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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中海研究與前現代歐洲的重塑[1]

約翰·A.馬里諾

(張捷 譯/劉旭 校)

摘要 為什么我們又開始研究起地中海?有哪些新的觀點拓展了我們不斷革新的認識?這篇研究綜述考察了諸多學科近來的研究成果,對目前的地中海研究提出了三個問題:我們研究的對象是什么,用什么樣的方法來研究它,而研究的意義又是什么?通過概述佩里格林·霍登、尼古拉斯·珀塞爾、邁克爾·麥考密克、克里斯·威克姆以及大衛·阿布拉菲亞的著作,本文指出了地中海研究對象在生態、經濟、社會、政治和文化層面上所存在的一般性問題。近來,彼得·伯克、克里斯蒂安·布龍貝熱以及奧斯曼學家、藝術史學家和文學研究者提出了同時注重宏觀和微觀歷史層面的研究方法,以便于我們來理解某地或某個區域的物質文化、信仰、心態以及社會實際狀況,同時也理解其內部動力和外部聯系等內容。本文研究結果最終指向三個方面:地中海內部變化與外部交流的結構和機制之間的關系、地中海與其之外“諸地中海”的比較,古往今來重塑前現代歐洲的過程中地中海與大西洋世界的關系。

導言:為什么是地中海?

地中海研究關注的是這片大海,包括它的陸地和氣候,大小船只,旅客和貨物,以及橫跨這將近三百萬平方公里的海洋盆地并在其周邊流動的人口、產品和思想。[2]一只藏于英國劍橋菲茨威廉博物館的彩色馬略爾卡陶盤,是為紀念1495年“阿戈斯蒂諾·巴爾巴里戈總督(Doge Agostino Barbarigo)監督一艘前去援助那不勒斯的船裝載錢幣”所制的,它可以作為我們的研究起航的一個象征。(圖1)[3]掛在船索上的字牌上寫著“fatte fatte fatte / et non parole”,即“多干活,少說話”,這和埃里克·德斯特勒(Eric Dursteler)在他的名作《君士坦丁堡的威尼斯人》(Venetians in Constantinople)中所引用的一條形容言語和行動間有著天壤之別的意大利諺語,“言行之間遠隔重洋”(tra il dire e il fare c’e di mezzo ilmare),[4]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同樣,我們研究的目標是那些事實或實際行動,而非基于信仰的歷史。

為什么我們又開始研究地中海?因為中東亂局?因為伊斯蘭教激進派?恐怖主義?還是“9·11”事件?不,都不是。忘記過去,或是僅僅記住我們各自狹隘的國家史,都會不可避免地扭曲現實;經歷創傷之后的對歷史的遺忘也會曲解事實。因此,人們所提出的基督教和伊斯蘭教間“文明沖突論”或“寬容的黃金時代”等拙劣的、迷惑性的主張,更多針對的是當今的政治和意識形態,而不是去為了認識歷史。讓我們回到事實本身。希臘歷史學家托馬斯·加蘭特(Thomas Gallant)認為,1990年代后的歷史危機,尤其是歐洲歷史的危機,是人們在地中海區域歷史中尋求解決方案的主要原因,并從以下三個方面展開分析:以民族國家作為分析標準這一過時的主導概念,有關地中海的學術刊物的創辦,旅行者的大規模流動和來自非洲、中東、亞洲的人口大遷徙。[5]

1985年,報紙刊文悼念費爾南·布羅代爾的去世,并號稱失去了“世界上杰出的歷史學家”。與此同時,年鑒學派的第三代學者已經開始對他的觀點進行反思、修正、辯駁、調整和摒棄。[6]尤其是在法國,結構主義者或是布羅代爾主義者很快就消失了,而且也的確再沒有人愿意去寫他那樣的歷史。盡管如此,在布羅代爾的《地中海》問世四十年后,[7]伴隨著他去世之后頭六年六本新刊物的發行,地中海研究的新契機和新運動已悄然成型,這六本刊物是:《地中海歷史評論》(Mediterranean Historical Review,1986年)、《al-Masāq:伊斯蘭教和中世紀地中海》(al-MasāqIslam and the Medieval Mediterranean,1988年)、《地中海研究》(Mediterranean Studies,1989年)、《地中海季刊》(Mediterranean Quarterly,1990年)、《匯合,地中海》(ConfluencesMéditerranée,1991年)和《地中海研究雜志》(Journal of Mediterranean Studies,1991年)。在隨后的20—25年之間,地中海研究的重大成果開拓了越來越多的研究子域,另外七本刊物也相繼誕生:《地中海政治》(Mediterranean Politics,1996年)、《分裂》(Rive,1996年)、《古地中海》(Mediterraneo Antico,1998年)、《地中海》(Mesogeios,1998年)、《地中海雜志》(Quaderns de la Mediterrània,2000年)、《中生代古陸》(Mesogea,2002年)和《地中海歷史研究》(MediterraneaRicerche Storiche,2005年)。然而,在后布羅代爾時代重新評估地中海研究的過程中,最具重要意義并引發廣泛思考的作品是另一部權威專著——佩里格林·霍登和尼古拉斯·珀塞爾的《墮落之海:地中海史研究》。這本書的重要性仍在與日俱增,它所倡導的廣泛的生態模型“揭示了地中海歷史學家應當持有怎樣一種連續性、相似性或是普遍性的概念”[8]

