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作為全球史的地中海史[1]

大衛(wèi)·阿布拉菲亞

(夏繼果 譯)

摘要 地中海史是那些跨海航行并作為邊緣性的外來者到達海的對岸的人們的經(jīng)歷。其他封閉海的歷史也是如此。這些人主要是男性,而商人通常是其先鋒。他們把一個地區(qū)的商品、思想和宗教帶到另一個地區(qū)。從古典時期開始,迦太基、亞歷山大、士麥那和里窩那成為連接面向地中海的三塊大陸的紐帶,來自其他地方的訪客有時可以自由行動,有時則被隔離在聚居區(qū)。

地中海史的書寫面臨著一個根本性的難題。它同時也存在于類似地中海的其他空間,如波羅的海那樣的內(nèi)海、大西洋那樣的更遼闊的海域,或者撒哈拉沙漠那樣的干旱的開闊地。[2]簡而言之,這一難題就是如何在書寫這部海洋史的同時能避免冗述其周邊陸地的歷史,這些陸地的邊界必定是模糊的,尤其是相比于清晰可見的海岸線之時。我們研究的對象究竟應(yīng)該是地中海本身還是地中海地區(qū)?該問題同樣適用于大西洋、印度洋以及其他海洋。在《地中海歷史評論》(Mediterranean Historical Review)或《地中海研究》(Mediterranean Studies)這樣的期刊中,關(guān)于地中海地區(qū)的佳作不計其數(shù),然而其中很多令人難忘的文章并沒有涉及“海”本身。無論如何定義,地中海史在近年來儼然已經(jīng)成為一項產(chǎn)業(yè),地中海研究的研討課在高等學(xué)校和科研院所里激增,這些機構(gòu)有的在地中海周邊,有的在英語世界的各地區(qū),有的甚至在遠離地中海的芬蘭和日本。盡管如此,地中海史仍是一個邊界模糊的研究領(lǐng)域。“去中心化的歷史”和“全球視野下的地區(qū)史”這樣一些概念或許可以幫助我們給地中海和其他地中海們的歷史做出更精確的界定。本文的研究將借助于我的新作《偉大的海:一部地中海人類史》,該書以24000年前生活在直布羅陀的一位尼安德特婦女為開端,以瀕臨滅絕的藍鰭金槍魚——2010年多哈會議拯救該物種的努力以失敗告終——而不是以滅絕的人種為結(jié)束。[3]因此,我將引用從舊石器時代至今的實例,以期向讀者說明:在地中海,進行交易、加工和再包裝的不僅僅是商品,還有身份認同。本文將集中探討所謂的“古典地中海”,但殷切希望能為波羅的海、加勒比海和撒哈拉沙漠的研究提供借鑒。

筆者旗幟鮮明地把地中海界定為地中海本身、其海岸和島嶼,尤其是那些作為跨海航行的人的主要出發(fā)地和到達地的港口城市。相對于布羅代爾,本文所探討的地中海是較狹義的地中海。在布羅代爾筆下,“地中海”有時包含了遠在地中海以外的地區(qū),如馬德拉和克拉科夫,而且似乎理由充足;但布羅代爾及其大多追隨者的地中海不僅是一個裝滿了水的盆地,而且是遠離海岸線的大片陸地,不僅如此,還有這樣一種趨勢,即從橄欖種植或滋養(yǎng)地中海的河谷的角度來定義地中海。[4]這便意味著,地中海的研究者須審視那些河谷中定居的傳統(tǒng)社會,它們生產(chǎn)的糧食和原材料是跨地中海貿(mào)易的主要貨物;這同時也意味著須將這些陸地上的定居者作為研究對象,盡管他們是畢生都未靠近過海的“旱鴨子”。然而,還有另外一種研究路徑,它關(guān)注把腳趾伸向地中海的人們,尤其是那些跨海航行的人們,在某些情況下,他們直接參與跨文化貿(mào)易、宗教與其他思想的傳播以及具有同等重要性的爭奪航線的海上沖突。按照這種研究思路,關(guān)注點就變成了人類感知地中海的方式。然而,漁民在其中的作用還有待討論,因為在地中海上,大部分捕撈航行是在漁場之間進行的,無須接觸陸地;因此,它們并不能自然而然地成為跨海交流的途徑,盡管有一些重要的例外,例如熱那亞人在長時期內(nèi)占領(lǐng)著突尼斯外海的塔巴卡。對于那些感興趣于交流的漁民而言,更重要的是他們的捕獲物在各人類群體間的流通方式,例如,15世紀的巴塞羅那市民消費羅馬魚醬和沙丁魚的數(shù)量大得驚人,尤其是在大齋節(jié)期間。[5]

