美國人的收入將會減少6730億美元。從1%到5%的這部分富人,收入將會減少1400億美元。

也就是說,自上世紀七十年代后期以來,由于我們國家法律法規的變化,以及商界運作方式的改變,決定了要對收入進行重新分配,這使普通美國人付出了總計約7500億美元的代價——這些錢最終都流向了最富有的那5%美國人。

當然,對于普通美國人而言,艱難時代并不是什么新鮮事。繁榮與蕭條,周期性地循環往復,每次循環都會對我們的經濟造成嚴重破壞,并摧毀普通美國家庭的生活,這種情況已經持續幾十年了。失業帶來周期性的損失,民眾因此勒緊了自己的褲腰帶。不過,當衰退周期結束,經濟復蘇之后,工作失而復得,經濟得以增長,中產階級便也重新回到了上升通道上。

可是如今,大規模裁員不再是艱難時代的陣痛,而是即便在景氣時代也永遠揮之不去的現實。解雇和裁員,被精心包裝于“重組”與“縮減規模”這兩個企業特有的委婉措辭當中,已然成為普通美國人所患的一種經濟意義上的慢性頑疾——無論在好的時代還是壞的時代,皆是如此。在針對一千家企業所進行的一項調查中,美國管理協會發現,上世紀九十年代后半段的經濟繁榮期內,企業管理層宣布進行大規模裁員的次數呈現明顯上升趨勢。接下來,從2001年到2003年,世道變得不景氣時,大約有540萬人失去了自己的工作崗位,其中大部分人遭到解雇的原因,都跟他們的工作表現毫不相關。然后,到了2004年,當美國管理協會對這些被解雇人群進行調查時發現,他們中的三分之一沒能找到新的工作,找到工作的人當中,薪酬比之前工作低的超過半數——類似的現象,在最近的經濟衰退期中再次重演了。

總體而言,在過去十年時間里,美國各地總計關閉了59000座工廠和生產企業,核心制造業領域的就業人數,自2001年1月到2011年12月,從1710萬人下降到了1180萬人——在我國歷史上,核心制造業從來都是中產階級穩定且收入高企的工作領域,如今就業人數大幅下降,對這一傳統造成了懲罰式的重創。通過奉行持續裁員并降低工資(這兩項方針均為投資者們帶來了更高的利潤)的蓄意策略,商界領袖們不僅壓榨了自己企業的員工,還緩慢扼殺掉了中產階級消費者們的消費需求:國家恰恰需要這些需求,來完成下一輪的經濟增長。

這一趨勢導致私人部門[18]試圖將國家從經濟蕭條的泥潭中拉出來變得更為艱巨,它同時也加大了政府直接采取行動來刺激經濟復蘇的必要性。論據十分清楚:1990年以來,每一次發生經濟衰退后,美國從泥潭中脫身、并恢復在衰退中流失的工作崗位所需的時間變得越來越長了。在1990年發生的經濟衰退之后,經濟學家們創造出了“無就業復蘇”這個新詞,因為這次恢復那些失去的工作崗位所花的時間,比以往要長得多——長達二十一個月。2001年的經濟衰退后,恢復崗位所花的時間,是1990年的兩倍多:找回這些工作花了四十六個月。

史蒂芬·羅奇,作為摩根士丹利投資銀行首席經濟學家,他把2002-2003年度的緩慢復蘇現象稱為“前所未有的史上最疲軟招聘周期”。令羅奇感到尤為震驚的是,即便工作崗位確實恢復了,對應崗位所付的薪酬、所提供的福利都會減少,保障性也會降低。誠如他所說的,在2002年至2004年中的經濟低谷期內,新就職的員工有97%都是兼職工作。數以百萬計的、工資更高的全職崗位已經永遠消失了——流入海外,以便增加企業利潤。失業日漸成為一種結構上的長期癌病,而不是中產階級群體過去所患的、相比之下更容易恢復的周期性頭痛。

