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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中海與“新海洋學”[1]

佩里格林·霍登 尼古拉斯·珀塞爾

(姜伊威 譯/夏繼果 校)

摘要 本文試圖在全球史—區域史—海洋史的脈絡之下,尋找地中海的合法位置。由于地中海從古典時期即被賦予了極高的文化地位,因此,對地中海史的研究變成了話語構建,人們用地中海作為標簽而無視地中海的本來樣貌。同時,地中海也因為同樣的原因背負上了沉重的政治黑鍋。對地中海史的實質進行探討,需要從人與環境的互動著手。本文所要解釋的是,為什么“微觀生態”這一概念可以使地中海研究回歸實際的地中海本身,從而將地中海納入到全球史的大框架之中。

海洋史比我們想象的要更新穎一些。它為新的大型區域史學樹立了良好范例。一方面,海洋史反思傳統的歷史地理學,同時,它的視角和方法是如此之獨特,故而成為一個令人興奮又往往難以預料的領域,值得深思和探究。

十多年前,這樣的歷史學還很難有市場。在后現代史學中,任何主題,尤其是身份認同和權力關系,都成為某種話語。而且,由于構建了自己的世界,它不可能駐留在某個特定的地點,即便是出于實踐的考慮,后現代史家們只采用某一地區或時段的文本。預設邊界是為大忌。[2]無論是在微觀史學、新歷史主義還是后殖民主義的研究實踐中,理想的語境都是全球的。

區域研究在許多方面是文化人類學的產物,也在該學科內的質疑聲中成長。現如今,區域研究再次興盛起來,[3]但這次的興盛緣于對所謂的“語言學轉向”的借鑒,絲毫沒有故態復萌的意思。因此,區域研究,即便采取復興的形式,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全球的。比如,對經濟和文化全球化的本質及其影響的討論,會直接或間接地影響到區域研究。再度燃起的對區域史的興趣,根本上來源于試圖找到另一條研究世界歷史的途徑——其整體研究并不是將所有的東西形成一種概述,而是考察各個組成部分以及這些部分是如何組合成整體的。[4]新區域史所針對的區域往往有一個明顯特征:它們必然是一些大的區域,因為它們是一個更大的、有可能無所不包的史學工程中的隱形或顯性元素。出于同樣的原因,這些區域史家們也對定界問題有著復雜的考慮。[5]

新區域史也保留著20世紀末的學術品味,即消除學科的、歷史的既有壁壘。這毫不讓人感到奇怪。一些現存的地理范疇煥發生機,一些全新的地理范疇也在出現。這些范疇還有一個共性,即它們打破了塑造傳統史學的政治邊界:譬如對東非大裂谷湖泊的研究,或是對絲綢之路的研究。

在這一新的史學工程里,海洋史之所以會引起人們的興趣,是因為海洋和陸地的布局使大洋及其港灣成為一條通路,能夠通向世界多數部分。我們還可以把山脈、森林或撒哈拉這樣的不毛之地比喻為“虛擬的海”,它們是一些危險但多種交流共存的空間。這些區域中,有的可能像海洋一樣延伸,有的被居住區緊密包圍,島狀綠洲星羅棋布,成為像地中海一樣的內陸“海”。將真實意義上和比喻意義上的海進行系統比較,可以構建出一個新的、能包含全球規模的歷史輪廓。[6]的確,由于海或洋的概念有著擔此重任的極大希望,因此“新海洋學”這一術語或許是對其的一個適當表達。[7]

我們選擇研究的海域,有時仍依據大西洋、太平洋和印度洋等傳統的地理學劃分;但在很多方面,那些聽上去更陌生或更小的海洋空間也更為吸引人,比如菲律賓群島。[8]這樣一來,新形式的并列比較成為可能,并從中揭示出意料之外的一致性,譬如前現代考古資料中所展示出的大西洋東北海岸的周期性特征。[9]邊緣變成了核心,它們往往政治上中立,這可能是新劃定區域的重要吸引力所在。除了忽略國家邊界,它們也顛覆了帝國等級制度,而這樣的制度曾經便利了一些強權介入我們所研究的區域。由是,舉例而言,在“新”大西洋史學中,“白色大西洋”“黑色大西洋”“綠色大西洋(愛爾蘭人)”,甚至“紅色大西洋(馬克思主義者)”可以平衡共存。[10]海洋史也能夠揭穿“陸地神話”,以及歷史學家將陸地作為社會生活的支撐而使其凌駕于海洋之上的做法。[11]“東亞”也許比“遠東”更為可取,但是,如果考察中國海統一體更能夠解放思想。最后還有重要的一點,我們或許可以從自身的經驗來猜測,海洋史會鼓勵那些久坐不動又怕水的歷史學家們去嘗試體驗航行的浪漫與快感。[12]

地中海因其特質而成為歷史研究中諸多海洋的原型。公元前5世紀,西方傳統中最早的歷史學家——希羅多德和修昔底德即已將基于海洋的政治霸權當做是歷史學的考察對象,他們創造了“制海權”(thalassocracy)這樣的標簽。甚至更早以前,海上航行便在希臘最早的文學想象中——在《奧德賽》中——占據了中心地位。[13]在20世紀,更具影響的自然是布羅代爾的《地中海與菲利普二世時期的地中海世界》,這是海洋史的典范之作。[14]布羅代爾詳細闡述了一個關于時間和因果關系的整體性理論,并在最大范圍上將該理論運用到這部獨具特色的年鑒學派著作:這是一部關于區域的專著,所有的社會科學都被整合到這部“整體史”之中。“當我想到個人的時候,”他在《地中海》第二版的結束段落中這樣寫道:

我總是傾向于視之為被囚禁在自己無能為力的命運中。他所置身的風景中,無窮盡的長時段透視延伸到了他的身前和身后。在我看來,在歷史的分析解釋中,最后終于取得勝利的總是長節拍,這或許是對的也或許是錯的……論氣質,我是“結構主義者”,具體事件幾乎無法吸引我,甚至是短時段的局勢也一樣,后者不過是同一地區內的一組事件罷了。[15]

然而,在那總是取得勝利的“長節拍”中,布羅代爾遺留下的影響更多是地理上的,而非哲學上的。在此中,地中海被認作是一個獨特的整體:

我的這部歷史學著作以廣闊的地理空間開篇,沒有人對此提出異議。我敬重這些恒久的客觀存在,其影像在全書中不斷再現……從總體上看,地中海是一個富有創造力的空間,海路可以供人們自由來往……其眾多的區域既那么不同又那么相似,在流動中產生了城市,不同人類群體既具有互補性又充滿根深蒂固的敵意,因此,地中海是人類之手經年累月地塑造的;但是,人類的塑造要經由不那么友好的物質來完成,這種自然環境遠非富饒,卻常常是嚴酷的,對人形成了持久的限制和阻礙。所有文明都可以被視為一場搏斗,在戰勝不利條件的基礎上進行創造;地中海盆地諸文明與許多常常是顯而易見的障礙進行著較量,有時人手頗為短缺,它們與緊緊鎖住這片內陸海的周圍大陸進行著持久而盲目的搏斗……因此,我在地理學的框架內,尋找那些地方性的、恒久的、不變的并且常常周而復始的特征,而這些才是地中海史的“恒量”。[16]

盡管強調來自于“超出時間之外”的陸地的限制力量,布羅代爾那活生生遍布人口的地理既是陸地的,同時也更是海洋的。無論從影響地方環境來說,還是從為跨海和環海的流動和交流提供自由來說,它都能夠提供足夠大的概念空間。最重要的是,它將地中海地區置入一個更大的框架中,一個能夠包含安特衛普甚至更遠地區的“更大的地中海”。[17]

這一獨特的系譜已經使海洋史家們把地中海作為了一個基準(point de repère)。波羅的海/北海地區是“北方的地中海”;在人們尚無法想象一個“全”大西洋史的時候,中世紀晚期伊比利亞水手們在東大西洋島嶼所開拓的世界被稱為“大西洋地中海”或“地中海大西洋”。[18]大衛·阿布拉菲亞在“內陸海”的嚴格意義之下,甚至將地中海的概念普遍運用到了一系列地區,這些地區貿易和交流的密集度可與地中海相當。他不僅將這一術語用在了亞得里亞海[19]、愛琴海、黑海[20]等“子地中海”,而且還有“類地中海”的加勒比海,甚至還有“日本地中海”。[21]地中海本身顯現出它在主流歷史學中毋庸置疑的地位,并適用于現代區域研究的比較主義。因此,我們可以合理地預期到,地中海還將會給新海洋學帶來許多東西。

