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看到他了呢。

眼看著目光即將有所交集，蘇紙立刻微微垂下頭，盯著自己映在玻璃桌上的影子，看著那個蒼白瘦削的人影。

今天是七月二十號，這是第七十三天看到這個男人了，他還是坐在這家咖啡店的靠窗的第四個座位，還是穿著灰色的襯衫和黑色的西褲，背頭打理得一絲不茍，點一杯美式咖啡，一個人慢慢地喝。

蘇紙不由自主地摸了摸額間翹起來的發——他天生自來卷，亂蓬蓬的發勉強被員工服配套的帽子壓住，但總有些發會從縫隙里跑出來。他自嘲地笑了笑，或許我這輩子都不會又那么一頭漂亮整齊的頭發了吧。

其實經常有人夸蘇紙有著一頭天生褐棕色，微微自來卷的發，看上去就像是某個小鮮肉的新款發型，但奇怪的蘇紙卻極其喜歡墨一般的發色，還最喜歡背頭的發型——露出濃重眉毛，堅毅的眉骨和寬闊的額頭都帥氣的男人才是真帥氣，蘇紙一直是這么認為的。同樣他也不喜歡現在那些充斥的妖嬈嫵媚氣息的男明星們——他極其喜歡古銅色的肌肉和剛毅的面孔。

盡管他那么蒼白而瘦弱，帶著黑框眼鏡的他像個沒畢業的大學生，嫩歸嫩，卻與他喜歡的那種人背道而馳。

在這個全民追求白幼瘦的年代里，那個男人是個異類。

他穿著古舊卻精致的西裝，有著頗為雄偉的身材和美妙的小麥色肌膚，眼角甚至有肅然殺氣。

他每次來都只說一句話：“您好，一杯美式咖啡。”

但他的聲音極其低沉，穩重而有磁性，隱隱還有些禁欲的味道。

我可能喜歡上他了。

蘇紙想。

紀巍然透過干凈透明的玻璃窗看向外面。

其實他是在看那個蒼白的人映在玻璃上的影子。

在這個位置，他可以利用玻璃的反光看到那個蘇紙的一舉一動。

他好像又瘦了呢。紀巍然想。

這是他找到蘇紙的第七十三天。

哪怕時過境遷，他的眼睛還是那么干凈，純潔得不染塵埃，像個孩子。

低頭抿了一口咖啡，他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蘇紙，目光在半空中撞了滿懷，片刻，蘇紙低下了頭，眼里甚至有些做賊心虛的意味。

倒是一點都沒變。紀巍然心想，難得的出了神。

“先……先生您好！”干凈的嗓音拉回了他的注意，蒼白的少年隨著他的視線挺直了瘦弱的腰肢。他大抵是鼓起勇氣過來的吧，“我能冒昧地問一下您的名字么？”

愣愣看著他，紀巍然驟然笑了。

蘇紙頓時大囧，垂下頭小聲道：“我……我叫蘇紙，蘇州的蘇，白紙的紙，我……”

紀巍然還是定定盯著他。

他眉眼深邃，視線極有力，就在蘇紙要落荒而逃時，他忽然笑了，有些曾今的感覺了呢：“你好蘇紙，我叫紀巍然，紀曉嵐的紀，巍然不動的巍然。”

少年蒼白的臉慢慢漲紅了，

久違了，蘇紙。

只可惜再見之時，你早已忘了我。

“你見到他了。”

電話那頭的人聲音渾厚，語氣定篤。

“對，”紀巍然平靜地答，“他忘得很徹底。”

那邊的人沉默了片刻：“回來一趟。”

“多久？”

“你還需要在乎時間么？”

“……好。”

二

今天是七月二十一號，在昨天，蘇紙終于鼓起了勇氣問到了那個人的姓名。

但在這個約炮如家常便飯的年代，他居然連電話和微信都忘了要。真蠢啊。他想。

今天一定要去要電話和微信！他深呼吸，給自己打氣。

前七十三天，那人總是三點的時候來到店里，點一杯苦澀冷門的美式咖啡，然后一個人靜靜坐在哪里，看窗外的車水馬龍。

墻上的鐘已經走到了二點五十八，多雨的夏日又悶又熱，門口那只玩具鳥不停地傻叫著“歡迎光臨”，帶著心不在焉的笑招呼著，蘇紙實在無心在意。

他不停地看向那個充滿創意的鐘。

看了八次。

三點了。

蘇紙看了看手機，確保自己的表和墻上的鐘都沒錯。

可是紀巍然還沒來。

可能是因為下雨吧。蘇紙想。晚一點也正常的。

小雨淅淅瀝瀝的下，時間滴滴答答的走。

五點。

雨停了，天空出現了一道淡淡的彩虹，路人們紛紛掏出手機拍攝，店里的人看著外面不再打傘的路人，也走了大半，一度熱絡的咖啡店漸漸歸于平靜，只剩下幾個熟客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但那個座位依舊空空蕩蕩。

