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前輩？你睡著了么？”猛然被拍了背，蘇紙驟然驚醒。

他大口喘著氣，原來是在咖啡館里，拍他的人是小夢，而此時已是深夜。

“前輩，你沒事吧？”小夢看著有些驚恐的蘇紙，不由得也愣了愣，“你……怎么了？”

“沒事……只是做噩夢了。”蘇紙用蒼白的手指扶了扶眼鏡，硬生生扯出笑來。

“0107？”小夢看著蘇紙半夢半醒間寫下的數字，極為好奇地問，“難道是誰的生日？蘇前輩不會是有喜歡的人了吧？”

“想什么呢？”蘇紙好氣又好笑，但生日兩個字又突突回到了腦海中……這好像是……蘇紙的生日？

那個關于仿真人的夢再一次回到腦海里，那些天馬行空的念頭漸漸歸類在一起，他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前輩，你真沒事？”小姑娘皺著短短的眉毛問，半晌，她取下自己脖子上的小瓷墜子，遞給蘇紙，“這是我奶奶在廟里開過光的，據說可以保平安。”

蘇紙楞楞地想自己的事，沒有回答。小姑娘便放將那墜子在了他的手心，道：“前輩我要下班啦，不過我兼職也結束了，謝謝您的照拂，再見！”

說完，她笑了笑，離開了咖啡館。

蘇紙躺在床上，思索著這一切。

我到底是誰？為什么我無意間會寫下0107這四個數字？這似乎也是夢中那個仿真人的編號？那個仿真人是真的么？紀巍然又和這一切有什么關系？蘇紙呢？他又和這一切有什么聯系？

他想著這一切，漸漸失去了意識。

又開始做夢了么？

他只能感覺自己仿佛在一個搖晃的環境里，卻看不清這到底是什么地方，只覺得人有些多，似乎是地鐵或者公家一類的地方。

手里好像有另一只手，感覺比自己的手要大，很暖，他握得很緊，很有安全感，像是握住了自己的一切。

紀巍然三個字瞬間沖上了大腦。

這一定是紀巍然！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但地鐵里總歸吵吵嚷嚷，隱約間他聽見了“墨陽莊站到了，到站的乘客們請有序下車……”

下了車，他就那么握著那只手，沉默著走。

似乎有過閘機，也有上樓梯，最后，兩人站住了。

“這就是外面的世界啊。”不知是誰說了一句，又聽到另一人道，“這就是外面的世界。”

突然間，地轉星移的感覺再次傳來。

蘇紙又一次猛然驚醒。

這一次他直接打開了電腦，輸入了墨陽莊站四個字。

地鐵四號線。

他顫抖著打字給店長發了消息，他要辭職，然后就拉黑了店長的電話號碼。

六

“墨陽莊站到了，到站的乘客，請有序下車。”

跟著人潮下了站，蘇紙瘦瘦的身材在人群中當真像是一張薄紙一般，被沖得踉踉蹌蹌，直到人群漸漸散了，蘇紙才發現原來著墨陽莊站是個相當大的地鐵站，他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閉上眼開始慢慢摸索。

像是刻在了身體里一般，他慢慢走著，夢中的路漸漸明了。

他走著，突然渾身一熱——他已經出了地鐵站，站在了陽光下。

一股惡寒在胸腔中彌漫出來。

都是真的。

夢里的一切是真的。

仿真人是真的。

紀巍然也是真的。

都是真的。

那我又是誰？

他恍惚半晌之時，一個人竄出來拉住了他，那是個熟悉的聲音，成熟甜美中帶著幾分惡狠狠的味道：“你怎么在這兒？”

但這聲音在他耳中卻宛如驚雷，他渾渾噩噩地張大了嘴，像是脫水的魚，半晌才說出話來：“小……安？”

店長精致的臉瞬間變了顏色。她有一瞬間的驚喜，而后卻變成了震驚。

“先離開這里。”

又一次來到了熟悉的咖啡店，兩人一人點了一杯咖啡，沉默地對坐著。

店長打破了沉默：“你想起了多少？”

“我不知道。”蘇紙喝了一口咖啡，“可能只有一部分吧。”他此時正坐在當初紀巍然坐的位置，想起他向外看的姿勢，也偏過頭向外看去，卻意外發現，玻璃上倒映著的是點單的吧臺。

當初，他都是在看我么？蘇紙沒來由的生出了這么個念頭。

“胡教授，”蘇紙收回目光，透過厚厚的鏡片，對上了店長的眼睛，“你，0107。”