把地中海歷史簡化成幾個共同的特征,界定“地中海認同”“地中海主義”的表現(xiàn),強調(diào)該地區(qū)的某些物理特征塑造了那里的人類歷程(布羅代爾尤其強調(diào)這一點),所有這些做法都是有誘惑力的。然而,這種尋找根本一致性的努力從起點上說就是錯誤的,它誤解了地中海對于其海岸、島嶼上的居民以及那些跨洋旅行者意味著什么。我們與其探尋一致性,不如關(guān)注多樣性:在人類的層面上,這種種族的、語言的、宗教的和政治的多樣性不斷受到跨海而來的外部影響,因此處于不斷的變動之中;與此同時,從內(nèi)地向海洋的人口流動(諸如“蠻族入侵”之類)帶來了歐洲、西亞和北非腹地——不論它們離海遠還是近——的文化、語言和政治傳統(tǒng)。從最早的舊石器時代的西西里定居者到西班牙沿岸的帶狀發(fā)展,地中海的海岸和島嶼為背景迥異的人們的相遇提供了平臺,他們開發(fā)利用地中海資源,其中有的學(xué)會了通過在不同地區(qū)間互通有無來謀生。這種“連通性”(connectivities)——佩里格林·霍登和尼古拉斯·珀塞爾的用語——不僅帶來了谷物、油和酒等商品,同時也推動移民和商人、傳教士和雇傭兵、神秘主義者和朝圣者、征服者和被奴役者從此岸到達彼岸,有時他們會融入明顯的主流文化之中,但是通常的情況是他們的出現(xiàn)帶動了主流文化的改變;更不必說那些來去匆匆的現(xiàn)代訪客了,譬如游客,他們通過對特定商品、設(shè)施、服務(wù)的需求使地中海發(fā)生了改變。在給這片空間帶來改變的個人中,有亞歷山大大帝和圣保羅這樣的夢想家,兩人身份迥異,作用卻類似;但我將關(guān)注的是一些彼此有些重疊的群體,特別是那些非常龐大的群體。

我關(guān)注的第一個群體是男人,它非常龐大;第二個群體是女人,其規(guī)模要小得多,其中的原因我將予以說明。我所描述的地中海在多大程度上是陽性的?根據(jù)11世紀埃及的猶太人留下的大量書信(the Cairo Genizah,開羅戈尼薩文書)和12、13世紀熱那亞留下的史料來看,在坐商中可能有女性的成分。[6]至少在那個時代,妻子不會陪伴丈夫為經(jīng)商而遠行,更不用說憑自己的本事而出門經(jīng)商了,盡管猶太人、基督教徒和穆斯林對于(婦女)參與經(jīng)商的觀點各不相同。在位于突尼斯的13世紀后期的熱那亞貿(mào)易殖民地——這里留下了豐富的檔案材料,的確生活著一些歐洲婦女,但據(jù)我們所知,她們大多似乎是為那里的基督教社區(qū)提供性服務(wù)的。[7]女性參與海上戰(zhàn)事顯然是21世紀的現(xiàn)象,此前在地中海區(qū)域內(nèi)則從未出現(xiàn)過。然而,在移民浪潮中,婦女經(jīng)常占了很大比例——盡管并非沒有例外,圣奧古斯丁時代阿蘭人和汪達爾人入侵非洲時是這樣,1492年塞法迪猶太人在西班牙遭驅(qū)逐時也是如此,甚至在早期十字軍中也裹挾著大量貴婦和成群的娼妓。我們不是很清楚那些被稱為海上民族的青銅時代的劫掠者在登陸敘利亞、巴勒斯坦等定居點時是否攜家?guī)Э冢粚嶋H上,早期的腓力斯丁人很快就放棄了其愛琴文化,其中的一個原因或許是他們與迦南人通婚,供奉其神靈,學(xué)習(xí)其語言。[8]諾曼人在11世紀控制南意大利后的情況也大體如此。此外,還有一群婦女——女奴——在地中海歷史上有著特殊的地位。她們命運殊異,有的在奧斯曼帝國的后宮里頤指氣使,有的卻飽受摧殘和屈辱,例如充當(dāng)性工具、在羅馬人豪華的宮苑里從事低賤的工作。[9]在中世紀,這類奴隸——包括男性和女性——很多來自黑海,但是,在巴巴里海盜時代(以及其他時代),地中海海岸上的居民還是見識了從海岸上掠走人口的劫掠者的可怕:基督徒離開意大利、法蘭西和西班牙海岸,穆斯林離開摩洛哥、阿爾及利亞和突尼斯海岸。1543年,法國國王弗蘭西斯一世準許土耳其人前往馬賽、占領(lǐng)土倫,許多人因此遭到土耳其人的綁架,其中包括昂蒂布的修女。[10]盡管如此,橫亙的地中海是否具有某種陽性特征尚需考慮:也許意大利人是正確的,他們稱地中海為陽性,而法語中稱它為陰性,拉丁語干脆稱之為中性。