也就在這些年,法國和意大利地中海研究機構的新近舉措,使我們對地中海研究的復雜性有了深刻的認識。[9]在1998年到2000年之間,法國普羅旺斯艾克斯地區的MMSH組織(Maison méditerranéene des sciences de l’homme,地中海人文科學)出版了10本關于研究“地中海的表現形式:跨地中海的視角”的小冊子。該書的每一卷都著力于描寫一個單獨的歐洲國家或阿拉伯伊斯蘭教國家(包括埃及、法國、德國——唯一不瀕臨地中海的國家、希臘、意大利、黎巴嫩、摩洛哥、西班牙、突尼斯和土耳其),并且每一個國家都或多或少地讓讀者從一個獨特的歷史和文化視角來理解和勾畫地中海。意大利的SIHMED(Société internationale des Historiens de la Méditerranée,國際地中海歷史學家協會)成立于1995年,以佩魯賈大學為研究基地,從1998年起,在巴勒莫大學和卡塔尼亞大學的參與之下,該協會啟動了一項為期三年主題為“地中海的思想:歷史、意識形態和觀念”的研究項目。研究發現,在西方思想中,將地中海看作統一實體的觀點是相對較新的,從拿破侖尼羅河戰役的年代開始算起,到目前還不滿三個世紀。無論這片海為我們呈現出怎樣的物理的或地理的現實面貌,住在海岸周圍的人們對它的意義一直有著各種各樣的理解,直到最近,一些人才將其解讀為擁有共同特性和共同命運。

很顯然,在1985—2000年之間,還發生了一些學術之外的事情。希臘(1981年)、西班牙和葡萄牙(1986年)加入歐洲共同體,以及摩洛哥、土耳其申請成為歐共體成員(1987年),這為歐洲大陸的自我形象增添了一個新的維度。1989年柏林墻的倒塌、東歐劇變和由歐盟向前共產主義國家擴張所引發的爭議,使這一進程發展到新的高度上來。除此之外,由歐盟成員國構建的橫貫歐洲通往伊斯蘭地中海以及中東地區的新貿易網絡已成為政治經濟事實,新近獨立的中東和北非國家對此產生強烈反響。這些從1950年代起脫離殖民統治的國家,在1995年的巴塞羅那會議上建立起一個關于“歐洲—地中海”共同關系的三方議程。[10]1998年,意大利和阿爾及利亞政府成立了HistMed(Histoire de la Méditerranée,地中海的歷史)項目,隨后又與隸屬于普羅旺斯艾克斯MMSH組織中更為寬泛的“歐洲地中海人文科學”(EuroMed Sciences Humaines)方案相結合,從而啟動了一項“抵制彼此間的恐懼、無知和偏見,促進比較史學的探索、研究與理解”的對話。[11]全球化不僅造就了市場和移民,同時也促進了知識的交流,讓人們找到了民族國家誕生之前共有的傳統和遺產。

我們首先從兩部奠基性的法語著作中回顧一下前一代學者關于地中海的研究,發現,這兩部作品分別于第一次世界大戰和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在德國監獄中獲得了靈感,可見地中海學術研究在很大程度上與其時代緊密相連。對于比利時人亨利·皮朗和法國人費爾南·布羅代爾這兩位講法語的歷史學家來說,20世紀上半葉德國的“問題”十分顯著。在他們所處的年代,戰爭與和平問題成為他們重新思考與定義歷史的根源:皮朗曾反思五世紀日耳曼人的入侵是否造成了所謂羅馬帝國的衰落;而布羅代爾則認為,16世紀哈布斯堡王朝的分裂和哈布斯堡—奧斯曼戰爭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地中海的統一性。

在法蘭西學院的就職演說上(1950年12月1日),費爾南·布羅代爾一開始便提到歷史學家所面對的“十分艱巨卻義不容辭的職責”,經歷了近半個世紀世界大戰的創傷之后,這種職責仍在重回正軌。他呼吁歷史學家要有一種常識,那就是每一代歷史學家都必須書寫他們自己的歷史。

“歷史是它的時代的孩子”……目前,過去的四十年間的那些經歷對我們每個人而言都尤為殘酷;這些經歷粗暴地將我們拋回到我們的心靈深處,從而迫使我們思考全人類的命運,也就是說,考慮最為重大的歷史問題。這正是一個悲天憫人、歷經折磨、深入反思和質疑一切的時代……所有的社會象征,或者說幾乎所有的象征,包括某些昨天我們會毫不猶豫地為之獻身的東西,已經喪失意義。在沒有路標和燈塔指明前途的情況下,現在的問題已不是我們能否活下來,而是我們能否平靜地生存和思索。所有的理性概念都被扭曲,甚至被摧毀。[12]

在此一年之前的1949年,布羅代爾關于地中海的著作出版,他開始聲名鵲起。1940—1945年,他作為德國戰俘被監禁在美因茨和呂貝克期間,沒有借助筆記的幫助,完全憑記憶整理出了這部書的初稿。他曾仔細反思過去四十年的歐洲歷史,也因沒能成功獲得巴黎索邦大學近代早期歷史系的一席職位而倍感失望。在法蘭西學院的就職演說中,布羅代爾獲得了安慰。在此他解釋了什么是他眼中的社會史,那就是對歷史中個人和集體的命運都要“保持敏感”的需要。[13]在布羅代爾的《地中海》里,他嘗試去解決在連續性和變化性之間,以及在個人角色、潛在結構和約束行為的力量等因素之間的“基本矛盾”。[14]對于這些尚未解決的緊張關系,從歷史中找到表達方式并且劃定研究范圍,這構成了布羅代爾的歷史哲學。[15]這首先是一個統一世界的視野,該世界由“空間與時間(地理與歷史)的辯證關系所構成”。[16]這也就是地中海世界,它通過長時段的時間和空間、中時段內的經濟和交流融為一體,僅僅是被短時段內的政治活動和事件所打碎。在第一版《地中海》中布羅代爾寫于1946年的序言里,他這樣講道:“我們最終把歷史分解為不同的平面。或者也可以說,把歷史的時間劃分為地理時間、社會時間和個人時間。”[17]