但實情果真如此嗎?在接下來的內容中,我將以四個部分來探究這個問題:首先,回顧一些嚴肅的批評,這些批評針對的是作為獨立范疇的“地中海”;其次,介紹其他的地中海歷史學家是如何應對這些指責的;再次,簡述我們自己對地中海史研究的建議;最后,討論這樣架構的地中海在比較海洋史和全球史這種更為廣闊的學術領域中所處的地位。

地中海史研究的前輩勾畫了“原版的”地中海。今天,作為新區域史的一個組成部分,這種地中海史面臨著很多問題,這超乎其杰出的前輩們的想象。第一,當研究其他地區的歷史學家正執著地把貌似沒有什么歷史重要性的沿海地區開辟為研究區域,以便發現全新的交流網絡和文化相似性的模式之時,研究地中海的學者卻發現地中海常常被忽略,原因恰恰在于作為研究對象的地中海是人為建構的。第二,當新的區域觀點正在將學者們從政治聚焦的陷阱中解放出來之時,地中海卻被指責是一個在本質上具有壓迫性的概念,它源于帝國主義,在為政治上不受歡迎的主導敘事(master narrative)的服務過程中展開。第三,即便撇開這種意識形態上的不合時宜(即與歐洲帝國主義的關聯),也可以發現,地中海被賦予了太多的普遍性,導致它在比較史學中的作用非常有限。地中海作為一個歷史學研究對象,其存在的問題恰恰源于它的諸多成功。

這樣的問題進一步凸顯了地中海研究的與眾不同。沒有哪片海洋能夠像地中海一樣成為文化史關注的焦點:人們以這片廣闊的水域給周圍貌似獨特的陸上景觀和文化命名,甚至給推定的周邊居民性格命名。[22]作為一門學科,地中海研究的悠久與相對成熟也是顯而易見的,盡管它在學術史上至多不過回溯到1930年代布羅代爾構思他的重要著作之時。[23]對于歷史學家來說,更大的難題在于,地中海以各種各樣的方式被賦予文化屬性,毋庸置疑,這種被賦予文化屬性的過程是一個涉及面非常廣的現象,是地理史所無法呈現的。[24]無須贅言的是,地中海——作為一個很少被明確界定的區域卻常常被下意識地縮小為與意大利和希臘等同——被認作是自文藝復興以來、在許多方面甚至是古典時期以來的歐洲文明中心。“南方波羅的海”這一倒置的荒謬,恰能證明這一點。

地中海常常被賦予的文化高度,使得許多人不滿。這些不滿的人中,有的人認為古代希臘—羅馬的概念和研究不過是帝國主義意識形態的另一種表現形式。(或許因為這一原因,我們應該避免使用“海洋學”——thalassology這一來自希臘詞源的術語)有的人認為應該對一切古典教育保持警惕,因為古典教育催生了某些精英階層的自我意識,他們建構了地中海,并從18世紀到第二次世界大戰一直試圖主宰地中海。在20世紀后半葉發展起來的國際旅游文化中,地中海的榮光也絲毫未損,盡管相比于古典文化,歷史學家們更容易與這種文化保持距離。[25]這些混雜的盛名之下,現在的地中海已經與其他海洋和大洋區分開來。并且,這些名譽也提出了諸多嚴肅的問題:地中海研究,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研究?

以這些問題為基礎,形成了對地中海研究的所有意圖的最極端的攻擊。文化人類學家邁克爾·赫茲菲爾德(Michael Herzfeld)對他所謂的“實用的地中海主義”(Practical Mediterraneanism)發起了新一輪的攻擊。這篇文章的副標題是“從認知論到飲食等一切的借口”。[26]在21世紀之初,他發現一個令人驚訝的事實:人們仍舊在談論著作為一個建構之物的地中海本體的功效,而幾乎所有其他可以與地中海相類比的題目(赫茲菲爾德在此處沒有給出例子)都已被解構或重構——或自我解構。[27]然而,問題并不僅僅在于我們對這一概念的持久性表示吃驚或遺憾,而是應對其進行考察。地中海的確是“在那里”,而且不僅局限于一片水域。地中海作為“我們之所說”、作為多種“話語”的主題而存在著。(這一論調可以用也許并不太恰當的類比來概括:神學存在,因而上帝也就存在。[28])對于赫茲菲爾德來說,“我們”指代各種各樣的人群。例如,“我們”可以指代環地中海陸地的居民,這些人能完全意識到歷史、文學、人類學和旅行日記等汗牛充棟的文本中歸到自己身上的老套性格。地中海居民的不當舉止,可以以“地中海氣質”作為借口(熱血、自私);在政治上的笨拙,可以以一種“明日”文化(a culture of ma?ana)作為借口。[29]“我們”也可以指代學者們。作為地中海專家,我們將自己植入到一個全球價值等級中,“地中海”在這個等級里面處于“現代”和“原始”、最熟悉和最陌生之間的某個位置。為了維持這樣的學術共同體,我們依賴于一個循環論證,從“地中海”作為一個獨特、均質的地區或文化,到它的具體體現,如此循環往復。地中海主義者總是以證實他們預先假定的東西來結尾。

赫茲菲爾德的矛頭指向“地中海主義”之罪的最有力、最復雜的表現。[30]這是顯而易見的:人們之所以熱衷于地中海的研究方法,其原因在于,地中海主義除了是一種借口,還以(至少)其他兩種形式存在著:排他主義和例外主義。前者相對簡單,地中海研究是一個陳舊的主題,該領域的學者往往性格內向,這使人聯想到,這些學者的興趣何時能夠被其他更刺激和尚未完全開墾的領域所取代,或至少對這些領域抱以同樣的興趣。“地中海主義”這個術語也被用來證明(尤其是在更久遠的過去)這樣一個排他主義的說法:在歷史學研究的對象中,地中海及其文化有著特殊地位,因此地中海完全沒有必要被放在更廣的范圍內進行比較。[31]另外,在種種形式的例外主義和赫茲菲爾德式的借口之間,存在著一個清晰的紐帶,這是一個居于從屬地位的地中海,明顯是用已故愛德華·薩義德所謂的“東方主義”建構的。[32]

赫茲菲爾德合理地提出,那些使用地中海范疇的人們應當把自己視為人種志研究的主體。他們應該將“地中海”放入框架之中,而不是認定它本身就是框架。地中海應該成為研究目標,而不是分析工具。歷史學家也應當把自己放入這樣的框架中:為什么他們想要使用這樣的一個術語?它服務于什么樣的(自我的)目的?毫無疑問,布羅代爾(舉例而言)沒有能夠這樣反躬自問。顯然,對“你做這件事的理由是什么”這種赫茲菲爾德式的問題,我們已經不能夠再像布羅代爾第一版序言中所說的“我深愛地中海”那樣進行簡單回答。[33]

在赫茲菲爾德看來,如果研究地中海而不努力使它脫離這種研究現狀,便是與“傲慢的文化帝國主義”同流合污,甚至不僅僅是文化上的帝國主義。因為,正如薩義德的研究所表明的那樣,文化帝國主義與政治帝國主義是一對孿生兄弟。[34]赫茲菲爾德批判了近幾十年來的文化人類學。[35]但在他的批評中,顯然有一個更大的歷史維度。它涉及環地中海區域內的政治史與文化史。[36]這一批評尤其適用于地理史。

我們今天通常所說的地中海,其輪廓直到19世紀才出現。舉例而言,地中海世界在德國早期系統的人類地理學中得到詳細闡述。它是作為從整體上定義空間——其論題后來發展為可怕的“生存空間”(Lebensraum)概念——的副產品而出現的。[37]到1900年代早期,德國作為世界強權和世界貿易中的一支力量,其地理知識被地理學家特奧巴爾德·費舍爾明確地與“沉睡著的”地中海土地的開發潛能聯系在一起。[38]然而,將科學知識和在地中海的帝國主義聯系起來的,當以法國最為露骨。[39]法國人將地中海描述為屬于歐洲的海;而把地中海定義為一個有著獨特地形或植被的地區的做法則顯得非常遲緩,而且通常是在專業性(不總是地理學)著作中。與之相適應,存在著兩種特色鮮明的比較。其一,認為卡比利亞是普羅旺斯的同種、阿特拉斯山脈是阿爾卑斯山脈的相似物。[40]其二是把瓦爾的某個村莊與摩洛哥的某個村莊相比較,或遍地化石的迪朗斯河三角洲與撒哈拉相比較。如此我們便能夠明了,布羅代爾的久遠學統來自何處。