我關(guān)注的第三個群體是商人,如上文所言,其中以男性居多。無須贅言,已有汗牛充棟的論著來講述貿(mào)易在各社會中所起到的變革性作用,即便其中的某些論著否定古典時期、中世紀時期的長途貿(mào)易對經(jīng)濟發(fā)展有顯著影響(摩西·芬利和拉里·愛潑斯坦的著作就是如此,他們兩人都受到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影響,愛潑斯坦的著作討論了從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的轉(zhuǎn)變)。[11]但是筆者在此處想聚焦于交易者,而不是交易品。跨越地中海的人形形色色,但從商人說起或許是最佳的選擇。這有幾個理由,其中最具實證意義的理由是:早在腓尼基人在地中海傳播字母文字之前,商人們便已經(jīng)想方設(shè)法將他們的交易記錄下來;坦率地說,我們對這些記錄了解甚多,無論這些記錄來自靠近那不勒斯的羅馬城市波佐利,中世紀時期的熱那亞和威尼斯,還是現(xiàn)代的士麥那和里窩那。但是——去中心化的歷史的問題在這里凸顯——這些貿(mào)易先行者從屬性上說幾乎都是外來者,他們穿越文化和自然界限,接觸新的神祇、新的語言;他們遠走他鄉(xiāng),收購家鄉(xiāng)所沒有的產(chǎn)品,設(shè)法出售家鄉(xiāng)或者遙遠的地方所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在那里,他們(很少是她們)遭到當(dāng)?shù)厝说睦涑盁嶂S。