店長意外地被這蒼白少年的目光震懾住，竟然避了避。她沉默了很久，終于開了口：“沒想到即使移植了記憶，你還能想起來。”不等蘇紙開口，她死死抓住蘇紙的手低聲道，“趕緊離開這里！不然讓他們知道你想起來，就晚了！”

“可是？！”

“不要試圖了解一切！”暴喝一聲后，她冷靜片刻，蘇紙覺得瞬間店長眼中似是有了淚，“你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眼下的關系似乎十分明了了。

蘇紙心想。

他就是0107，那個唯一成功的仿真人。

因為一些原因，為了保他的自由，紀巍然，那個創造他的人，留在了那間實驗室，繼續研究新的仿真人。為了一切順利，他們洗清了他的記憶，并按上了一個名叫蘇紙的人的回憶與背景，并找了小安，也就是店長監視他。而紀巍然，他大概就是來看自己的作品的吧。

他并不是無依無靠父母雙亡，后來養育自己的奶奶也過世，而是他就是個仿真人，與以前情親都并無關系。

躺在床上，扯起嘴角，蘇紙又一次笑了起來。

仿真人自殺，會成功么？

他抓起一把刀，狠狠割向自己的手腕。

七

睜開眼時，蘇紙滿眼都是白色，消毒水的味道撲面而來。

他看到的，先是自己吊著的點滴，接著便是滿面愁容的店長。

“安姐。”他低低道。

“你為什么要做傻事？”注意到他醒來了的安寧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你知不知道自己這條命有多值錢？你想過他么？你要真死了他怎么辦？有什么想不開的啊？”瞧著蘇紙乖順蒼白的模樣，安寧忿忿停了下來，沉默片刻后問，“全想來了？”

“嗯。”

“什么時候想起來的？”

“剛剛。”蘇紙輕輕笑了一下，“一年多了，我才記起來，是不是有點傻。”

“還不是因為他？”安寧氣哼哼地道，“你見了姐姐我可是一點反應沒有，他一來你就想起來了？”

“我愛他。”蘇紙低低道。

“你說什么？”安寧皺眉，有些不可置信。

“我愛他，”蘇紙抬起頭，嘴角還掛著笑，“我，李森，愛紀巍然。”

“我知道，”安寧扯起一邊嘴角，笑得嘲諷，“一年前我就知道了。”

“安姐，”蘇紙看著安寧的眼睛，“即使被洗去記憶，我也還是會愛上他，不是因為他是我親手創造出來的，而是因為他是紀巍然。”

安寧怔了半晌，吶吶無語。

房間再度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你錯了。”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突然，房門被推開了，紀巍然推著一個輪椅上的老人來到了這房間。

“老師。”蘇紙喚道，他抬頭看向高大的男人，“巍然。”

“看來，你還是沒有真正地記起來啊。”胡教授嘆了口氣，“是我不對，當初不應該帶你進這個項目的。”

迎著他疑惑的眼神，胡教授將腿上厚厚的牛皮紙袋遞給了他：“你好好看看吧，紀巍然你就留下來陪著他好了，小安推我出去吧。”

蘇紙有些莫名，紀巍然坐在了病床旁邊，他給蘇紙遞了一杯水，還熟門熟路地從袋子里掏出了山竹，輕而易舉地掰開，放在病床旁的床頭柜上。

“紀巍然，”蘇紙看著他，眼神里帶著難以抑制的憂傷，“那些實驗那么折磨人，你為什么要留下呢？”

紀巍然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撫摸著蘇紙柔軟卷翹的頭發，他硬朗的嘴角帶著弧度，整個巍峨的人都頗為放松，笑得極為溫柔。

吃了點山竹，蘇紙打開了那個牛皮紙袋。

看到第二頁，蘇紙的手就開始抖了。

印象中的自己是個孤兒，在北斗星村被奶奶撿到，撫養成人，后來在大學遇到了胡教授，便參加這個仿真人項目，后來他成功了，制造出了編號為0107的紀巍然，后來偷偷給他安裝上自主意識系統，并在朝夕相處中愛上了彼此。