在最近的這次經濟衰退期內,這種能夠為企業產生高利潤,但同時會摧毀工作崗位的趨勢加速了,因此,在2011年初,《華爾街日報》刊登了一篇關于公司美國在面對高失業率時躺在閑置資本[19]上睡大覺的頭版文章,標題為《即使利潤飆升,也不急于雇人》[20]。文章聲稱,公司美國2010年的年末利潤總額超過1萬億美元——比上年同期增長了28%——并向富有的股東們承諾增加股息。道瓊斯工業平均指數[21]漲幅超過12000點,與此同時,大約2900萬美國人要么失業,非自愿地接受兼職工作,要么干脆絕望地退出勞動力市場。富人們早已從經濟衰退中恢復過來,中產階級則傷痕累累,深陷痛苦之中。公司美國持續囤積了多達1.9萬億現金,并且進一步擴大海外業務。這一切都使美國的經濟復蘇雪上加霜。

事實上,美國的經濟復蘇跟其他國家相比,有著顯著的差別——這也是不同企業戰略和公共政策的反映。根據蓋洛普咨詢公司發起的一項全球范圍研究,截至2011年,美國的國內生產總值恢復得比英國、德國、日本和俄羅斯都好,但是,美國的失業率卻遠高于這四個國家。

這些數據證實了過去三十年來的經濟格局——普通中產階級付出了沉重的代價,與此同時,公司美國卻享受了極高的利潤。曾經的社會契約,已然消失殆盡。

注釋:

[1]“新窮人”(new poor)概念是思想家齊格蒙特·鮑曼提出來的,指有缺陷的消費者(flawed consumer)、失敗的消費者。

[2]蘭斯·莫羅(Lance Morrow,1939- ),美國作家,主要在《時代周刊》上發表文章。

[3]大衛·奧貝(Dave Obey,1938- ),眾議院議員。

[4]伊莎貝爾·V.索希爾(Isabel V.Sawhill),美國著名女性經濟學家,布魯金斯學會高級研究員,貧困問題專家。

[5]匹克威平原(Pickaway Plains),瑟克爾維爾南部三英里處開始的一處低矮山脈,其向北方和南方綿延數公里。山脈環繞的肥沃土地,即匹克威平原。

[6]湯姆森(Thomson),創立于1893年,2010年起更名為Technicolor SA。

[7]開端計劃(Head Start),美國聯邦政府對處境不利兒童進行教育補償,以追求教育公平,改善人群代際惡性循環的一個早期兒童項目。

[8]2010年時,美國進行了全國人口普查,聯邦政府在各地雇用了大量臨時工。如今美國大部分城市的人口數據,就是那時調查統計出來的。

[9]宏觀經濟學術語,類似于生物學上對長反射弧的描述。

[10]John J.Heldrich Center for Workforce Development,美國知名的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研究機構。以強生公司傳奇人物約翰·海爾德里奇命名。

[11]卡爾·范霍恩(Carl Van Horn),羅格斯大學知名勞動經濟學家。

[12]茱莉亞·伊薩克斯(Julia Isaacs),學者。其關于1969至2005年間個體社會縱向流動性的研究,在社會科學界十分知名。

[13]child,原文如此,并非“家族(family)”。

[14]縮寫NI,指物質生產部門勞動者在一定時期所創造的價值,即工資、利息、租金和利潤等的總和。

[15]凱文·菲利普斯(Kevin Phillips,1940- ),前共和黨戰略家,保守派首腦人物。

[16]拉里·米舍爾(Larry Mishel),美國經濟學家。

[17]拉里·薩默斯(Larry Summers,1954- ),即勞倫斯·薩默斯,美國著名經濟學家,美國國家經濟委員會主任。在克林頓時期擔任第71任美國財政部部長,曾任哈佛大學校長。

[18]Private Sector,公共部門的對稱,是指個人、家庭和私人所擁有的企事業單位。

[19]指企業將大量資金以貨幣資金形態存入銀行,擱置不用。

[20]No Rush to Hire Even as Profits Soar.

[21]由《華爾街日報》和道瓊斯公司創始人查爾斯·道創造的幾種股票市場指數之一,是最悠久的美國市場指數之一。如今,該指數囊括美國30間最大和最知名的上市公司。名稱中的“工業”,更多的是來自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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