在我們所能看到的最早的文獻記載中,商人作為外來者是否受到歡迎,這一點是模糊不清的。荷馬對商人的認識并不固定。一方面,在《奧德賽》的開篇之處,雅典娜化身為一名做生意的翩翩公子出現(xiàn)在奧德修斯之子忒勒瑪科斯面前:“我名門特斯,智慧的安基阿洛斯之子,喜好航海的塔福斯人歸我統(tǒng)治。如今,我偕同伙伴們乘船航行而來,循酒色的大海前往忒墨賽,那操異鄉(xiāng)語言的邦國,載著閃亮的鐵而去,換取青銅而歸。”[12]另一方面,荷馬卻鄙視以貿(mào)易為生的腓尼基人,認為他們陰險狡詐,卑微怯懦,盡管他們在奧德修斯的圈套中為自己贏得榮光——這有些自相矛盾;“貿(mào)易會玷污人的雙手”這種多少帶有偽善色彩的意識也強烈地保留在閱讀荷馬史詩的羅馬貴族中間。然而,正是這些腓尼基人——他們的探險遠達南西班牙——建立了與西地中海原住民相鄰但并不接壤的殖民地,這些殖民地通常位于便于防守的離岸島嶼上,因為人們永遠不會知道自己與鄰居之間的和平能夠維持多久。[13]腓尼基人為我們討論的問題提供了典型的素材,值得深入探究。在第一階段,即公元前9—7世紀,存在著這樣一種根深蒂固的意識:這些黎凡特商人是外國人、外來者,他們遠離故土,為他鄉(xiāng)的人們帶來異域商品,用來換取當(dāng)?shù)氐陌足y和黃銅;然而,隨著時間推移,他們帶來的這些商品改變了當(dāng)?shù)匚幕绕涫窃谕兴箍{,那里的伊特魯里亞人渴望得到來自東方的手工藝品,在南西班牙也是如此,那里是燦爛的伊比利亞文明的故鄉(xiāng)。再后來,隨著腓尼基人在迦太基的殖民地成為一支獨立的經(jīng)濟和政治力量,二者關(guān)系以各種各樣的方式發(fā)生了轉(zhuǎn)變。迦太基自身成為新的交流網(wǎng)絡(luò)的節(jié)點、黎凡特和北非文化間的世界性交匯點,不同的文化在此處雜糅,可以說一種新的認同出現(xiàn)了,盡管當(dāng)?shù)氐某鞘芯儓猿肿苑Q“推羅人”。希臘文化中也有來自迦太基的舶來品,希臘城邦在信奉赫拉克勒斯的同時也接受了腓尼基人信奉的麥勒卡特神。男女眾神和商人一并在古代地中海上穿梭來往。此外,具有鮮明文化身份的腓尼基人和希臘人在意大利沿岸的出現(xiàn),如同酵母一般使得伊特魯里亞農(nóng)村地區(qū)的村莊城鎮(zhèn)化,那里的富有居民對于外來物品有著貪婪的欲望:希臘花瓶、腓尼基銀碗、撒丁銅雕。[14]緊隨覬覦意大利貴金屬的商人而來的是手藝人,他們向西來到“野蠻人”(barbaroi)的土地上并在此定居,期待在這里憑借手藝贏得比在故土——那里的手藝人人數(shù)眾多——更大的尊重。

隨后的幾個世紀有著顯著的相似性。外國商人的存在是中世紀地中海的一個突出標(biāo)識。在那些前往伊斯蘭或拜占庭地盤的商人中存在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他們被隔離聚居在某個客棧或是被稱為方杜克(fonduk)的地方,這些場所同時也被用作貨棧、小教堂、面包房、澡堂,熱那亞人、威尼斯人、加泰羅尼亞人等每一個重要“民族”都有這么一處聚居區(qū)。[15]在我們所關(guān)注的這個時期,穆斯林、希臘人和越來越自信的意大利人為控制地中海的航路和沿岸港口而你爭我奪。埃及統(tǒng)治者感到,商人或許會玷污宗教、威脅政權(quán),因此在夜間封鎖了這些場所(鑰匙在門外的穆斯林手中)。這種做法突出了意大利人、加泰羅尼亞人這些不同群體間的差異性,他們在競爭中共存,而穆斯林埃米爾也巧妙地加以利用;顯而易見的是,這樣的做法反而增強了每個商人群體的凝聚力和集體意識。12世紀,拜占庭也將意大利商人們隔離在了墻院之內(nèi),助長了首都的排外主義,導(dǎo)致對拉丁人的屠殺這一丑陋后果。因而,當(dāng)1300年前后阿拉貢國王第一次對馬略卡猶太人實行種族隔離時,這種將異族社區(qū)圈圍在高墻之內(nèi)的主意其實已經(jīng)并不新奇了,可以說,這類商人社區(qū)開猶太“隔都”之先河。[16]這些被隔離的區(qū)域,無論是針對猶太人的還是對歐洲商人的,都享有某些特權(quán),如自治政府、宗教自由、免稅政策,然而這些特權(quán)都被其他限制——移動自由受限、依賴于朝令夕改的當(dāng)?shù)卣谋Wo,等等——所抵消了。