1972年,布羅代爾的就職演說已然過去了22年,這時他回想起四十多年前,在結束了1925—1926年的兵役后,是如何將論文選題從最初的對于家鄉洛林地理環境的關注和對近代德國歷史的政治興趣,轉向菲利普二世和西班牙。然而隨后幾年,在1927—1933年之間,他逐漸將他在索邦大學的論文中心內容從“菲利普二世和西班牙在地中海的外交政策”的傳統外交史,轉而強調地中海本身,并將研究轉向菲利普二世時代的地中海。[18]這些年發生的這樣一些事情,使他一步步堅定下來:1927年,布羅代爾收到了呂西安·費弗爾的一封信,信中的建議給予他很大的幫助;在阿爾及利亞公立中學教書的日子里,暑假期間他忙于搜集檔案,到了工作的時候便堅持夜以繼日地閱讀微縮原件;1931年,他在阿爾及爾旁聽了亨利·皮朗的“不可思議的演講”,接觸到其“穆斯林入侵造成了地中海的封閉”的觀點(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的1916—1918年,這位比利時歷史學家由于抵抗德國人的占領而被關押在德國的集中營內,在那里他第一次構思出這一觀點)。布羅代爾回憶說,皮朗的“演說讓我倍感震驚:他的雙手一開一合,整個地中海先是自由開放,隨即又封閉起來!”[19]28歲的布羅代爾在他在法屬阿爾及利亞中學教授歷史課程的第七年,深受68歲的亨利·皮朗激情澎湃的脫稿演講的啟發,皮朗那張開又合上的雙手開啟了布羅代爾腦海中地中海一體化的視野。這個故事也可以作為我們研究地中海的興盛與衰落、擴張與封閉、狹隘與開放以及復雜的多元一體等內容的一個出發點。皮朗演說的內容主要是西方中世紀時期,伊斯蘭世界割斷了地中海的歷史,隨之而來的是歐洲走向興起。6年之后的1937年,皮朗的經典遺作《穆罕默德和查理曼》出版。12年之后的1949年,布羅代爾的鴻篇巨制《地中海與菲利普二世時代的地中海世界》出版。又過了17年,布羅代爾在1966年完成修訂,該書第二版問世。

研究對象

再仔細觀察這只作為標志物的威尼斯盤子,我們可以對當今的地中海研究提出三個問題:我們要研究什么?如何研究?這些研究又有什么意義?針對第一個問題,我們可以從這只具有代表性的盤子所講述的歷史中發現在政治、經濟、社會和文化等方面地中海研究在研究對象上存在的一般性問題。盤中場景展示的是1495年威尼斯阿戈斯蒂諾·巴爾巴里戈總督向一艘行將駛出的船上裝運錢財,以支持那不勒斯的斐迪南二世抵御法國人在2月對那不勒斯王國的入侵行動。(圖1)威尼斯的援助支持與反法神圣同盟的利益相吻合,因此人們制作這只盤子以紀念因戰爭和外交而達成的地中海共識。同盟的條約在1495年3月底確立下來,并在4月12日即“圣枝主日”公之于眾。我們也可以從圖案中了解到有關貨幣、國際通貨和兌換的內容:在盤中圖案的右側,船停泊在碼頭上,桅桿周圍堆放著六個錢袋,其中五個袋子上貼有標簽:“教皇國金幣”“匈牙利金幣”“安科納金幣”“威尼斯金幣”,還有一個只能看到“威尼斯”。此外在圖案的左側,一名水手扛著兩三袋錢幣,上面貼著“March”(馬爾凱或是馬爾切里的小銀幣)和“Troni”(1471—1474年,由尼可羅·特隆總督發行的銀里拉)。

各式各樣的貨幣將我們引向了貿易、商人、航運、銀行以及整個中世紀的經濟狀況。同樣地,圖案中的總督、兩位可以完整看到帽子和長袍的人物、五位被遮擋住的以及那個水手為我們暗示了威尼斯的社會和政治等級結構。其中一位穿袍戴帽的人物身著與總督相同的玫瑰色花紋長袍,但卻戴著和其他四個被擋住的人一樣的棕色帽子,他們幾位可能會是威尼斯的大使或參事;而另一個可以看到全身的人物穿著款式則完全不同,他穿著黃色紋理的長袍和與他人相異的藍色帽子(帽子顏色與他身后一位幾乎看不到的參事是一樣的)。[20]這兩位使者也許是代表那不勒斯的大使,他們被派來負責提取威尼斯所承諾的援助物品,并保護其安全返回那不勒斯。最后,對這件工藝品本身的研究所引起的問題遠比它能解答的要多得多。因為人們并未找到威尼斯在1495年制造馬略爾卡陶器的確鑿證據,并且在1500年以前,繪有歷史圖案的盤子少之又少。研究這類陶器的專家認為,從這只盤子的形狀、人物的某些方面以及盤子背面的裝飾來看,它更有可能是1500—1520年之間在法恩莎燒造的,而不是在威尼斯(或者至少可能是一位在法恩莎受訓的畫家給它敷的彩)。[21]在1922年之前,它的出處是未知的,我們只能依靠猜測;但是我們可以確定的是,無論是實用藝術還是高雅藝術,都可以來展示和再現泛地中海地區的交流。

圖1 1495年,阿戈斯蒂諾·巴爾巴里戈總督監督一艘前去援助那不勒斯的船只裝載錢幣

談及當今對地中海的研究,霍登和珀塞爾無人可及,他們呼吁“為統一而獨立的學科提供素材”。[22]《墮落之海》比布羅代爾的著作視野更為廣闊。這本書涵蓋了從史前時代到近代早期地中海的歷史,用詳盡的文字和豐富的文獻說明來論及我們所能想到的任何主題(523頁之多的文字內容,112頁的雙欄文獻綜述和95頁的參考書目)。二人后續推出的兩篇文章(2005、2006年)和珀塞爾所寫的3篇古代史問題研究方法的應用文(2003、2005和2005年),已有望孕育出另一部同樣綜合性的大部頭著作,名為《液態的大陸》(Liquid Continents)。[23]尤其是研究古代晚期和中世紀時期的前現代學者,將二人對“新海洋學”或“海洋研究”的貢獻直接比作是當前地中海研究浪潮的刺激源。