盡管沒有那么直截了當,但無疑的是,地中海不僅作為一片海、更是作為一片區域,這種認識是在19世紀被“發明”出來的。[41]直到那時,地中海才像俾斯麥的歐洲一樣,成為一個完全成熟的地理學表達。作為20世紀地中海地理學中“司空見慣現象”的那些環境特性,也僅僅是在20世紀才予以系統論證。沒有任何其他的區域能夠像地中海一樣引發如此多的學者著筆探討它是否為一個帝國主義范疇,這毫不奇怪。據我們所知,對于“大西洋主義”或“太平洋主義”恰當性問題上的爭論,遠遠少于對地中海的討論。(前者主要是一個關于戰略思想藝術的術語,指代——有肯定的意味——美國與西歐勢力的大西洋聯盟;后者關乎和平,而不關乎那片水。)[42]這是因為人們忘記了,“大西洋”——與“地中海”不同——名稱來自于古典神話,并且與所有其他大洋的名稱一樣同為歐洲人的創造。[43]正如本論壇的其他文章所顯示的,研究大西洋和太平洋的學者們也許同樣會對其學科標簽的適當與否進行討論。但是這些標簽并沒有(或暫且沒有)像地中海一樣被掛著政治污點,以至于急需一些替代物。

既然地中海主義的種種陰險表現已被高聲揭發出來,地中海史學家們又對其做了怎樣的應對呢?赫茲菲爾德的建議能夠幫這些學者將研究限制在政治上和諧(politically attuned)的話語分析內,但尚無人采納;我們沒有關于“地中海概念”的綜合性歷史學和人種志研究。

更常見的是,關于該地區特性的討論被完全無視或擱置。布羅代爾式的人類地理學——這一學派中,不同時代(古典/中世紀)的區別,甚至文化和宗教(基督教/穆斯林)之間的差異都只是輕描淡寫——或許仍會受人青睞,并為“自下而上的歷史”的歷史提供范例。然而,在20世紀末21世紀初出版的諸多關于地中海的重要史學論著中,這種地理學正在失去市場。或許我們可以合理地認定,環境研究——至少是一定規模的環境研究——已經沒必要再進行下去了,因為布羅代爾已出色地完成了所有需要的工作。我們曾在2000年不無用意地挑釁道,布羅代爾的《地中海》一書標志著“地中海的終結”。[44]我們這樣做,自有許多原因。在過去的十年中,歷史學及其相關的社會科學都已經全部拋棄了大型區域的研究。無論怎樣,大型區域還有什么值得再去書寫的呢?布羅代爾已經完成了對人與種種環境的研究:平原、山脈、島嶼、海岸;道路與鄉鎮;還有開放的海洋。不僅僅是菲利普二世時期,而是所有的時期——或者至少是前現代時期都已被他的研究所囊括。他之后的論著再沒有什么本質上的增補。[45]在布羅代爾去世后二十多年,誰還會讀布羅代爾關于菲利普二世的論述呢?然而,對于任何一個學習地中海人類地理學的學生來說,布羅代爾的書仍是無價的源泉。

這種對地中海地理特性問題的回避,使得“地中海”作為一面“方便旗”(如果不是一個借口)而興盛起來。為了說明這種情況,我們可以區分“發生在地中海的歷史”和“地中海本身的歷史”。[46]當然,這種區分并不能令人完全滿意。“地中海本身的歷史”意味著無所不包、囊括一切,盡管它本意只是指向特定地理學意義上的整個地中海的歷史,而不是所有能想到的關于地中海的專門史的總和。布羅代爾的《地中海》一書即是“地中海本身的歷史”的典型。另一方面,“發生在地中海的歷史”卻很難說得上是一種為前者填補遺漏的理想方式。“發生在地中海的歷史”只是間接或特定情形下才算得上是地中海的;這意味著環境只是作為一個遠端的背景在分析或解釋中提及。舉例來說,它是這樣一個點(我們在這里不打算去確認這個點),歷史學家在這個點上能發現西班牙內戰中必然的“西班牙性”(Spanishness)——這里所說的“西班牙性”是地理意義上的,而不是前輩民族史學家們所熱衷的文化或心理上的本質論。沒有哪一段“發生在地中海的歷史”能夠與地中海背景完全分開。然而,“地中海本身的歷史”和“發生在地中海的歷史”仍是一個有用的二分法。

這種二分法的用處首先體現在我們面對這樣一個事實的時候:盡管(或因為)地中海已經被宣布死亡,但卻作為一個關鍵詞大量出現在學術期刊的題目中。[47]越來越多的此類出版物正在出現,成千上萬的人們要接受H-Mediterranean(“地中海史研討”網站——譯者注)所提供的電子信息服務,或訪問地中海歷史的網站。但是在這里,許多聲稱是地中海史的東西,實際上是陳舊的“地中海主義”立場的借尸還魂。地中海在這里不過是一個幌子:舉例來說,古典學家們需要借助“地中海”來作為一個不同于“希臘”“羅馬”“古典”的標簽,來避免被人詆毀:生活在一個多元社會的世界,卻與主流文化在思想上同流合污。大多數的學術寫作還是“發生在某個地中海國家”的傳統的、地方的、政治的、社會的或經濟的歷史——并不直接關乎更廣闊的世界,對地理或環境少有關注。

在過去十年左右問世的著作里,讓·卡爾龐捷和弗朗索瓦·勒布倫主編的《地中海史》是最典型的“發生在地中海的歷史”。[48]在本書中,并沒有對其地中海的題目進行預先限定,也沒有明顯的基本概念來判斷這一主題的選擇對傳統地理學是否有超越之處。我們發現,這本著作毋寧說是按照時間先后對地中海陸地——尤其是北地中海陸地的政治、經濟、宗教和文化史進行全面且有益的梳理。書中提及了土倫之圍(布羅代爾也曾撰文討論過這一歷史事件);[49]第二次梵蒂岡會議也被提及。后者恰如其分地展示出,一個重要事件及其所包含的更大趨勢和結構是如何成為“發生在地中海的歷史”的一部分的——即使對于地理沒有什么重要的關注。當然,第二次梵蒂岡會議在一個地中海城市、更確切地說在羅馬召開,這一點在地理上并不是偶然的。但是,對于該會議在什么時候以什么方式召開,任何一個解釋幾乎都不會將教廷的所在地作為討論焦點;并且很顯然的是,這一會議的影響遠遠超出了地中海范圍。[50]

即便是環境史著作,也都理所當然地認為無須再重返或以重要的方式超越布羅代爾的人類地理學。地中海的環境史近來并沒有吸引太多的關注——僅有幾個例外。[51]并且,這些例外在一定程度上仍然是保守的。譬如A.T.格羅夫(A.T.Grove)和奧利弗·拉克姆(Oliver Rackham)的杰作《地中海歐洲的自然》(The Nature of Mediterranean Europe),書中在開頭處便將地中海一勞永逸地限定在普通的氣候意義內,是為世界上六個“地中海氣候區”(mediterraneoid)之一。兩位作者于是緊接著論述道:地中海并不是一個由于人類的長期墮落而失落的伊甸園。這種生態敘事的確是“地中海本身的歷史”。它讓人類與環境之間的關系重回焦點,并展現了地中海的生態多樣性,并簡明地解釋了早期人類對自然的干預。但這是一部關于氣候、地理和動植物群歷史,而人類在其中的影響(盡管被認為無孔不入),卻只用一章半的篇幅進行了直接論述。

第三種形式的地中海史將自身限定在爭議較少的海洋統一性上,以擱置反地中海主義者們的批評。這種研究可以被定義為“海洋轉向”(the maritime turn)。在“地中海禱告”(Mediterranean Breviary,原標題翻譯)中,由于對可操作性的考慮,普雷德拉格·馬特維耶維奇將研究主題限定在了海洋及其周邊50公里的陸地之內。[52]這本著作很難被分類:部分是歷史學上的大雜燴,部分是當代的召喚。我們能夠從中讀到研究地中海地質學的“高貴”之處。這本書告訴我們,許多生活在地中海的人們“熱衷于占星術”;“盜竊是一門地中海的藝術”;燈塔是地中海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一艘船在沉沒時總是悄無聲息或是混亂無序”。最重要的是,書中描寫了港口、船舶和水手們的羅曼史:“我聽到住在地中海南北兩岸的人們談論著海洋的氣味。我精心地記下了他們所說的話。”[53]這似乎是在用惠特曼的筆法重寫布羅代爾。所有的事情都停留于表面,而且顯得很和諧。一概化(generalizations)在本書中被順從地接受了。整體來說,這本書的確是“地中海本身的”,然而,卻很難說它是“地中海的歷史”。