猶太商人極其擅長跨越不同文化間的邊界,在早期伊斯蘭教時代和加泰羅尼亞商業(yè)擴張時期都是如此。在前一階段,開羅的戈尼薩猶太人依靠其跨越地中海甚至超越地中海的聯(lián)系而取得支配地位;在后一階段,猶太人利用同一宗教信仰下的家庭和商業(yè)紐帶,當(dāng)其他的基督教同胞仍在自己的貿(mào)易籬墻內(nèi)畫地為牢時,猶太人已深入撒哈拉地區(qū)以尋求黃金、鴕鳥羽毛等基督教徒無法獲得的非洲商品。猶太人作為一個少數(shù)族群而擁有這樣的顯赫地位和流動性,這是很耐人尋味的。或許,我們是被現(xiàn)有資料的不均衡給欺騙了,因為在戈尼薩文書的時代以開羅猶太人留下來的記載居多。[17]但是,我們有充分的理由把猶太商人視為一個時代的先驅(qū)者:那時,伊斯蘭政權(quán)強烈反對(穆斯林)前往基督教的土地,并且,在約公元1050年之前,除了威尼斯人和阿馬爾菲人,基督教商人因缺乏資金和基礎(chǔ)設(shè)施(包括商船隊),無力在伊斯蘭地中海開展廣泛的商業(yè)活動。然而,猶太律法卻鼓勵海上貿(mào)易:安息日期間的海上禁行比陸地上要寬松許多,因為推動海上貿(mào)易的是風(fēng)和船而不是人。不僅如此,這些猶太商人還帶回了地中海港口以外的世界的信息,這些信息被中世紀晚期馬略卡島所繪制的航海圖和世界地圖所采納,因而得以在地中海歐洲和更遠的地方傳播。商人在四處流動,關(guān)于自然世界的信息也在到處傳播。

這些猶太商人往往掌握多種語言,通過書信與地中海大片地區(qū)取得聯(lián)系,甚至遠達地中海之外,或許他們配得上“世界主義者”的稱號。然而,我們也應(yīng)該關(guān)注那些同樣具有世界主義特征的港口城市:來自地中海或更遠處的商人和移民在這些港口城市聚集并且互動,它們在政治上忠于誰是變動不定的。[18]亞歷山大,一個在數(shù)世紀中始終扮演著重要角色的港口城市,從其建城之初便存在著包括希臘人、猶太人和埃及人的混雜認同,直到20世紀下半葉,隨著日益興起的民族主義摧毀了地中海的各世界主義社群,它才失去了這種認同。[19]這些港口城市推動了包括宗教在內(nèi)的種種思想的傳播,將希臘神祇和如何將這些神祇的外形展現(xiàn)出來的思想帶給了伊特魯里亞人,或?qū)<叭说囊料K股瘛⑷ニ股瘢⊿erapis,一個非同尋常的神,是由國家發(fā)起,融合奧西里斯、赫拉克勒斯、哈迪斯和其他眾多神明而成的)崇拜帶到了羅馬古城奧斯蒂亞(Ostia)。這些港口城市成為猶太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向往傳播的中心,而這些宗教具有強大的吸引力,給沿地中海的周圍陸地上的社會留下了異常深刻的印記。這其中就包括奧斯蒂亞,在那里,一個在幾百年的時間里運行良好的古代猶太會堂的遺跡已被發(fā)掘出來。