《墮落之海》的第一部分考察了“他人眼中地中海歷史的本質”。[24]因此,書中在向讀者介紹關于地中海積極和消極的觀點的時候,既使用了地理學的表述,也從歷史學家的角度出發;從地中海古典的和浪漫主義的形象,介紹到“同船四人”論著中所展示的學術形象。四人中兩位學者生于19世紀下半葉:米哈伊爾·羅斯托夫采夫(1870—1952)、亨利·皮朗(1862—1935);兩位生在世紀之交,什洛莫·多夫·戈伊泰因(1900—1985)、費爾南·布羅代爾(1902—1985)。霍登和珀塞爾關注于歷史生態學,視之為“人類與環境之間的多元化互動,而非環境占優勢的,或是人類主導的,抑或是地理學‘可能論’中所指向的對周圍環境作出有限反應的互動關系”。[25]

在霍登和珀塞爾之后不久,另外三位加入他們的“新船”上來反思地中海的歷史。邁克爾·麥考密克的《歐洲經濟的起源:公元300—900年的交流與貿易》(Origins of the European EconomyCommunications and CommerceA.D.300-900,2001年),克里斯·威克姆的兩本大部頭綜合性著作《勾勒中世紀早期:歐洲和地中海,400—800年》(Framing the Early Middle AgesEurope and the Mediterranean 400-800,2005年)和《羅馬的遺產:照亮黑暗時代,400—1000年》(The Inheritance of RomeIlluminating the Dark Ages,400-1000,2009年),還有多產的劍橋大學地中海史教授大衛·阿布拉菲亞按年代順序編纂的《歷史上的地中海》(The Mediterranean in History,2003年),這幾本書加在一起的分量足以壓沉任何一艘船。這艘被壓沉的舊船實際上就是前一代歷史學家所遺留下來的重要觀點,這些觀點圍繞著從古羅馬時期、中世紀早期到中世紀晚期和近代早期歐洲的形成展開論述。在25年前戈伊泰因和布羅代爾去世的年代,這些“沉船殘骸”仍被奉為標準的歷史學正統。而在過去的10年間,前現代時期地中海世界的研究已經依據前人的成果,提出了從上古到中世紀再到近代早期社會和經濟轉型新的綜合推理與假設。

新的考古學證據對于革新我們對古代晚期和中世紀早期的認識,是最為重要的新資源,比如我們可以通過分析土層中的空氣污染物來研究空氣,依此來推斷古代冶金行業的發展與變遷;再比如我們可以通過沉船與碎陶片,一窺當時的貿易水平和貿易范圍。除此而外,研究錢幣學可以用來考察貨幣及其流動;通過利用數字化閱讀的新方法,以及在人物傳記中進行統計匯總的方式來研究中世紀早期文學史料,這有助于揭示集體模式;閱讀最為常見的圣徒傳記時,不再拘泥于證實神跡和圣旨的真偽,而是從中搜集圣徒生活所提供的額外信息。在研究加洛林時期的貿易時,以上這些方法都被用來重新提出問題、質疑假設。麥考密克在所有這些領域里的方法論貢獻,為我們重新審視中世紀早期經濟、完善皮朗命題——7世紀時,面對西方拉丁國家,伊斯蘭世界封鎖了地中海,而隨之而來加洛林王朝的興起,打造了以西北歐大陸經濟為基礎的中世紀時代——提供了一個全新、全面且系統的證據基礎。由于在處理問題時格外注重把握精度和細節,麥考密克證實,地中海世界的重新定向“是朝著東南方的麥加甚至更遠的地方,而不是向西北方羅馬的方向發展的”,這“是古代世界經濟一代代深刻變革的頂峰,而非起點”。[26]霍登和珀塞爾認為,皮朗“在關于城鎮和遠途貿易的問題上敘述過多,而對產品和總需求關注過少”。[27]在威克姆看來,由于皮朗的結論是在新的考古學證據發現之前得出的,理應不該怪罪皮朗,但是他同樣對皮朗過分關注遠途貿易和奢侈商品提出了批評:這兩者都處于“真正經濟變化”的邊緣。“真正的經濟變化”產生自“區域內部或是鄰近區域之間”的交換之中,且“交換物更多的是日常用品,如衣服、刀具、盤子”,而僅為富人供給少量產品的遠途運輸則算不上“真正的經濟變化”。對于威克姆來說,“皮朗認為是阿拉伯人封閉住了地中海,這其實是錯誤的;早在阿拉伯人到來之前,地中海西部地區的航運已經急劇減少。”[28]即便如此,所有學者都同意,皮朗命題中“從古代到中世紀早期地中海歷史的連續性這一論斷,仍然具有巨大的價值”。而且,“地中海(以東西向為軸)的‘橫向統一’,也可以用于研究中世紀中期,即從10世紀到13世紀地中海的商業史和文化史”。[29]

霍登和珀塞爾提出,“一方面,地中海擁有著相對便利海上交往環境,而另一方面,沿海地區和島嶼中的微型區域構成了一個異常支離破碎地形,地中海歷史的特殊性正源自于二者的矛盾共存”。[30]他們的目的在于“尋找我們要基于什么樣的基礎來看待古代和中世紀時期,或者更為寬泛地講是前現代時期,作為一個單獨的研究領域的地中海歷史”。[31]他們認為,要想理解地中海本身的歷史,而不是發生在地中海這片區域之上的歷史,“了解微觀生態(microecologies)及其之間的相互關系是十分必要的”。[32]

