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誓我從沒有見過他如此安靜的模樣，他的一生鮮明出色，不管是兒子，是丈夫，還是父親，每一職他都當的出色，也許老天是見不過他辛苦的樣子，提前把他招回去也說不定。
好像只是瞬間的事，幾位伯伯站在那里看著躺在那里的父親，他一動不動的，僵硬的，臉色鐵青的，毫無生機的躺在那里，他們只是抹淚，他們什么都做不了，母親在他旁邊抱著他，可他再也不能嬉皮笑臉的跟母親開玩笑了。
他們買壽衣的人回來了，那種中山裝，死氣古板的厲害，父親一定不喜歡的，他喜歡休閑的帥帥的衣服，那雙鞋也是丑的，父親最喜歡手工做的牛皮鞋了，除了這個，他不穿別的。
他們讓我出去了，他們要給父親穿衣服了，是壽衣。
那一天，下午四點，我的生日，父親沒了。
那一年，我與妹妹失了父親，母親沒了丈夫，祖母的兒子不見了，外公的好女婿走了，姨夫的此生摯友跟他沒有了交集。
很久過去了，我們終于踏上回老家的救護車，廠長伯伯摸著淚一路往外撒紙錢，叫父親跟緊了，母親依舊抱著他，我在旁邊握著他那僵硬的手，心里開始擁起來后怕，這是我的父親，他正當健壯的中年，但他已經離我們而去了，他手上還有被剪斷的輸液器，盡管我用力握著他，他也不會再反握住我了。
到老家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四個小時，姑母已經趕過來了，三爺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到了，大姨母和小姨母緊緊抱著母親，一向硬漢一般的姨夫也哭的靠在了墻上，小姨夫不知怎么回來的，他以前坐車回家都需要一晚上的，可能是打車回來的吧，很多錢吧，他生活的很仔細的。
他扶著外婆，外婆真狼狽啊，她坐在地上，身上都是泥土，姑母扶著祖母，祖母大喊大叫著，我第一次沒覺得她煩人，二奶奶坐在那，她的腿太不好了，她拍著自己的大腿，哭叫著。
還有廠里的伯伯叔叔，他們站在那里，只是抹淚，說話卻也哽咽，廠里的嬸嬸們撲倒在母親身上，姐姐不知什么時候回來了，她攙著我，我的腿真的走不了了，還有村里的人們，他們在哭著，哭叫著老天瞎了眼。
父親被抬出來，冰柜到了，可真涼，三爺不停的摸著父親的胸口，說著還熱呢。
但我知道不是，那時他被搶救的時候啊，被電擊的，他的肋骨都被按斷了幾根，更何況是肉了，父親依舊被放進了冰棺里，冰棺蓋好了，我的希望也被蓋住了。
村里有位年事已高的醫生，他來了，因為我的腿，它太糟糕了，右腿膝蓋的肉沒有了，全是血，還有石塊，然后我就被按在床上，那位爺爺讓嬸嬸們按住我，下一刻就有酒精倒上來，刺啦，的一聲響，上面流出來的都是白沫和血水，太疼了，好像要死掉了，那時生平第一次感受的痛苦，他也不盡掉了淚，匆匆上了藥就出去了，這個屋子壓抑的讓人心痛。
全程我都不會傷心，只是沒有知覺的流淚，不停的流淚，后來過了很久我才知道，極度悲傷的時候真的沒有感覺，那些沒傷過的心，都在日后平常的日子里跑出來，看到他穿過的鞋，睡過的被子，每一針一線都有他的氣息，那一刻鋪天蓋地而來的絕望，讓你措手不及卻又得無力承受。
很快的，天亮了，眼看著來吊唁的人來了又走，大姨母家素日里頑皮的弟弟也老老實實的跪在那里，他僅僅七八歲的年紀，跪在那整整一天了，姨母姨夫不讓他起來，他也不讓他自己起來，姐姐始終陪在我左右，我想是大姨母囑托的。
第二天，吊唁的人絡繹不絕，半晌，外面一陣騷動，是一位老人，八十多歲的樣子，坐著輪椅，被人推著，顫顫巍巍的，母親見了他顯然嚇到了，那人握住母親的手，哭著說道，別人都沒事，這小子我必須得來。我并不認識他，但也聽別人說，他經營著很大的幾個工廠，還去過中央，現在已經退休了，平日里誰也不見，只是沒想到這次會來父親的葬禮。
他告訴母親以后過不下去了一定要找他，他知道母親太過于堅韌，囑托了好幾次才走。
姨母們陪在母親左右，寸步不離的，妹妹站在那里流淚，這個院子這個家，現在看起來那么陌生，生冷。
姑母站在那里，好像沒有掉眼淚，這個想法一出來，我不禁有些感到羞恥，作為父親的姐姐怎么會不掉眼淚，但是，如若我沒看錯的話，是真的沒有掉眼淚。
有位村婦，頗為呱噪，她喋喋不休的，停不住嘴的說道如果父親存下錢了還好，要是沒存上錢，母親還不后腳就嫁出去了，惡心至極的長舌婦，不住的有人讓她出去，她竟也沒覺得自己說的不對，轉身就走了出去。
母親依舊看著冰柜里的父親，一動不動，她還是不敢相信，明明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么沒了，一句話都沒留給她，父親一句話沒有留給母親，卻留給我了，別怕。
母親被姨母們照料著，姐姐照料著我，飯吃不進去，她就像喂鳥的一樣一點點塞進去，上廁所因為腿的原因蹲不下去，她會給我拿著盆，就算弄到她手上也是先把我安頓好再去洗，至于姑母家的那位哥哥，他去當兵了，我想等他明年退伍后回來給父親燒點紙錢吧，我這樣安慰著自己。
第三天了，下午就要出殯了，在裝進棺材之前，父親從冰棺里抬出來，讓我們看他一眼，我并沒有看，怕他因為腐敗而變丑，看了這一眼就要記一輩子，怕和以前的臉對不上號，父親在我的記憶里，一直干凈俊朗，這一眼，無關勇氣和孝心，我總是不會看得，就算已經有村里人在說我不孝順了。
在我跟不跟著車隊去出殯的問題上，姑母說我的腿傷了就在家里吧，大姨母不止一次的告訴我，一定要去，就算腿疼也要忍，就算廢了還有姨母們養你，你不去會后悔一輩子，以后的每一分，都在后悔沒去這次葬禮。
我去了，自然要去的，不去自然要抱憾終生的，他對我來說是一位父親，一位長輩，朋友，老師，一位在我身前幫我踢走絆腳石的男人，在我此生最愛我的一位男人，直到現在他的話一直在我耳邊響著。
你優秀了，你遇到的人自然就是優秀的。
你可不是什么小笨蛋，你是爸爸的驕傲。
這世上你能遇見的挫折都是賞賜，說明你棒的老天爺都注意到了呢。
你只是學習不好，我為什么要對你兇，爸爸也學習不好，媽媽也不好，但這不能阻止我們成為更好的人。
你不要為了爸爸媽媽努力，我們的愿望是我們的，你的是你的，你是你自己，你不是任何人。
爸爸媽媽相信你是最棒的，你可以去試試做這件事。
還有，別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