紀巍然還是沒來。

“前輩！我回家啦！”最后一個打工的大學生離開了店里。

蘇紙揮揮手告別她，看到她的離開，身體像是被抽空了最后一絲力氣，他呆呆的靠在墻上，一點點滑到地上。他蜷起來，呆呆抱著自己的膝蓋。

十點了。

紀巍然依然沒有來。

“歡迎光臨！歡迎光臨！”

門口的那只玩具鳥突然開始大叫。

是他來了么？

力氣一瞬間回到他的身上，他著急地站起來，因為蹲的時間有些久了，站起的一瞬間他頭暈目眩。

不是他。

來的是個燙著卷發的女人。

“店主，你回來啦。”用盡全力，蘇紙擠出一絲笑，他用余光看了一眼墻上的鐘。

十一點了。

三

蘇紙躺在床上。

雖是深夜，卻依舊燥熱。他想著自己的失態，有些不解。

他二十三年來，從未談過戀愛，也從未遇到過所謂的心動之人。

直到遇到紀巍然。

情不知所起，原來是這樣。

一行行復雜的字符倒映在蘇紙的黑框眼鏡上，他面色平靜，有條不紊地在鍵盤上快速敲擊。

像是無師自通一般，他對著這些復雜的東西有著天生的敏感，如若當初繼續上學了，而不是為了生活去咖啡店工作，可能一切都會不一樣吧，連店長都說他是天生的黑客呢。

成功了。

看著頁面，蘇紙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雙手顫抖著輸入了紀巍然三個字。

這是紀巍然消失不見的第二十天。

蘇紙這才意識到自己對這個人一無所知，只好“借助”了這發達的信息網。

看著快速轉動的小圖標，蘇紙的手反復握拳又放松，放松又握拳。不過是幾分鐘，他卻像是經歷了幾個世紀。

我要找到你。

蘇紙想。

可有些事，卻注定沒結果。

蘇紙失神地爬回床上，看了看隱隱亮了的天，乖順地閉上眼，難得做了個夢。

耳邊全是滋滋作響，電流般的聲音劃過耳邊，像是小時候和奶奶一起坐在爬滿爬山虎的老房子里，在窗外下著雨時，一起坐在小板凳上，看著那老舊的小電視上，不清晰的畫面里閃過無數的雪花點。

那時候我喜歡看什么來著？

蘇紙意識到這是個夢，卻無可抑制地思考著不著邊際的東西。

好像是……他努力地回憶著，和奶奶坐在一起看電視的畫面漸漸扭曲，剎那間大腦甚至感覺到了陣陣鈍疼，片刻后又有些炙熱，像是有什么從中迅速生長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那滋滋聲漸漸平息，剩下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這件事情，我不可能同意。”那是個扭曲的女聲。不知為何，眼前還是一片空白，而且雖然分辨不出那扭曲詭異的聲音，蘇紙卻能清晰的聽懂她在說什么。

“你知道有自主意識系統的仿真人是什么樣的東西！他們想的話幾乎可以無所不能！”這是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

仿真人？這真不是科幻小說里的情節么，蘇紙心想，卻有種心跳仿佛漏了一拍的感覺。

“那你想怎么樣？”女子高聲質問，甚至發出了碰的一聲，想來是猛拍一下桌子，“那是我們創造出來的一個生命！”

“錯！那只是他創造出來的！”那中年男子亦提高了聲調反駁道，“到現在為止，有誰能根據那方案再造一個仿真人？”

真有趣，蘇紙心想，他們一定已經吵得面紅脖子粗了。

“所以……你要銷毀他？”女子的聲音有些喑啞。

又是一陣窒息般的沉默。

“我們在這個項目上已經投入了太多人力物力，”此時，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上面最近催得緊，而且仿真人制造成功的消息我們已經放了出去，我們是不可能銷毀零一零七號的。”

“胡，胡老師……”女子聲音帶上了一些絕望，“那他呢？”

“這個項目本身就是為了上邊開始的，絕不可能因為私人原因就終止，你明白么。”那蒼老的聲音帶著嚴肅和無奈，“小安，我明白他為了這個項目付出了極多，但從法律上來說，這個實驗室的一切，包括零一零七號，都是國家的財產，而且研發成功意味著我們在全球都是最頂尖的存在，如果能量產，你應該明白這有多大的用處。”

“可……”，那女子聲音顫抖，“可他只剩下這些東西了啊。”

“我們投票決定吧。”

“不用這么麻煩，”另一個有絲絲熟悉的聲音如驚雷般響起，“我愿意……。”