一本新近出版的論文集以“信仰之海”來稱呼地中海。若借用“信仰之海”這一概念,就需要認識到,穿梭在地中海水面上的不僅有窮困無名的朝圣者,也有如雷蒙納爾(Ramon Llull)那樣的富有魅力的傳教士。他一生撰寫了上百本書籍和宣傳冊,關(guān)注如何讓穆斯林、猶太人和希臘人轉(zhuǎn)向真正的信仰。但必須指出的是,在1316年去世之前,他并沒有說服任何人皈依。[20]盡管如此,雷蒙納爾的生平卻提醒人們,宗教摩擦和對抗并不代表著全部。他模仿蘇菲派詩歌,與猶太教卡巴拉派交往親密;他既是一名熱忱的傳教士,同時也是舊式的伊比利亞“互動共生”的擁護者,承認三大亞伯拉罕宗教所信奉的上帝為同一個獨一神。[21]1492年及其后,隨著西班牙人樹立了天主教認同,一些宗教群體的成員被驅(qū)逐或強迫改宗,他們的思想中則出現(xiàn)了另一種形式的互動共生:馬拉諾人(改宗天主教的猶太人)和摩里斯科人(改宗天主教的穆斯林)被要求公開信仰天主教,但私下里,他們有人背離了祖先的宗教,有人卻仍然在堅持。在近代早期的地中海,塞法迪猶太商人的優(yōu)勢在諸多方面都可圈可點:他們有能力取得或拋棄不同的身份,作為“葡萄牙人”可以進入伊比利亞,作為猶太人可以駐扎在里窩那或安科納,這種跨越文化、宗教和政治邊界的能力,讓人想起了六個世紀之前開羅戈尼薩文書所記載的他們的祖先。掃視一下諸大洋,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些塞法迪猶太人在大西洋世界和印度洋的貿(mào)易中也扮演著重要的角色。[22]伊爾米亞胡·約維爾(Yirmiyahu Yovel)在新著《內(nèi)心的他者》(The Other Within)中研究了這種多重認同,使我們獲益良多。但這種多重認同是更寬泛的地中海現(xiàn)象中的極端案例:在一些地方,不同文化相遇并雜糅,但在猶太人這里則是多重認同在個體內(nèi)相遇雜糅,并且常常處于不穩(wěn)定狀態(tài)。這種現(xiàn)象并不新奇,如果我們再向前回溯,則會發(fā)現(xiàn)邁蒙尼德(Maimonides)也屬于這類情況,不管他的個人經(jīng)歷如何——不論我們是否相信他曾在一段時期內(nèi)被迫改宗伊斯蘭教,他思想中的伊斯蘭哲學(xué)烙印是深刻的;有趣的是,薩拉·斯鳩姆薩(Sarah Stroumsa)為自己對邁蒙尼德生涯研究的新作加上了副標(biāo)題“一位地中海思想者的肖像”,但卻有些尷尬地承認其含義是令人費解的。[23]更有安塞爾莫·圖邁德(Anselmo Turmeda)這樣一個不同尋常的人物,他曾是一位托缽僧,在博洛尼亞的一個女修道院接觸到伊斯蘭教之后身份發(fā)生改變,成為15世紀早期的一位著名穆斯林學(xué)者,即阿卜杜拉·塔爾祖曼(Abdallah at-Tarjuman)。[24]最有趣的例子出現(xiàn)在娜塔莉·澤蒙·戴維斯(Natalie Zemon Davis)所著的《騙子游歷記》(Trickster Travels)一書中,她以令人愉悅的筆法描寫了哈桑·瓦贊(al-Hasan al-Wazzan)、于漢納·阿薩德(Yuhanna al-Asad)、利奧·阿非利加努斯(Leo Africanus)等人的故事:確有這樣一些人,他們可以將地中海之外的伊斯蘭世界的現(xiàn)實情況轉(zhuǎn)達給西方受眾,而他們的信仰也在伊斯蘭教和基督教之間不停地轉(zhuǎn)換。[25]

在近代早期的君主國——無論是在西歐還是在奧斯曼的土地上,這些富于創(chuàng)造力的中心的優(yōu)勢并沒有喪失,在那里,不同民族、不同信仰的商人都受到歡迎。里窩那給希臘人、亞美尼亞人、猶太人以特權(quán),積極鼓勵他們來此定居,享有此待遇的——盡管不那么直白——還有荷蘭和英格蘭的新教徒。這為后來的港口城市,如瑪利亞·特蕾莎控制下的的里亞斯特,提供了一個范式。[26]在奧斯曼土耳其世界的內(nèi)部,無論是士麥那還是伊茲密爾,都與里窩那聯(lián)系緊密,帝國統(tǒng)治者對境內(nèi)各民族一視同仁地慷慨、寬宏。一位法國訪客在1700年注意到:“在貫穿全城的法蘭克大道上鮮有土耳其人出現(xiàn),我們行走在這里,似乎置身于基督教世界;人們說的盡是意大利語、法語、英語或荷蘭語。人們以脫帽禮來表達對他人的敬意。”[27]基督教徒可以自由地運營自己的教堂和酒館,但他們管理無方,酒館晝夜運營,教堂的歌聲過于喧鬧而惹怒了土耳其人。當(dāng)不同社區(qū)間的所為超越了所默許的容忍限度時,寬容也會導(dǎo)致對立。