另一本新近出版的地中海簡史也將環境問題全部省略掉了。但原因并不是布羅代爾已經完成了對環境的討論,而是因為布羅代爾幾乎沒有給人類個體的能動性留下任何空間,從而審慎地拒絕了布羅代爾的方式。大衛·阿布拉菲亞主編的文集《歷史中的地中海》(The Mediterranean in History[54]將研究對象縮減到海洋本身及其直接毗鄰的海岸線。這本書也可以叫做《地中海中的歷史》或《地中海上的歷史》。在書中的一個章節里,奧利弗·拉克姆詳述了他對“人類的長期墮落”這一說法的反對觀點,但是這一次他完全沒有討論環境的問題。在拉克姆的章節之后,本書的主題就轉移到了政府間和經濟體之間跨海的沖突或相互影響,地理背景被完全淡化了。沿著同樣的思路,阿布拉菲亞如今承諾道,一部關于地中海海洋、島嶼和海岸線的敘述性歷史巨著將會誕生,并給予歷史中的具體人物以充分比重。或許阿布拉菲亞的新作會免于赫茲菲爾德的責難,但這種豁免可能有一定的代價。

的確,任何關于地中海的歷史書寫,跨海洋的沖突和相互影響都占據著中心地位。然而,作為一個研究對象,地中海地區的一致性和獨特性不應該從相對明確的歷史事實中尋找,譬如被海洋所連接的諸諾曼國家,或呂西尼昂王室賴以發財的貿易。諾曼人的海上活動和塞浦路斯的制糖業應該被放置在更為廣大的全景中;應該被放置在一個長時段的,并且不受敘述意志所限制的時間框架內。如果我們這里所討論的新區域史想要避免成為各種元素的凌亂拼湊,就應當以便于比較和對比的方式來描述對象的明顯特質。需要尋找一些共性的東西。盡管地中海有著長期積累下的觀念包袱和文化包袱,但有一種新的批判聲稱,地中海史在實踐上缺乏跨越時空的黏合劑。人們或許會說,科西嘉島和尼羅河三角洲的比較,或海上民族時代和海盜時代的比較是毫無意義的。毋庸置疑的是,布羅代爾的想法有所不同。布羅代爾肯定了地中海內時間和空間上大跨度的可比較性,鼓勵著我們去嘗試:反對懷疑論者,捍衛地中海區域方法在古典、中世紀和近代早期史中的價值和一致性。[55]下述的一種對地中海歷史的看法為應對“地中海主義”的挑釁提供了希望。不僅如此,這種看法探索了包括地中海與周邊地區的連接方式在內的地中海特性,從而在兩個正面支持了更大的“海洋學實驗”(thalassological experiment)。第一個正面是,地中海不一定是一個政治的尷尬,它并不是全球比較主義這座高樓下的一顆岌岌可危的基石。第二個正面是,研究地中海史中的一致性結構,可以提出一些問題和模型,幫助全球史學者理解世界歷史中的新組成區域之間的互動到底是如何進行的。

在我們以前的著作里,已經從最基本的層面上建立起了一個框架,來解釋地中海史的一些特定方面,并借此明確了地中海在“現代性”(姑且稱之)之前的統一性、特殊性和一致性等大問題。這個框架依賴于對初級生產(primary production)的四個層次的描述,它在很大的程度上來自于20世紀最后三十多年社會人類學和考古學的發展。第一個層次,是辨認出其中獨特的風險情勢,在這個情勢中有許多各種各樣的蕭條年份,以致有必要為其尋找補救措施;不過,景氣的年份還是要多于蕭條的年份。第二個層次,是辨認出圍繞這種風險情勢而組織的生產活動的獨特“邏輯”。這種“邏輯”依靠的是三重策略(按照歷史重要性升序排列):以生產事業的多樣化來應對不同類型的災年;把剩余品日積月累地庫存起來以應對未來的災年;對新產品和庫存品進行再分配,針對多樣性下不同的產品采取不同的分配節奏。

前述的兩個主要方面——風險和生產,還受到另外兩種關鍵要素的制約。第三個層次,是地中海地區的板塊特質所導致的地形上的極度碎片化。這種碎片化可以用“微觀生態”這一謹慎而松散的概念來表達。微觀生態既存在于地形特征之中,也存在于初級生產參與者的認知當中。微觀生態是互動的,既有人與環境在本地的互動,也有跨度更大的各個微觀生態之間的互動,后者有時會彼此相距極遠。微觀生態是不能被地圖所描繪的,它們是流動的、易變的。微觀生態的易變性對前述的風險、生產兩個層面的影響在于:它極大地增加了風險情勢的難以預測性,因此,微觀生態也就為生產活動指明了一條道路,即多樣化、庫存和再分配的三位一體。

最后一個層次是一個獨特的交流體制。地中海復雜的海岸線和數不盡的島嶼、環環相扣的低地、能夠頻頻通航的灘涂與河流……地中海的地理條件使這種交流體制成為可能。該體制的影響先是凸顯于再分配的特性和重要性上,之后又通過再分配反饋給整個系統。因此可以說,要衡量地中海的任何一個微觀生態在給定的歷史時刻的社會經濟特征,關鍵的變量即在于其“連通性”(connectivity),這是一個借自圖論(graph theory)的術語。

這樣略顯草率的概括當然很抽象。但是四個層次的模式——風險情勢、生產邏輯、地形碎化和內部連通——則是經過審慎考慮的:它旨在面對地中海人類生態與生俱來的多變性。或許,這一模式的一個優點在于它能夠抵擋住“地中海主義”的指控。首先,作為對排他主義的回應,它提出了許多與其他歷史學語境密切相關的問題。這種模式擺脫了布羅代爾在《地中海》一書中摻雜了決定論的環境類型學(如山地社會),提出了人類與自然之間的雙向互動。它也為小生產者及其管理者的認知與決策留足了概念空間。它將海洋和陸地的整體環境都納入自己囊中;盡管更強調農村地區,但它必定能適用于人類居住的全部范圍,無論是江湖幽僻之處還是燈火闌珊之城。因為它在范圍上是“微觀”的,也就無須探究作為單獨的歷史生態整體的地中海,這是一個近乎無法完成的任務。因為后者將需要估量“全球”的人口規模和密度以及承載能力,至少需要對人類和動物的食物來源進行全面的調查。

第二項針對“地中海主義”的指責是例外主義。由于生態學的暗喻是結構性的或系統性的——是從具體的環境特征中蓄意歸結出來的,而我們的四層次模式無須以標準術語去明確界定地中海環境,而正是這種界定支撐了地中海優越性的斷言。傳統人類地理學中的地中海——19、20世紀——已被進行了多方面的構想。但這些構想中最為顯著的是三個相互關聯的類型。第一種類型是依據氣候所進行的定義。舉例而言,在這一類型中,人們選取特定沉淀物的指標(等降水量線)來區分這些以夏季少雨為特征的地區。第二種類型的構想是環境決定論,認為地中海的劃定來自于某些植物群的分布,尤其是具有重要經濟價值的作物分布。(這種類型里,最流行的是橄欖和葡萄樹的種植分布)第三種類型是前兩種的文化衍生品,譬如區分“橄欖油食用者”和“黃油食用者”的土地。[56]針對這些構想的詬病主要在于,無論是以植被、氣候還是環境來定義,它們都無法以歷史學家所希望的方式勾勒出令人滿意的地中海地區輪廓。[57]單以一項嚴重且被人低估的困難為例,正如布羅代爾本人也承認的那樣,在氣候上,每一個山頂都處于地中海之外。[58]