霍登和珀塞爾強調地中海的結構與變化,認為這是理解其多樣性和統一性的一種方法。他們推崇地中海的“微觀基礎——最短距離”,因為他們認為,“微觀生態特征的主要因素一方面源自于其所具有的恒久的物理特性,另一方面也從地中海周圍互動網絡內的變化結構中,通過跨越多個‘短距離’來獲得”。對他們而言,“為了人類滿足從環境中獲得資源的需要而形成的景觀肌理”,造成了地中海不斷的碎片化,“只有在克服這種碎片化的‘結構’之中,尤其是以海洋交往的方式,我們才能找到破碎中的統一性”。[33]因此,認可微觀生態的多樣性,“為我們研究生產選擇的可變模式,權力、合作、效忠和依賴等關系網絡的形成等課題找到了一種系統化方法”。[34]不論微型區域是大是小,或是否被隔離開來,重要的是“微型區域的連通性(connectivity)”。這種“微型環境內部及彼此之間復雜的連通性”是地中海統一性的黏合劑。霍登和珀塞爾的微型區域環境的理論模型可以幫助回答一系列問題,比如農業經濟的可變性和風險性到底幾何,比如從前對農民形象的認識可能是錯誤的,將技術革新視作經濟變革的起點可能也是錯誤的,再比如中世紀農業、城市和金融革命的觀點未必立得住腳,周期性的災難在歷史變遷面前可能是微不足道的,而在本地市場出售的日常用品也和長途貿易中的奢侈品一樣,推動了商品流動與人口遷徙。總而言之,霍登和珀塞爾的地中海連續性的理論,否定了中世紀史學所堅持的突然轉折、改革以及時代劃分等內容。

隨著霍登和珀塞爾著作的出版,地中海研究的正面和負面都顯現出來。他們認為,“對區域史學新的興趣,從根本上源自于人們試圖去找到一種研究世界歷史的不同方法”。[35]區域史學一方面拋棄了把民族國家作為分析標準這一過時的主導觀念;另一方面,它既非帝國主義的,也非以種族為中心的排外主義的、精英主義的或者例外主義的——這些被認為是地中海研究所固有的。關于這些“主義”,希臘人類學家邁克爾·赫茨菲爾德(Michael Herzfeld)在“實用地中海主義:從認識論到飲食,一切的借口”一文中提到了許多讓人難以忍受的做法,盡管提到霍登和珀塞爾時他的觀點有所改變。[36]這位人類學家所批評的著眼點在于,地中海并沒有形成一個連貫的“文化區域”,這是連地理學家也已逐漸明白的事情。[37]對文化和空間一體化的否認,也體現在歷史學家對于時間范圍的質疑:地中海的起源是否是一個大滑坡,可以把我們帶回古典時代甚至是史前時代;法魯克·塔巴克(Faruk Tabak)的《地中海的衰落》(Waning of the Mediterranean)中描寫的16—19世紀與小冰川時代相關聯的生態變化,影響地中海谷物、樹木以及小牲畜產品的世界市場的興起,這些是否顛覆了永恒不變的地中海,把我們帶回到1870年?[38]或是說,我們是否回到了布羅代爾和年鑒學家筆下的那個看上去什么都不會改變的靜止世界?所有這些問題的答案,都是霍登和珀塞爾的微觀生態和連通性理論所涉及的。

盡管我們仍然強調《墮落之海》這部書的重要意義,但是許多領域的批評者已針對各種各樣的問題發出了嚴肅的質疑聲。詹姆斯·芬特雷斯和伊麗莎白·芬特雷斯(James and Elizabeth Fentress)批評了霍登和珀塞爾的連通性理論,認為這種理論沒有考慮到變化的存在,尤其是不把城市看做是一個變化的因素。[39]與此同時,布倫特·肖(Brent Shaw)質疑說:“海洋在同時起著阻隔和聯結的作用,這是如何實現的?又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呢?”[40]托尼·莫爾霍(Tony Molho)對霍登和珀塞爾分析單位的不斷變化、不斷縮小提出指責,認為碎片化會導致無限倒退,產生無法進行比較的特殊性。[41]保羅·斯奎拉第(Paolo Squatriti)發現,連通性和微觀生態的觀點中否定了太多內容(如對國家、文化、宗教等),而沒有給諸如地中海氣候、植物等內容留下什么空間。[42]凱特·弗利特(Kate Fleet)說,書中缺乏對奧斯曼歷史的認真研究,這是應當嚴重關切的一點。[43]愛德華·彼得斯(Edward Peters)提出疑問:長時段的一體化已經有多久的歷史了?如何從地理上定義地中海,它又是怎樣和歐洲聯系在一起的?以上兩個問題又和公元1000年的擴張問題有什么聯系?[44]霍登和珀塞爾在哈里斯的文集中據理力爭,在反駁的過程中,他們努力闡明自己的觀點,回應針對他們的批評,這也就在很大程度上勾勒出未來的第二部著作——《液態的大陸》。[45]

正如霍登和珀塞爾所承認的,“早期的中世紀史家心里有一個地中海,但是與我們的地中海大不相同”。[46]麥考密克關注的焦點寫在他著作的副標題上,“交流和貿易”,即研究旅行者及其總體流動、使用的物品(尤其是遺物和錢幣)以及思想觀念。他的主要貢獻體現在對新資料的鑒定方法上。在4篇附錄中的數據表里,他給出了公元700—900年669位地中海旅行者名字,公元850年以前的61種阿拉伯硬幣(mancosi),公元900年以前的111種阿拉伯和拜占庭硬幣,從公元609/610年到968年之間的828份關于地中海內部及周圍地區人口流動的參考資料。麥考密克得出了兩項重要的結論:第一,他的研究明確指出,8世紀的最后二十五年是一個新發展的開端,隨后公元800年左右一個新的上升發展趨勢,而非公元1000年前后城市的興起,標志著地中海第二商業周期的開始。第二,他認定,發展落后的歐洲人跨越地中海賣給富裕鄰國人的商品,正是通過威尼斯水路向南運輸的加洛林戰爭奴隸。