將這些交匯的空間浪漫化,這種傾向是可以理解的。不過,我們也應(yīng)意識到跨地中海交流(例如在近代早期)的陰暗面。從15世紀到19世紀早期巴巴里海盜猖獗,搶劫和貿(mào)易如影隨形,這使人想起了馬克思的一個頗有蔑視意味但或許也相當(dāng)準確的觀點,即中世紀意大利商人的早期成功是以赤裸裸的掠奪為基礎(chǔ)的。在巴巴里海盜最終覆滅(這部分地歸功于新創(chuàng)建的美國海軍)之前,地中海地區(qū)只有在羅馬帝國治下才曾經(jīng)免遭過海盜的嚴重威脅,原因在于羅馬幾乎控制了地中海的全部海岸和島嶼。海盜活動提供了關(guān)于混合認同的特殊案例:蘇格蘭、英格蘭海盜搭乘本國的船只前往地中海,但他們至少在表面上已經(jīng)接受了伊斯蘭教,在船只上做禮拜。地中海史的陰暗面也可以從前文提到的男女奴隸和戰(zhàn)俘中得到反映。他們被海盜挾持到四處。不過,他們在地中海南北兩岸的文化交流中所起的作用也是可圈可點的,其中的歷史學(xué)家波利比烏斯或里奧·阿非利加努斯(Leo Africanus)就是如此。

總之,地中海史的統(tǒng)一性存在于其混亂的可變性之中,存在于商人和離鄉(xiāng)背井者的聚居區(qū)之中,也存在于那些匆匆往來于水面的人們——他們不想在海上逗留,尤其是在旅途危險性高的冬天——之中。這看起來自相矛盾。地中海的南北兩岸足夠近,可以進行便利的交流;但也足夠遠,其沿海社會不僅互相間有影響,同時也受到來自其內(nèi)地社會的影響,形成各自的特點。那些離開自身社會跨海航行的人常常并不是家鄉(xiāng)的典型代表(如果說“典型性”一詞有任何意義的話)。他們出航的時候也許并非不能融入自身社會(在某種意義上被邊緣化了),但當(dāng)他們作為商人、奴隸或朝圣者跨海進入一個陌生社會時,他們常常就成了“外來者”。然而,他們的出現(xiàn)能夠給這些陌生社會帶來變革,把一塊大陸的某些文化帶到另一塊大陸的邊緣地區(qū)——至少是這樣。

(大衛(wèi)·阿布拉菲亞[David Abulafia],劍橋大學(xué)教授;譯者夏繼果,首都師范大學(xué)歷史學(xué)院教授。譯者曾在2013級全球史研究生的“全球史文獻選讀”課堂上講授此文,他們對于此文的翻譯提出了許多建議,在此表示感謝。)


[1] 本文英文版見David Abulafia,“Mediterranean History as Global History”,in History and Theory50 (May 2011),pp.220-228。

[2] David Abulafia,“Mediterraneans,” in Rethinking the Mediterranean,ed.William V.Harri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pp.64-93; 參見Bernard Bailyn,Atlantic HistoryConcept and Contours,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5。

[3] David Abulafia,The Great SeaA Human History of the Mediterranean,London:Penguin;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1.

[4] Fernand Braudel,The Mediterranean and the Mediterranean World in the Age of Philip II,trans.S.Reynolds,2 Vols.,London:Collins,1972-1973; P.Horden and N.Purcell,The Corrupting SeaA Study of Mediterranean History,Oxford:Blackwell,2000,p.36.

[5] R.Salicrù i Lluch,El tràfic de mercaderies a Barcelona segons els comptes de la Lleuda de Medionafebrer de 1434),Anuario de estudios medievales,annex no.30,Barcelona:CSIC,1995.

[6] S.D.Goitein,A Mediterranean SocietyThe Jewish Communities of the Arab World as Portrayed in the Documents of the Cairo Geniza,Vol.1,Economic Foundations,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67; Steven A.Epstein,Wills and Wealth in Medieval Genoa,1150-1250,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4.

[7] G.Pistarino,ed.,Notai genovesi in oltremareatti rogati a Tunisi da Pietro Battifoglio (1288-1289),Genoa:Istituto di Medievistica,1986.

[8] A.Yasur-Landau,The Philistines and Aegean Migration and the End of the Late Bronze Age,Cambridge,U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0.