聲音突然又染上的雪花點。

蘇紙聽得津津有味之時，所有的聲音都失去了清晰度，化為辨認不出的雜音。突然，像是有人在用力迅速地扭動了音量鍵，雜音迅速放大，如同炸雷一般。

他猛然驚醒，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大口喘著氣，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滿背冷汗。

他自打記事以來便很少做夢，如此真實的夢更是少之又少。他摸著自己剎那間有些粗糲的皮膚，大腦深處像是流過一股微弱的電流，有什么東西像是要被喚醒，但卻始終想不起來，同時，胸口還沉悶得叫人喘不過來。

“蘇紙。”

這似乎是紀巍然的的聲音！心跳瞬間加速，蘇紙瞬間抬頭，環顧四周，卻依舊是自己那間老舊的屋子。

怎么可能會是他。

蘇紙脫力地倒在床上，發出沉悶的自嘲的笑。太可笑了，自己居然因為一個見過幾次的男人，有了現在這樣頹廢而無力的樣子。他笑的眼淚都要出來了，而后漸漸歸于平靜，強烈的無力和寂寞像是墨色的夜一般籠罩在他身上。

他呆呆看著天花板，大腦中一片幾乎空白。

我為什么會這樣？

印象中的自己明明是個寡淡地像張白紙的存在，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有反社會人格——畢竟他是那么的無情無欲，但為什么現在卻有著如此磅礴的感情，為了一個不大認識的男人，大有為之付出一切的沖動？

從未有過。

即使是當年奶奶過世的時候，他也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

或許是自己忘了？

他自嘲地想。

人的記憶一向不可靠啊。

不可靠……么。蘇紙瞳孔微縮，一個可怕的想法漫上心頭。

四

人是什么時候開始產生記憶的？這誰也說不清楚，即使是最權威的心理學專業，也不敢提出一個絕對的結論。人腦構造極其復雜，哪怕生物學家們已經通過各種手段分清了其構造，卻依舊無法弄清全部的功能，記憶功能就是其中之一。

“蘇前輩，你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兼職的大學生小夢生著一張圓潤的臉，此時她一臉疑惑地看著蘇紙。

“沒什么。”蘇紙難看地扯出了一個笑，“昨天有點沒睡好，有些乏困。”

確實沒睡好。

蘇紙透過大理石柜臺，看著自己有些空洞的雙眼，脊背像是劃過一道電流，渾身都要忍不住微微顫抖。

昨天醒來后，他用同樣的方式試圖查了自己的資料。

的確有個叫蘇紙的，和他年紀相仿的少年。

但他三年前去世了。

一瞬間他的世界觀幾乎崩塌。

他是誰？

蘇紙到底是誰？

紀巍然又是誰？

他的記憶，年邁的奶奶，老舊的爬滿藤蔓的矮樓，又是真是假？

他低頭編輯著短信：店長，我今天身體不適，下午先回去了。

一股代表著急切的熱流迅速充斥在身體里的每個角落，他渾身都染上了些燥熱。迫不及待的，他想解開一切謎團。

“好。”

店長回地飛快。

他長舒一口氣，試圖用深呼吸安撫自己燥熱的內心，卻無濟于事。

昨天查到“蘇紙”的時候，他看到了這個少年的資料。

包括蘇紙曾經的住址，縣城北斗星村。

下了出租車，蘇紙站在了這個老舊的，像是村落的小區之前。

北斗星村有個剛夠兩輛車通過的大門，閘門歪歪斜斜地頂在一側，早已失去了作用，另一側的門衛室里空無一人，前面上鍍金的五個大字早已在風吹雨打中失去了光澤，斗字的兩點或許是被熊孩子們扣掉了，只剩下一橫一豎。門口有稀稀拉拉幾個年邁的菜農支著傘坐在小小的馬扎上，在大太陽下和自己的菜一樣焉巴。

一股熟悉的感覺再次沖上蘇紙大腦，但卻沒有與之相對應的記憶。

他深吸一口氣走進了這個老舊的小區。

這曾經是一個國營工廠的配套生活小區，工廠早已破產，青壯年們早就搬離，只剩下部分在工廠里生活了一輩子的老人們還留在這個仿佛與世隔絕的地方。

眼下正值初秋，又是太陽最大的時候，亂糟糟的草叢邊偶有幾個搖著蒲扇曬著太陽的老人，便再無其他。

蘇紙也沒有刻意去尋找，他就那么慢慢地走在這個陌生的地方。

他突然停住了。

這是一棟建在角落里的房子，有一半即使在秋老虎的天里也沒有什么陽光，陰暗中透著死一般的寂靜，他回首，驟然發現，這四周一個人影也沒有。有著陽光的那一面爬滿了深綠色的爬山虎。

記憶中的爬山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