但這個宗卷的第二頁，就印著紀巍然的照片，旁邊卻明確地寫著，姓名：蘇紙。

剎那間記憶重新被喚醒，就像是那棟老樓被緩緩剝下外表的爬山虎，露出老舊特別的墻面。

蘇紙，不，應該是李森大口喘著氣，記憶被補全，無數大腦中的畫面被重新改寫，在很多幕里，都多了一個高一些的小孩兒，他滿臉堅毅，目光炯炯有神。

那才是真正的蘇紙。

因為蘇紙哥哥撿到了他，他和奶奶才多了一個負擔。

因為蘇紙哥哥，他才執意要改名叫“森”，因為蘇去了下半邊是草字頭，為木，而紙更是木頭做的。

因為蘇紙哥哥高中輟學，他才有機會上了大學。

因為蘇紙哥哥的死，他才參加了這個項目。

他成功研制出的仿真人并不是他最喜歡卻不能變成的樣子，而是……紀巍然就是按照蘇紙的原型制造出來的！

他驚恐地看向紀巍然，眼里暮然劃出了淚。

他愛的是紀巍然，還是那個死去三年的蘇紙？

紀巍然知道么？

對上紀巍然憐愛中帶著寵溺的眼神，李森不可置信地驚呼：“你都知道？”

“你從小就是個敏感的孩子，”紀巍然抓著李森的手，“你總是裝成不在乎的樣子，其實我們都知道，你其實什么都很在乎，你要強，你多愁善感，你還總是想多。”

“你是紀巍然……還是蘇紙？”

紀巍然滿不在乎地笑了：“蘇紙其實不并喜歡你，他把你當弟弟看，卻不是你對他的那種喜歡，他的死雖然是個意外，但因為那個意外和你有關，所以對你的打擊那么大。”抓著蘇紙幾乎想逃走的手，紀巍然笑出了一個頗有邪氣的弧度，“你忘了并不是因為你受了太大的打擊，而是因為，我早就改寫了你的記憶。”

“當初的自主系統不是你安的，是我無意間掃描了蘇紙的大腦，有了一點自主意識后，就愛上了你。”對上李森驚詫得堪稱驚恐的眼，紀巍然笑意更深了，“后來我偷走了蘇紙的大腦，研究透徹后，我改寫了你的記憶。”

“所以……所以……”蘇紙語無倫次，巨大的信息量在鬧鐘爆炸，他想逃，手卻被紀巍然抓住逃脫不得。

“我愛你，”紀巍然剛毅的臉上竟然流過一縷悲傷，“但你呢？我愿意為你做任何事，你卻始終愛著那個蘇紙。”

“所以你到底是紀巍然……還是……蘇紙？”

紀巍然突然起身緊緊抱住李森，在他耳邊輕輕道：“我是紀巍然，是0107，也是蘇紙。”

“我愛你，你也愛我，就夠了。”

聽完這句話，李森再一次兩眼一黑，失去了意識。

紀巍然抱著蒼白的少年走出病房，眼神重新變得堅毅。

“他這回會徹底忘了我的。”紀巍然居高臨下地看著胡教授。

“你做了什么？”蒼老的胡教授眼神劇變，“這回我們沒有給你下令！”

“他再也不會因為這些事情而困擾了，你們也永遠不用擔心他會泄露機密，”紀巍然冷冷道，“我毀掉了他的大腦邊緣系統，從今以后，他是我的。”

“我會配合你們工作，”他垂下眼看著懷中蒼白少年毫無血色的面頰，“但我要他在我身邊！”

“你這樣，是把他做成了一個傻子！”安寧才從震驚中反應過來，“而且你這么做，他的大腦一旦出了問題，就會立馬死掉！”

“他有過人的智慧時，不一樣被你們玩轉于股掌之間么？”紀巍然帶著嘲諷冷笑道，“當初你們為了讓我消除他的記憶時，特意加強了我對電流的掌控時，恐怕沒想過，我會失控吧。”

“可你這樣和殺了他有什么區別？”

“他已經被你們逼到自殺了！”紀巍然冷冷盯著眼前兩人，“況且我如果真要走，你們攔得住我么？”

“你帶他走吧，”胡教授閉了閉眼，終于開了口，“記住你說過的話。”

八

紀巍然拎著山竹回家時，那蒼白的少年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

“你回來了？”

“嗯。”

“你怎么變聰明了？居然知道演戲，還知道那吊墜是監視器？”

“為了你啊。”紀巍然放下山竹，換上了拖鞋。

“好吧，抱抱。”

“我愛你。”

“我也是啦。”

“所以關于蘇紙，你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

“當然是假的了！”紀巍然親了親李素紙的額頭。

我怎么可能讓你知道，這顆仿真頭顱里的大腦，其實有一半，是屬于那個死去三年的人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