麥考密克的結論,肯定了皮朗關于伊斯蘭世界的興起和經濟穩固對歐洲具有重要意義的看法,但是他把皮朗的觀點顛倒過來了。公元7世紀,盡管羅馬帝國晚期交換系統中貿易不斷下滑,但并非是穆罕默德終結的。而在8世紀晚期,伊斯蘭世界所開辟的財富與市場,成為新興歐洲貿易網絡崛起的催化劑,此貿易網隨時間推移逐步發展起來。然而拜占庭學者和西方中世紀早期的批評者認為,麥考密克的結論只是夸夸而談,毫無新意。因為他持有的大部分觀點早已被專家學者所熟知,而且他有關遠途貿易重要性的宏觀經濟假設也是存在問題的。[47]

威克姆的分析與霍登、珀塞爾和麥考密克的觀點基本一致,并建立起一個針對經濟交換問題的糾正框架,“這個用來解答疑問、總結歸納的框架,始終受到區域變化的限定”。[48]通過留心這些限定性條件,威克姆提醒我們注意三點內容:第一,交換的不同類型(禮品交換或商業貿易)以及交換的規模或水平(大到奢侈品、大宗貨物買賣,小到地區內小規模交換);第二,地中海貿易的三個周期:古羅馬時期、中世紀時期以及從近代早期的大西洋世界至今;第三,“內部貿易是經濟增長的主要動力”,而遠途貿易在經濟上則稍顯次要。[49]威克姆通過分析“財政結構、貴族財富、地產管理、居住模式、農民集體自治、城市化和交換”等變量來探索區域差異,但同時也提醒我們注意一些其他的變量,比如“信仰體系、價值觀、性別的角色和表現,儀式和文化習俗”,這些都可以加以整合研究。[50]

威克姆最后給出了中世紀早期七點明顯的趨勢。第一,“財政結構較之前幾乎普遍簡單化”;第二,“貴族階層相對被削弱”;第三,“幾乎各地的農民都有了更強的自主性”;第四,“貴族階層在其文化與身份上有了大幅改變”;第五,“較之前有了更多的地域差別”;第六,區域的發展和中央國家的衰落意味著“大部分……地方社會中有一種顯著的流動性”;第七,這一時期見證了“羅馬帝國統一體的滅亡”。[51]因此威克姆強調,只有比較方法才能揭示造成社會變化的內部因素。他認為,只有進行區域比較研究,才有助于我們明確歷史上的因果元素或轉折點。民族國家的形成并沒有必然的、決定性的道路,應設身處地來研究這些羅馬帝國的繼承國——它們面臨著與羅馬帝國類似的問題,而不是把它們視為民族國家史的創造者。我們應當在盡可能寬泛的地理范圍里,從查理曼的法蘭克王國到阿拔斯哈里發帝國這一廣闊的地中海視角出發,來檢視主流趨勢和主要問題。

大衛·阿布拉菲亞814頁的新書《偉大的海:地中海人類史》(The Great SeaA Human History of the Mediterranean),主要講述海的本身——它的島嶼、港口和人,而不是地中海周圍的陸地。阿布拉菲亞的著作從一個獨立作者關注人類和多樣性的視角出發,縱覽了24000年前在直布羅陀的洞穴中發現的第一位女性尼安德特人的骸骨,到3500年前建于馬耳他姆那拉的神秘寺廟群中地中海最古老的大型建筑,直至2010年藍鰭金槍魚的滅絕和非洲難民的遷徙的消息。書中有意識地避免了布羅代爾的地理可能主義,而是介紹了一些人類角色,如商人、海盜、陸軍、海軍、難民、傳教士、朝圣者和旅客,列舉了他們在商業、文化、政治領域中進行互動和交流的生動范例,并將這些例子按照年代順序整理為五個整合與瓦解的階段,其中,多樣性和易變性是這片大海唯一的統一性。[52]

2003年,阿布拉菲亞編輯出版的《歷史上的地中海》已經向我們介紹了一系列修正性的觀點。在這本書的緒論“什么是地中海”中,阿布拉菲亞劃定了當今地中海研究五個不相排斥的流派或是“學派”。第一個學派,“地中海周邊大陸的歷史”,既要研究內部的和個別的歷史,同時通過它們之間的聯系研究整體的歷史。第二個學派,對“作為世界文化基石的地中海文化”的研究。發端于西班牙和葡萄牙的伊比利亞海外擴張,使之與非洲、美洲和亞洲建立了聯系,這把地中海研究和大西洋世界的研究聯結在一起。在《人類的發現:哥倫布時代大西洋上的相遇》(The Discovery of MankindAtlantic Encounters in the Age of Columbus)一書中,阿布拉菲亞親自發起了這項工作。這本書在談到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之前,不僅探討了12世紀歐洲野蠻民族的形象,而且還討論了1341—1496年法蘭西人和伊比利亞人對加納利群島的征服。[53]第三個學派是指“另一種‘世界歷史’研究方法”,它通過一種比較研究方法,把地中海與其他“內海”加以比較,如撒哈拉沙漠、波羅的海和北海、地中海式的大西洋、加勒比海、日本地中海、印度洋等,[54]從而“把地中海看作是幾處地中海,或是幾處‘內海’其中之一”,這與在布羅代爾《地中海》一書的第一版中,何塞·德阿科斯塔(Josè de Acosta)的題詞內容相反,題詞中講:“新大陸至今還沒有發現一個內海,堪與緊靠歐、亞、非三洲的地中海相媲美。”第四個學派指參照菲利普·柯廷(Philip Curtin)1984年所寫的《世界歷史上的跨文化貿易》和珍妮特·阿布—盧格霍德(Janet Abu-Lughod)1991年所寫的《歐洲霸權之前:1250—1350年的世界體系》,從“穆斯林在地中海上的存在這一視角出發”,圍繞“跨文化貿易和思想、人口交流平臺”的主題,開展對“跨越基督教—伊斯蘭教鴻溝”的商業或宗教接觸與互動的研究。[55]阿布拉菲亞提出的最后一種,使我們進一步認識了霍登和珀塞爾所倡導的“地區數量無窮的觀點”,由此“統一中的多樣性”和“連通性”成為跨越和祛除人為歷史分期的工具。