我們應當以另一種方式來構想地中海的統一性和獨特性。地中海的統一性的體現,與其說是在于生態或文化類型,莫不如說是微觀生態——它們在結構上、易變性上相似——間的連通性。與之相較,要明確說明地中海的獨特性則更困難一些。在前述綱要中所概括出的四個元素,沒有一個在本質上明確是“地中海的”。災年的情勢是由氣候類型的特性形成的,即我們傳統上稱作“地中海氣候”的氣候類型;然而,在地中海截然不同的氣候區,其氣候類型也應該能夠帶來同樣復雜的風險情勢。無論是緩沖風險的邏輯、碎片地形的密集、連通的可能性,都能夠在其他地區找到類似的比照,例如東南亞。[59]與其鄰近或遠處的類似者相比,地中海唯一獨特性在于這些要素的絕對密集和絕對復雜。以島嶼為例,從地中海島嶼和大洋島嶼各自的歷史特征中就可以明顯體現出這種區別。地中海島嶼(有時)富饒而人口眾多,相互之間構成了緊密的網絡;這些島嶼往往自身便是網絡的首要節點,有時甚至占據了大型霸權的中心,并且是地中海生產體制和再分配體制最具代表性的個案。與之相較,大洋島嶼的明顯特征則是貧困、依附、邊緣化、處于從屬地位。[60]

出人意料的是,這樣一來,地中海從這些非特有要素的特有聚集中被辨認出來了。至少大體上,這一獨特聚集應該是容易測量和勾勒的。在這里,布羅代爾關于地中海是一個“電磁場”或一個“光源”的比喻開始有幫助了;[61]更有幫助的是,布羅代爾將地中海想象成一個具有脈搏跳動的心臟,將毗鄰地帶納入到脈搏的伸縮之中。“地中海多樣性癥狀”的發作形態與規模,有時不過是地中海自然地理特征自然而然的結果。

微觀生態學的思路也同樣給我們提供了劃定地中海邊界的方法,或換言之,提供了避免以任何固定的、“恒久”的方式劃定地中海的方法。地中海只能有一個變幻不定的、“模糊”的地區邊界。隨著某條邊界脫離了這片海,各個微觀生態的屬性就會終止或急劇改變,盡管,在許多地中海與其他地區的接壤處,這種終止或改變的方式、速率都各不相同。地中海也可以被設想成一個大型地帶,遍布了內卷式的糾纏復雜的網絡。在這個區域里,內部聯系相較于外部聯系要更為繁多、密集、持久,哪怕地中海的“外部關系”(布羅代爾所說的更大的地中海)已經達到了跨越全球的程度。這或許是一種最高程度的概括。

“除了帝國主義的研究之外,地中海是否不適合作為任何一種史學研究的主題?是否尤其不適合作為新區域史的主題?”微觀生態學的論點再度打消了這種疑慮。微觀生態學模型的多面性幫助史學家們避免了具體化。將地中海沿岸的生態條件和海上連通性的特質編織在一起,就會找到通往地中海獨特性的途徑;與其他簡單化的闡述相比,這種途徑更能擺脫與帝國地理學密切相連的政治上的、探索性的難題。

我們的這個模型也在極大的程度上可以與地中海自我感知的歷史相協調。長久以來,地中海的各個社會就意識到自己生存在這樣一個世界:一方面是碎化的環境,另一方面連通性把碎化的區域聯系在一起。雖然語義學上,“地中海”一詞的含義在19世紀才從海洋延伸到區域,但地中海作為統一體的事實在兩千多年前就已被認定。至少對于部分希臘人來說,他們早已察覺到了這片今天被稱為“地中海”的海洋遠不止是各個相聯系的小海域的組合體。[62]地中海是“偉大的海”,正如柏拉圖在《斐多篇》(109b)中引述蘇格拉底所說的那樣,“這片海是我們這個世界的一部分”,“我們”(從沒有明確界定)生活在海的周圍,“就像池塘邊上的螞蟻和青蛙”。在古希臘人看來,地中海是地球表面海洋一分為二的一個界限。不加大寫的“地中海”(mediterranean)只是一個簡單的地理學術語,只表示某一種類的海,是位于陸地中間的海,區別于海洋中間的陸地,也就是大洋圍繞的大陸。“地中海領海”(mediterraneum mare)這一術語在西羅馬帝國滅亡之前并沒有得到使用。[63]然而,這一概念所指代的意味則早在那之前就已存在。

古代對地中海的想象必定是海洋的,因為它是整個全球布局投影(reflection)的一部分。這個想象對區域思想只有極其間接的貢獻。(與之互補的大陸的想象則非常不同:陸地早在公元前5世紀就劃分成了亞、非、歐三部分,這三部分各有其純正的區域認同。)11世紀開羅的宇宙論著作《好奇心之書》(Book of Curiosities)有著與古代地中海概念相類似的內容。其唯一的手抄本手稿于2000年被發現,現存于牛津。[64]書中一幅引人注目的地圖表明,地中海是一個統一體,包含120個島嶼和121處錨地,并由這些島嶼和錨地清晰地描繪出來。在書中,地中海又一次被作為一種海洋的類型,而不是一片更大的區域(area)。

因此,地中海作為一個區域的定義,并不是古代帝國主義的副產品或附屬物。[65]它也沒有出現在中世紀或近代早期的歐洲思想中,也沒有出現在奧斯曼帝國中,16世紀早期奧斯曼帝國所控制地中海的范圍幾不亞于羅馬帝國。因此,盡管部分當代作者心存恐慌和顧慮,作為區域的地中海并非前現代咄咄逼人的帝國精英們的主導敘事的一部分。的確,在古代的外交談判(霸權思想在這里得到了集中的表達)中,地中海陸地上的統一性有時候會得以表現。最為有名的一個案例是雅典與波斯所簽訂的一份協議,該協議據推測是在公元前5世紀所簽訂的;其中的一個條款是,禁止波斯信使進入距離雅典50英里之內,或海上一天航程的距離之內(在一份大事記中甚至直接稱其為“希臘海”)。[66]在一個帝國意味更濃厚的語境里,羅馬將軍龐培對海盜的打擊,以及他之后對谷物供應分配的控制,范圍都劃定在了整個地中海以及內陸方圓五十英里內。

然而,沿著這樣一種思考方式,能看到一些與地中海帝國極為不同的東西。再次強調,我們所遇到的概念是海上世界如何運轉,以及它對陸地意味著什么。海上世界是海戰的場地,但同時也是再分配,尤其是生產供給再分配的場地。這個場地里,再分配的節奏會受到無處不在的海盜的威脅。這種思想與柏拉圖的觀點一致,柏拉圖認為,好的政治體制無法與地中海及其活動相協調、相容納。所以柏拉圖理想中的城市應該距離海邊10英里的距離,遠離邪惡的商業行為。[67]公元前149年,當羅馬人試圖找一個借口摧毀迦太基這座偉大的貿易中心時,蓄意開出的一個荒謬條件竟是:迦太基應當連根遷徙到內陸,遠離其良港。羅馬人對迦太基要求的離海距離是10英里。[68]

因此,古代思想中的地中海,所關心的并不是一個為了征服該區域而進行的地理學表述,而是對以地中海為中心的社會(盡管是在一個很松散的意義上)進行分析。這是對海洋周邊世界的特性描述,而不是對這片海恰好毗鄰的地區進行標簽化。它反映了——盡管不是那么直接——地中海連通性和地區生態的獨特互動,這種互動在地中海史的其他許多歷史時期都能見到。這樣的一個地中海,絕不是簡單的政治構建,它將會非常難以被定義,對它的描繪需參照人類社群的關切、價值體系、經濟野心、跨區域聯盟,而且這種描繪在本質上是不穩定的。的確,這樣的一個地中海應該是一個“必然充滿爭議”的范疇。[69]古代和19世紀地理學的遺產,地中海話語“元課題”(meta-subject)中的其他要素、這一地區長期積累下的文化包袱,都是這種爭議的映射(reflection)。這些映射形成了這一課題中我們必須解決也必須解決干凈的一個方面。但這些映射并沒有使這一課題失去價值。恰恰相反,在超越了邪惡帝國的創造發明的地中海認知史中,我們獲得了微觀生態世界的一個本質部分。

在這里,我們的目標絕不是要把一個新范式強加于地中海史家,堵住對替代方案的探討通道。我們的目標毋寧說是為了發現:我們應當以什么為基礎,來對待作為一個獨立考察領域的古代中世紀時期乃至前現代的地中海歷史?布羅代爾所開拓的道路能夠幫助我們在多大的程度上跨越那些似乎已然橫亙的學術邊界?這包括地中海的“去中心化”[70],也包括采取一個極度長時段的框架。這一目標與其他一些新區域史家在打破傳統模式、擺脫舊有學科束縛時所采取的方法相類似。令人鼓舞的是,已經有人在海洋史中找到了達到這一目標的途徑。