[9] Jacques Heers,Esclaves et domestiques au Moyen ?ge dans le monde méditerranéen,Paris:Fayard,1981.

[10] Jacques Heers,The Barbary CorsairsWarfare in the Mediterranean,1480-1580,London:Greenhill,2003.

[11] Philip D.Curtin,Cross-cultural Trade in World History,Cambridge,U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4; Moses I.Finley,The Ancient Economy,London:Chatto and Windus,1973; Stephan R.Epstein,An Island for ItselfEconomic Development and Social Change in Late Medieval Sicily,Cambridge,U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2.

[12] Homer,Odyssey,book 1,180-185,in The OdysseyTranslation and Analysis,trans.Roger Dawe,Lewes,Sussex,UK:Book Guild,1993,p.59.

[13] M.E.Aubert,The Phoenicians in the WestPoliticsColoniesand Trade,2nd ed.,Cambridge,U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

[14] 例如,可以參見Mauro Cristofani,Gli Etruschi del Mare,Milan:Longanesi,1983; Robert Leighton,TarquiniaAn Etruscan City,London:Duckworth,2004; David Ridgway,The First Western Greeks,Cambridge,U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2; Robin Lane Fox,Travelling HeroesGreeks and Their Myths in the Epic Age of Homer,London:Penguin,2008。

[15] Olivia Remie Constable,Housing the Stranger in the Mediterranean WorldLodgingTradeand Travel in Late Antiquity and the Middle Ages,Cambridge,U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3.

[16] David Abulafia,“From Privilege to Persecution:Crown,Church and Synagogue in the City of Majorca,1229-1343,” in D.Abulafia,M.Rubin,and M.Franklin,eds.,Church and City,1000-1500:Studies in Honour of Christopher Brooke,Cambridge,U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2,pp.111-126.

[17] 關(guān)于這一點,參見S.D.Goitein,A Mediterranean Society,Vol.1。

[18] David Cesarani and G.Romain,eds.,Jews and Port Cities 1590-1990:CommerceCommunity and Cosmopolitanism,London:Frank Cass,2006.

[19] A.Hirst and M.Silk,eds.,AlexandriaReal and Imagined,2nd ed.,Cairo:American University of Cairo Press,2006.

[20] A.Husain and K.Fleming,A Faithful SeaThe Religious Cultures of the Mediterranean,1200-1700,Oxford:Oneworld,2007.

[21] Harvey Hames,The Art of ConversionChristianity and Kabbalah in the Thirteenth Century,Leiden:Brill,2000; Dominique Urvoy,Penser lIslamles présupposés islamiques de lart de Lull,Paris:Vrin,1980.

[22] D.Studnicki-Gizbert,A Nation upon the Ocean SeaPortugal's Atlantic Diaspora and the Crisis of the Spanish Empire 1492-1640,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

[23] Sarah Stroumsa,Maimonides in His WorldPortrait of a Mediterranean Thinker,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9.

[24] Mikel de Epalza,Fray Anselm Turmeda‘Abdallāh al-Taryumāny su polémica islamo-cristiana:edición,traducción y studio de la Tuhfa,2nd ed.,Madrid:Hiperión,1994.

[25] Natalie Zemon Davis,Trickster TravelsA Sixteenth-century Muslim between Worlds,New York:Hill and Wang,2006.

[26] Francesca Trivellato,The Familiarity of StrangersThe Sephardic DiasporaLivornoand Cross-cultural Trade in the Early Modern Period,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2009.

[27] D.Goffman,Izmir and the Levantine World,1550-1650,Seattle: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1990,p.137.

主站蜘蛛池模板: 乳源| 唐河县| 万源市| 屏东县| 贵港市| 开封市| 南汇区| 高雄县| 溆浦县| 济南市| 玉环县| 柳河县| 屏东县| 夹江县| 陈巴尔虎旗| 义乌市| 青海省| 扎赉特旗| 遵义县| 师宗县| 奉贤区| 西丰县| 贞丰县| 河池市| 德安县| 河津市| 浏阳市| 南乐县| 渭南市| 洛川县| 贞丰县| 禹州市| 新津县| 宁化县| 郎溪县| 普格县| 桂阳县| 淮北市| 南京市| 米泉市| 黎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