阿布拉菲亞給出了一種強有力的、反理論化的敘述,以支撐其傳統案例研究、細節表述和歷史上的多重因素的列舉。在他參與合編的一本書《中世紀的邊界:概念與實踐》(Medieval FrontiersConcepts and Practices)的引言中,他將“一些歷史上的邊界”概括為“公元1100—1500年含混的七種類型(seven types of ambiguity,c.1100-c.1500)”,該文章使我們不僅深刻領會了他關于邊界的研究方法,也對地中海和歷史的研究方法有了總體了解。在當代世界,研究對象的定義(無論是在前現代研究,這里的邊界研究,還是地中海研究當中)已經被近代民族國家的概念所主導,這就需要一套完全不同的思維習慣來把我們從過時的現代理論中解放出來,這也成為阿布拉菲亞研究開始的基礎。他給出的七條“凈化恩典”(cleansing graces)提醒我們要警惕自己的先入之見。這七條凈化恩典適用于:核心和外圍地區間的經濟邊界和“殖民地經濟”的概念;政治邊界和無國界的世界權力關系;區域內的飛地和異族區這些小型邊界(而非外圍邊界);因語言和身份認同所形成的文化邊界;因相距遙遠而形成的精神邊界;在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即“亞拉伯罕的三重遺產”的宗教邊界;最后還有,面對新環境和新聯系的刺激,人們會做出的多種反應。[56]總而言之,從阿布拉菲亞那里我們可以學到太多,但他依舊慎于泛化概括,仍然致力于經驗主義和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歷史研究方法。

地中海研究方法

那么我們應該如何研究地中海呢?我們應當從宏觀史和微觀史兩個層面來建構地中海研究的框架,以便理解某地或某個區域的物質文化、信仰、心態以及社會實際狀況,同時也要理解其內部動力和外部聯系。只要我們能不帶偏見地開展具體研究,我們就能夠發現趨同性。這種一致性并非過去所說的在某個方面或在某個體系層面上的相似性,以區別于文化孤島理論;也并非區別于合作的沖突。這種一致性是一種比較方法,用來確定那些開展互動、發生相遇和進行交換的區域。從歐洲北部到地中海南岸的陸地之間的廣闊區域里,存在著許多的邊界和交換行為。我們可以從耕作技術的交流,貿易網絡的建立,以及南北偏見的形成中窺其端倪。在南北偏見的背景下,人們認為意大利統一運動并沒有統一意大利,反而將非洲與意大利剝離開來。同樣,我們必須注意處于邊界的人們對于轉變與分歧的接納,以及聯系更加密切的人們之間所建立的強烈的自我認同。這種接納與認同出現在16世紀東邊的奧斯曼帝國和西邊的哈布斯堡王朝之間,出現在更早之前的伊斯蘭戰士和基督教十字軍之間,也出現在由猶太人、基督徒和穆斯林所組成的小社群里。彼得·伯克提出了四種方法論概念,作為可能的研究途徑:文化互滲或擴散(acculturation or diffusion)、調和(syncretism)、混雜(creolization)、抵制。在彼得·伯克以地中海互動為背景的人類學分類下,每一種方法都有其自帶的優勢和劣勢。[57]

2007年,法國人類學家克里斯蒂安·布龍貝熱(Christian Bromberger)在文章《橋梁、圍墻和鏡子:地中海世界的共存和對峙》中認為,“地中海呈現出三種彼此矛盾的形象”:交換、共存、擴散和共生的“和弦”形象;矛盾、不和、敵對、侵犯和種族清洗的“雜音”形象;以及一種有潛在文化共存的“人類學”的形象。[58]前兩種用音樂來比喻的形象都有各自的問題:在第一種關于交換和相遇的表述中,無論是雜交還是混血,事實上既不符合《圣經》中的宗教邏輯,也與習慣法中社會流動性所能承受的群體成員身份不相容;而在第二種關于矛盾和仇恨的表述中,對窮人、被剝削者和弱勢群體的社會學解釋都強調得有些過。布龍貝熱在此基礎上提出了第三種分析,并且使用了另一種有關聲音的比喻說法,即“一種普遍的基本旋律”,表現為“在相互作用的領域里,互補性的差異清晰可見”,以至于地中海成為“一個和鄰居玩的(關于風俗習慣、行為方式和相互關系的)鏡面游戲”。這些互補性體現在飲食習慣上(比如那些與酒和豬肉相關的習俗,或是有關血的象征性地位),在人的外貌上(比如剪發的時候頭發是否要遮住頭部,是留大胡子還是小胡子),以及在偶像觀念上(是偶像崇拜、偶像仇視,還是偶像破壞)。這種鏡面對稱的游戲,既源自于“家族相似性”,也源自于時起時伏的矛盾之中,這種矛盾使得互動關系“時而緊張,時而緩和”,規則也相應地有時被調適,有時被打破。“(通過呼吁研究者努力)理解互補性差異的起源和作用”,布龍貝熱以一個人類學家敏銳的眼光總結出了“能夠將(左鄰右舍間)充滿同情的好奇心,以及和平共處的狀態轉化為血性沖突的因素”。[59]