區域史解釋模式的新發展也帶來了另一個歡喜結局,就是在地中海史和赫茲菲爾德——最直言不諱的反地中海主義者——之間有了共同基礎。從地中海的角度去思考的確也是一種借口——一個“確定新的組合配置以便產生新奇并具有啟發性的選擇”的借口(如他開誠布公地回應我們的那般)。[71]與赫茲菲爾德的這種趨同在一定程度上能夠反映出“我們的”地中海不再是地中海主義了。但是與阿布拉菲亞等前文提到過的作者不同,我們或許已經把全球可比較性這一嬰孩連同傳統的地中海研究這盆洗澡水一起扔掉了。盡管地中海史是一種網絡類型的顯著代表,人們往往以它為模本來劃定新的區域,但是,地中海連通性這一獨特的歷史體制實際上是非常與眾不同的,在世界上很難找到其他類似的地區。

以人和商品的流動為例。在傳統的地中海史中,人們看到的是高端的商業,運載著價值不菲的貨物昂頭奔走。這也是在古典時代留下的史料中最顯而易見的,但也往往被認作是“只有”奢侈品交易的、小規模的、服務于精英利益的貿易而被邊緣化。即便是近代早期,布羅代爾也不得不堅持認為,高價值的貨運主導著當時經濟。古典時期,人們也在大洋的空間里尋覓這種網絡。《紅海周圍》(Periplous of the Erythraean Sea)一書即對公元1世紀的印度洋海岸做了驚人的考察。我們與布羅代爾一樣,承認輕便的奢侈品貨運的重要性。但地中海的共生性基于另一個完全不同的進程:一種為了緩解風險的再分配,它是初級生產(primary production)的一種延伸。

初級生產者與海洋連通性之間的支撐關系——可以見諸公元前8世紀赫西奧德《工作與時日》中所描繪的景象——是古代所熟知的“我們的海”這一說法的基礎。需要重申的是,這種對海洋的占有并不是在文化上贊同古代侵略性帝國的所有權。恰恰相反,不論自我意識如何,它代表了一種鄉村的、“農民”的微觀區域看法。類似地,在公元前5世紀末期到公元前4世紀的希波克拉底著作《急性病飲食篇》(Regimen)中,作者宣稱該書是為人群中的大多數所寫。這本書寫給那些消費著普通的、易得的飲食的人們;那些在必要時竭盡全力的人們——那些奔走于陸路和海路以謀生計的人們。[72]這再度很好地反映了,再分配的渠道是每個微觀區域的理想資源組合的一個組成部分,并依情況貼上不同的標簽:“我們的牧場”“我們的濕地”“我們的水草地”“我們的灌木叢”——“我們的海”。古希臘人的地中海是一個顯而易見的微觀區域。

于是,當我們轉而審視這樣的地中海能夠給海洋史的系統比較帶來什么的時候,在目前的階段來看,唯一的答案就是“求同存異”——對地中海的其他研究者和其他海洋的研究者來說都是如此。在別處的海洋史編纂中,陸地環境幾乎不具備重要性,正如其在布羅代爾之后的歷史書寫中常常被邊緣化的那樣。“大洋互連”(Oceans Connect)是一個很好的題目,福特基金會在杜克大學贊助的正在進行的項目的名稱就反映了這一點。這并不是“環境統一”(Environments Unite)。[73]研究波羅的海史或許要求具備大量的環境知識,并要求廣泛的氣候和地質學背景,但無法與布羅代爾或前文所述的微觀生態——無論對錯——的模式所表現的規模相提并論。[74]對于任何生態、文化或心理模式來說,大西洋和太平洋太過于大,海岸線也太過復雜,以致目前尚無法與這些模式進行廣泛的結合。[75]與之相反,跨越這些海洋的人類聯系的密集性和多樣性才是重要的,正是這樣的密集性和多樣性使海洋成為新穎并令人激動的歷史學范疇。因此,大衛·阿米塔格(David Armitage)對大西洋的歷史書寫并不是關于大西洋多樣的歐洲、非洲和美洲沿海地區的生態,而都是關于聯系,以及產生這些聯系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環大西洋”“跨大西洋”和“大西洋視角下的地方史”(cis-Atlantic)研究甚至沒有以共同的環境或氣候特征為前提,更不必說所謂的大西洋獨特性了。[76]高利潤貿易以及由這種貿易或國家所推動的流動、移民、離散社群,編織著大西洋、印度洋、太平洋島嶼甚至撒哈拉沙漠這樣的空間。當然,類似的流動在地中海也由來已久,但地中海認同的奧秘并不在此。我們期待著有一天能夠得知還存在其他的海洋空間,由生態驅動的共存性編織起地區網絡的脈絡,日本群島或近代早期的加勒比地區或許是這樣的空間。但在那一天到來之前,地中海會一直保持著卓爾不群。

總之,要把地中海開辟為一個前景廣闊的比較區域史中的研究領域,我們就不能僅僅依靠以下這些要素:港口和航路的分類,港口密度和海上同盟,高價海運貨物的經濟網絡的滲透力,航海者的募集辦法,交通方面的技術發明。新海洋學中暗含的其他主題是什么?如何把作為新海洋學研究對象的這些海洋結合在一起,以構建一個變動中的全球史?

柏拉圖所考量的內陸10英里太過樂觀。即便是在多山的克里特島,他所理想的城市也能夠脫離地中海復雜生態帶來的“墮落”威脅。問題在于如何總結出在地中海上司空見慣的流動網絡延展到周圍區域的方式,在這些區域,促進流動的條件減弱或變得全無。伊恩·莫里斯創造了一個新名詞“地中海化”(Mediterraneanization),以捕捉傳統地中海內部(以及與之毗連的地區,有時這些地區非常遙遠)連通性的增減程度。許多地中海周圍的傳統地帶展現了布倫特·肖(Brent Shaw)所稱的“遞歸性”(recursivness),海洋和陸地的極性反轉,陸地對沿海地帶的影響大于海洋世界的影響。[77]還有另外的一種可能性:整合的、錯綜復雜的地中海環境在某些時期會對鄰近地區的經濟和社會系統產生排斥。這些地區背離了地中海,并繞過地中海核心地區建起了交流線路。舉兩個例子,其一為從黑海到萊茵河的走廊,其二為從高加索穿過東安納托利亞高地到達紅海的路線,毫不牽涉地中海的核心區域。這些例子回應了柏拉圖所說的“墮落之海”,但并不是通過直接卷入地中海,而是相反。同樣,存在著一些出血口(hemorrhage points),不同的通道由此開放——需要重申的是,這是上千年歷史中的極少數情況。通過這些通道,自成一體的地中海世界有時能夠與某些地帶互動,有時互動還十分頻繁,例如通過烏克蘭干草原的河流或紅海、波斯灣的沿岸貿易線所能到達的地帶。

在構成世界歷史的各個地區拼塊中,我們的地中海似乎扮演了一個不尋常的角色。毋庸置疑地中海適合這個角色。但是,地中海或許是一個獨一無二的類型,并且,盡管布羅代爾的“大地中海”影響巨大,它與世界歷史中其他以海洋為中心的部分都極為不同。盡管它顯然屬于世界海洋群像展中的一部分,但它的抱負在于展示它與其他作品有何不同。

另一方面,我們并沒有被“地中海例外主義”所吸引。這也是為什么我們認為新區域史最大的優勢不在于比較,而是在對長距離互動的研究。我們希望研究大洋、中亞大草原或撒哈拉沙漠的專家們能夠以辯證的方式與地中海研究者進行對話。我們的最終目的是提煉出全球史的構建方式——在這樣的全球史中,地中海是一個獨特而重要的組成部分。

(佩里格林·霍登[Peregrine Horden],倫敦大學皇家霍洛威學院中世紀史高級講師,尼古拉斯·珀塞爾[Nicholas Purcell],牛津大學古代史講師;譯者姜伊威,首都師范大學歷史學院碩士研究生;校者夏繼果,首都師范大學歷史學院教授)


[1] 本文英文版見Peregrine Horden and Nicholas Purcell,“The Mediterranean and‘the New Thalassology’,”in 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Vol.111,No.3,June 2006,pp.722-740。

[2] J.J.Cohen,“Introduction,” in Cohen,ed.,The Postcolonial Middle Ages,Basingstoke:Palgrave Macmillan 2000,p.7:“a postcolonial Middle Ages has no frontiers,only heterogeneous borderlands with multiple centers.” 另見 W.D.Mignolo,Local Histories/Global DesignsColonialitySubaltern Knowledgesand Border Thinking,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0。

[3] Rena Lederman,“Globalization and the Future of Culture Areas,” Annual Review of Anthropology 27 (1998),pp.427-449.

[4] 與之前的世界體系理論形成區別,例如,P.N.Kardulias,World-Systems Theory in PracticeLeadershipProductionand Exchange,Lanham,Md:Rowman& Littlefield Publishers,1999; T.D.Hall,A World- Systems Reader,Lanham:Rowman& Littlefield Publishers,2000。

[5] R.Bin Wong,“Entre monde et nation:Les regions braudéliennes en Asie,” Annales56,No.1,2001,pp.5-41; Maurice Aymard,“De la Méditerranée à l’Asie:Une comparaison nécessaire (commentaire),” Annales56,No.1,2001,pp.43-50.

[6] David Abulafia,“Mediterraneans,” in William V.Harris ed.,Rethinking the Mediterranea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pp.64-93.關于撒哈拉地區,另見Méditerranée,Vol.99,No.3-4,2002,“Le Sahara,cette ‘autreMéditerranée’ ”。

[7] 來自于古希臘語thalassa,“海”。Edward Peters,“Quidnobis cum pelago? The New Thalassology and the Economic History of Europe,” Journal of Interdisciplinary History,Vol.34,2003,pp.49-61; Brent Shaw,“A Peculiar Island:Maghrib and Mediterranean,” Mediterranean Historical Review,No.18,2003,pp.93-125.

[8] Frederick L.Wernstedt and J.E.Spencer,The Philippine Island WorldA PhysicalCulturaland Regional Geography,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67.這樣的研究仍處于起步階段。

[9] Barry Cunliffe,Facing the OceanThe Atlantic and Its People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另見Rupert A.Housley and Geraint Coles,eds.,Atlantic Connections and AdaptationsEconomiesEnvironments and Subsistence in Lands Bordering the North Atlantic,Oxford:Oxbow Books,2001。

[10] David Armitage,“Three Concepts of Atlantic History,” in David Armitage and Michael J.Braddick,eds.,The British Atlantic World,1500-1800,Basingstoke:Palgrave Macmillan,2002,pp.14-15.

[11] Martin W.Lewis and K?ren E.Wigen,The Myth of ContinentsA Critique of Metageography,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7; Daniel Finamore,ed.,Maritime History as World History,Gainesville:University Press of Florida,2004.

[12] Peregrine Horden and Nicholas Purcell,The Corrupting SeaA Study of Mediterranean History(Oxford,2000),其中關于布羅代爾的內容見第38頁。可對比Felipe Fernández-Armesto,“Maritime History and World History,” Daniel Finamore ed.,Maritime History as World History,p.8。

[13] Peregrine Horden and Nicholas Purcell,The Corrupting Sea,pp.24-25.

[14] Fernand Braudel,The Mediterranean and the Mediterranean World in the Age of Philip II,,trans.Sian Reynolds,2nd ed.,Vol.2,New York:Harpercollins,1976.關于布羅代爾的學術經歷和他對海洋史、大洋史的影響,請參考Peregrine Horden and Nicholas Purcell,The Corrupting Sea,pp.542-543,以及 John A.Marino,ed.,Early Modern History and the Social SciencesTesting the Limits of Braudel's Mediterranean,Kirksville:Truman State Univ Press,2002。

[15] Fernand Braudel,The Mediterranean and the Mediterranean World in the Age of Philip II,p.1244.

[16] Fernand Braudel,The Mediterranean and the Mediterranean World in the Age of Philip II,p.1239.

[17] Ibid.,pp.170,394-396.

[18] Robert S.Lopez,The Commercial Revolution of the Middle Ages,950-1350,Englewood: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1,pp.20,23; Abulafia,“Mediterraneans,” pp.66,81.

[19] 參見Pierre Cabens,ed.,Histoire de lAdriatique,Paris:Seul,2001。

[20] Charles King,The Black SeaA History,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4.

[21] Abulafia,“Mediterraneans,” pp.85-90.

[22] Paul Sant Cassia,“Authors in Search of a Character:Personhood,Agency and Identity in the Mediterranean,” Journal of Mediterranean Studies,Vol.1,1991,pp.1-17.

[23] Fernand Braudel,The Mediterranean and the Mediterranean World in the Age of Philip II,p.15.

[24] 參見Horden and Purcell,The Corrupting Sea,pp.26-29,538-540。

[25] Bertram C.Gordon,“ The Mediterranean as a Tourist Destination from Classical Antiquity to Club Med,”Mediterranean Studies,Vol.12,2003,pp.203-226.

[26] 參見William V.Harris,Rethinking the Mediterranean,pp.45-63。另外參見Michael Herzfeld,“Performing Comparisons:Ethnography,Globetrotting,and the Spaces of Social Knowledge,” Journal of Anthropological Research,Vol.57,2001,pp.265-267。

[27] Victoria A.Goddard、Josep R.Llobera以及Cris Shore等人認為,地中海概念在1960年代被發明,而在1980年代已經過時。參見 “Introduction:The Anthropology of Europe,” 收錄于Goddard、Llobera與Shore編:The Anthropology of EuropeIdentity and Boundaries in Conflict,Oxford:Bloomsbury Academic,1994,pp.4,20-23。

[28] 這一類比由Roger Bagnall在哥倫比亞大學古典地中海研究中心2011年9月21—22日召開的會議上提出。赫茲菲爾德的論文也在該會議上首次公開。

[29] 關于以色列“公共話語”中“地中海”的政治維度,參見Yaacov Shavit,“Mediterranean History and the History of the Mediterranean:Further Reflections,” Journal of Mediterranean Studies,Vol.4,1994,pp.313-329。

[30] Peregrine Horden and Nicholas Purcell,The Corrupting Sea,pp.486-487,522-523; Michael Herzfeld,Anthropology through the Looking-GlassCritical Ethnography on the Margins of Europ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7; J.de Pina-Cabral,“The Mediterranean as a Category of Regional Comparison:A Critical View,” Current Anthropology,Vol.30,1989,pp.399-406.另參見Yaacov Shavit,“The Mediterranean World and ‘Mediterraneanism’:The Origins,Meaning,and Application of a Geo-Cultural Notion in Israel,” Mediterranean Historical Review,Vol.3,1988,pp.96-117。如果標簽的使用是恰當的,那么就值得為這一做法辯解。在Ian Morris,“Mediterraneanization,” Mediterranean Historical Review,Vol.18,2003,pp.30-55,和Greg Woolf,“A Sea of Faith,” ibid.,pp.126-143,兩篇文章中,“地中海”一詞都被用來指作地中海例外主義,指的并不是赫茲菲爾德微妙的批判對象;或者更露骨地說,“對作為歷史學客體的地中海的極大興趣”(Ian Morris,“Mediterraneanization,”pp.35-37)。

[31] 參見Greg Woolf,“Sea of Faith,” p.140。“地中海世界就是最有效的研究單元,不多也不少。”

[32] Edward Said,Orientalism,New York,Vintage,1978; 以及James G.Carrier,ed.,OccidentalismImages of the West,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更多延伸文獻見U.Freitag,“The Critique of Orientalism,” 收錄于 Michael Bentley,ed.,Companion to Historiography,London:Routledge,1997,pp.620-638。

[33] Fernand Braudel,The Mediterranean and the Mediterranean World in the Age of Philip II,pp.17.布羅代爾在阿爾及利亞的經歷或許比他的熱情更加與此相關。見Pierre Daix,Braudel,Paris,Flammarion,1995。

[34] Edward Said,Culture and Imperialism,New York:Vintage,1993.

[35] 我們嘗試進行一個人類學上的回答,見Peregrine Horden and Nicholas Purcell,The Corrupting Sea,pp.487-523。

[36] 可見下列參考書目:Jane Schneider,ed.,Italy'sSouthern Question”:Orientalism in One Country,Oxford:Berg Publishers,1998; Nelson Moe,The View from VesuviusItalian Culture and the Southern Question,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2; Thomas W.Gallant,Experiencing DominionCultureIdentityand Power in the British Mediterranean,Notre Dame:Univ of Notre Dame Press,2002,尤其是在該書第35—36頁,涉及愛奧尼亞群島上的“地中海愛爾蘭人”;Ussama Makdisi,“Ottoman Orientalism,” 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Vol.107,No.3,June 2002,pp.768-796。

[37] R.Peet,“The Social Origins of Environmental Determinism,” Annals of the Association of American Geographers,Vol.75,1985,pp.309-333.

[38] Theobald Fischer,MittelmeerbilderGesammelte Abhandlungen zur Kunde der Mittelmeerl?nder,Leipzig: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Libraries,1913,v.另見Lucien Febvre,A Geographical Introduction to History,London:Kegan Paul,Trench,Trubner& Co,1932,p.41; W.Stroch and G.Meiring,La Méditerranée allemande,Paris:Maisonneuve et Larose,2000。

[39] Daniel Nordman,“La Méditerranéedans la pensée geographique francaise (vers 1800-vers 1950),” in Claude Guillot,Denys Lombard,and Roderich Ptak,eds.,From the Mediterranean to the China SeaMiscellaneous Notes,Wiesbaden:Harrassowitz,1998,pp.1-20.了解相關背景可參見Christopher Drew Armstrong,“Travel and Experience in the Mediterranean of Louis XV,” 收錄于William V.Harris,Rethinking the Mediterranean,pp.235-237。

[40] Daniel Nordman,“La Méditerranéedans la penséegeo graphique francaise (vers 1800-vers 1950),” p.18.

[41] 另見Yaacov Shavit,“The Mediterranean World and ‘Mediterraneanism’:The Origins,Meaning,and Application of a Geo-Cultural Notion in Israel”。

[42] 這是筆者通過谷歌得出的一個印象。

[43] David Armitage,“Three Concepts of Atlantic History,” p.12.

[44] Peregrine Horden and Nicholas Purcell,The Corrupting Sea,pp.39-43.

[45] Fernand Braudel,The Mediterranean in the Ancient World,trans.Sian Reynolds,1998; repr.,London:Penguin UK 2001.另見Fernand Braudel,“Fernand Braudel,l’antiquité et l’histoireancienne” [interview with J.Andreau,M.Aymard,and R.Etienne,April 29,1985],Quaderni di Storia,Vol.12,No.24,1986,pp.5-21。

[46] Peregrine Horden and Nicholas Purcell,The Corrupting Sea,pp.2,9.另外,Yaacov Shavit,“Mediterranean History and the History of the Mediterranean”一文中提出了第三種分類“地中海史”(Mediterranean history),其中預設了文化上的均質性和統一性。

[47] Susan E.Alcock,“Alphabet Soup in the Mediterranean Basin:The Emergence of the Mediterranean Serial,” in William V.Harris,Rethinking the Mediterranean,pp.314-338; Ian Morris,“Mediterraneanization,” pp.34-35.

[48] Jean Carpentier and Francois Lebrun,eds.,Histoire de la Méditerranée,Paris:Seuil,1998.

[49] Une le?on dhistoire de FernandBraudelChateauvallonJournées Fernand Braudel,18,19 et 20 Octobre,1985,Paris:Flammarion,1986,pls.19-20,facing161.

[50] 關于第二次梵蒂岡會議的情況可參見Carpentier and Lebrun,Histoire de la Méditerranée,pp.231,502-503。(關于格里高利改革,另見p.167。)

[51] Ted Steinberg,“Down to Earth:Nature,Agency,and Power in History,” 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Vol.107,No.3,June,2002,pp.798-820.在John F.Richards,The Unending FrontierAn Environmental History of the Early Modern World (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3)一書中,地中海幾乎沒有獲得任何關注。

[52] Predrag Matvejevi?,MediterraneanA Cultural Landscape,trans.Michael Henry Heim,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9.

[53] Ibid.,pp.30,43,32,63,38.

[54] David Abulafia,ed.,The Mediterranean in History,London:J.Paul Getty Museum,2003.

[55] “地中海研究”系列(Study of Mediterranean History)中的第一卷為《墮落之海》(The Corrupting Sea),我們在引言中對這一標題進行了解釋。第二卷《液態大陸》(Liquid Continents)關注地中海的邊界,此書的相關工作正在進行中。緊隨其后的是NicholasPurcell,“The Boundless Sea of Unlikeness? On Defining the Mediterranean,”Mediterranean Historical Review,Vol.18,December 2003,pp.9-29;Peregrine Horden and Nicholas Purcell,“Four Years of Corruption:A Response to Critics,” in William V.Harris,Rethinking the Mediterranean,pp.348-376。

[56] Fernand Braudel,The Mediterranean and the Mediterranean World in the Age of Philip II,pp.168-170,234-238.

[57] Ibid.,pp.234-235.書中承認,地中海實際上與其他氣候區有復疊部分,并且其本身在氣候上是多樣的;但在這一現實面前,布羅代爾仍堅持他印象中一致性的存在。另見Henk Driessen,“Pre- and Post-Braudelian Conceptions of the Mediterranean Area:The Puzzle of Boundaries,” Narodna umjetnostCroatian Journal of Ethnology and Folklore Research36,No.1,1999,pp.53-63.

[58] Fernand Braudel,The Mediterranean and the Mediterranean World in the Age of Philip II,pp.26-27.

[59] 關于這一地區的生態多樣性,在此僅引述一個例子:C.Higham,The Archaeology of Mainland Southeast Asia from 10000 B.C.to the Fall of Angkor,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9,pp.1-14。另見D.Ludden,An Agrarian History of South Asia,Lond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9。

[60] Stephen A.Royle,A Geography of IslandsSmall Island Insularity,London:Routledge,2001.

[61] Fernand Braudel,The Mediterranean and the Mediterranean World in the Age of Philip II,p.168.

[62] 后續內容請見Peregrine Horden and Nicholas Purcell,The Corrupting Sea,pp.10-13,530-533; Nicholas Purcell,“BoundlessSea of Unlikeness?” pp.13-16。

[63] Isidore of Seville,Etymologiae,p.13.16.1,in Isidore,Isidori Hispalensis Episcopi Etymologiarum sive Originum Libri XX,ed.Wallace Martin Lindsay,2 Vol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5,2:98.在此之前可能也有類似作品,但已遺失。

[64] Bodley,MS Arab.c.90,fols.30b-31a.這份手稿應于2006年夏天在以下網站發表:www.bodley.ox.ac.uk/bookofcuriosities。

[65] Nicholas Purcell,“Boundless Sea of Unlikeness?” pp.15-16.以羅馬人為例,他們從未將任何的“地中海性”納入其帝國建立者的自我界定中。但對于可交流的海濱和大陸內部無法穿越的森林、山脈、沙漠之間的差異,他們則給出了全方位的象征性展示。

[66] Plutarch,Life of Kimon,pp.13,19.

[67] Laws,pp.704-705.

[68] Appian,Libyca,p.73.

[69] Peregrine Horden and Nicholas Purcell,The Corrupting Sea,p.523.

[70] Ian Morris,“Mediterraneanization,” p.37.

[71] Michael Herzfeld,“Practical Mediterraneanism:Excuses for Everything,from Epistemology to Eating,” p.50.

[72] RegimenPeridiaites],p.68.

[73] http://www.duke.edu/web/oceans/project.html.

[74] Nils Blomkvist,The Discovery of the BalticThe Reception of a Catholic World-System in the European NorthAD 1075-1225),Leiden:Brill Academic Pub,2005.

[75] 關于印度洋作為一個可能的反例,請見Kurti N.Chaudhuri,Trade and Civilisation in the Indian Ocean from the Rise of Islam to 1750,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5,以及Chaudhuri,Asia before EuropeEconomy and Civilisation of the Indian Ocean from the Rise of Islam to 1750,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0,p.70。但是所謂“物質生活的一致性”只在非常抽象的意義上才得以確認。Cf.Alain Bresson,“Ecology and Beyond:The Mediterranean Paradigm,” in William V.Harris,Rethinking the Mediterranean,pp.111-112,轉引了André Wink,“From the Mediterranean to the Indian Ocean:Medieval History in Geographic Perspective,” Comparative Studies in Society and History,Vol.44,2002,pp.416-445,本文涉及了印度洋周邊的非地中海生態環境。邁克爾·皮爾森明確的海洋視角也同樣值得關注,Michael Pearson,The Indian Ocean,London:Routledge,2003,p.5。

[76] David Armitage,“Three Concepts of Atlantic History,” pp.15-25.

[77] Ian Morris,“Mediterraneanization,” pp.43-46; Shaw,“Peculiar Isla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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