擁有必要語言功底的奧斯曼學者,可能是地中海研究方法最重要的貢獻者。如帕爾米拉·布魯梅特(Palmira Brummett)、琳達·達林(Linda Darling)和莫莉·格林(Molly Greene)等學者,他們提出了一個完全不同的知識結構。美國學者研究伊斯蘭世界開始于馬歇爾·霍奇森,在他看來,地中海世界曾面向東方,而17世紀的科技革命使西方走向興起,這是千年來歐亞文化同化和轉變過程的頂峰。[60]布魯梅特在對穆斯林地理學和制圖學的研究文章《地中海的視野:一種分類方法》中,解釋了伊斯蘭世界是如何以一種不同的眼光來看待地中海區域的。[61]達林運用了諸如文藝復興和邊疆研究(Border Studies)等西方研究范式探討了一些主題,包括在中央集權和官僚政治作用下國家的轉型,地中海世界跨越邊界的文化互滲方式,在此基礎上對進步觀和現代化觀點等歐洲中心主義觀點提出了質疑。[62]格林研究了1699年前后奧斯曼土耳其人征服克里特島這一時期的威尼斯和奧斯曼帝國,指出了向奧斯曼統治過渡過程中的連貫性。在她的研究中,奧斯曼人統治希臘人的時期,國際海洋秩序變得更加含糊不清;并且她認為,基督徒與穆斯林之間的關系同天主教和東正教基督徒間的關系一樣,并不是十分緊張的。在她看來,在奧斯曼統治下,地中海的貿易與傳統都在復興之中。[63]如果有人有意深入了解地中海,糾正有關中世紀向近代過渡時期歐洲中心主義的論述,近來問世的奧斯曼土耳其歷史概述類書籍,如丹尼爾·戈夫曼(Daniel Goffman)的《奧斯曼帝國與近代早期歐洲》(The Ottoman Empire and Early Modern Europe,2002年),以及弗吉尼亞·阿克桑(Virgina Aksan)和丹尼爾·戈夫曼共同編著的文集《近代早期的奧斯曼:帝國版圖的重繪》(The Early Modern OttomansRemapping the Empire,2007年),都是必不可少的。

在探討如何研究地中海這一問題上,藝術史學家和文學研究者同樣是新近加入的重要參與者。與本文同期的一篇文章中,埃里克·德斯特勒論述了朱利安·拉比(Julian Raby)、羅莎蒙德·馬克(Rosamond Mack)、麗莎·賈丁(Lisa Jardine)、杰里·布羅頓(Jerry Brotton)、狄波拉·霍華德(Deborah Howard)和古爾魯·內西珀格魯(Gülru Necipo?lu)等藝術史與建筑史學家的研究工作,同時介紹了近期舉辦的兩次展覽,意在闡明在可視藝術領域東西方之間跨文化交流的類型。[64]在此,我要著重強調一下木下莎倫(Sharon Kinoshita)、卡拉·馬萊特(Karla Malette)和妮娜·齊里(Nina Zhiri)的重要成果,他們對文學作品跨越語言、文化界限的傳播和摹擬問題進行了再思考,其研究內容不僅包括法國早期方言史詩,薄伽丘的故事集,也包括亞里士多德《政治學》的不同手抄本和譯本,南歐文獻學研究中對于阿拉伯遺獻形形色色的觀點,還有關于哈桑·伊本·穆罕默德·瓦贊·法西(al-Hasan ibn Muhammad al-Wazzan al-Fasi)——西方人稱之為約翰尼斯·里奧·阿弗里卡納斯(Joannes Leo Africanus)——的引人入勝的故事。[65]中世紀和近代早期文學從拉丁文根源和法國、意大利、西班牙方言傳統中孕育,而后發展到地中海海域更為廣闊的世界中。后民族國家觀念,對宗教分歧的淡化,以及將故事的交流與傳播擺在批判性探究的核心位置,所有這些因素使人們對這些文學作品更宏大的語境和更廣泛的影響產生了新的看法與理解。

地中海研究的意義

我們能從以上這些地中海研究方法中學到什么?地中海研究的內涵和意義又是什么呢?我主要得出三點經驗。第一,不管是在地方層面,還是在長距離或短距離的跨區域互動中,建立起區域內部變化的結構和機制,是我們獲得深入理解所必需的。第二,應當認識到,地中海與其之外的“其他諸地中海”可以進行比較。第三,就“塑造歐洲”和“開創美洲”(the invention of America)的問題而言,無論是在國家綱領和政治模式,貿易和經濟機制,或是宗教和信仰體系的角度,我們都需要對中世紀早期地中海的祖先們為近代早期歐洲和新大陸的發展所奠定的模式予以肯定。

對于區域內部來說,我們可以列出一長串的研究主題,埃里克·德斯特勒在他的文章中就已經做了這項工作:貿易和貿易商,偶像和觀念,文學和知識,藝術和建筑,宗教、政治和社會,文化中介者,以及性別。與此同時,我們也應重視理論家,比如研究“慣習”(habitus)的皮埃爾·布爾迪厄和研究“地方知識”的克利福德·格爾茨,他們都是在地中海另一畔的北非開展田野調查工作。我們需要綜合考慮物質、社會和文化的因素,因此首先關注的主題應該是生態環境和社會生活的基石:環境和家庭,這既包括公共社會,也包括私人空間,既包括語言,也包括沉默。這就把我們引向第二組主題,圍繞財產、家庭以及家庭價值觀中對以下內容的關注:知識和虛擬的親屬關系(教父母關系)、婚姻和繼承、男性性別觀(包括榮譽和羞恥、暴力、侮辱、世仇)和女性性別觀(包括解放和壓迫、隱居、面紗)。第三組主題圍繞在私人和公眾之間,它把我們從家庭事務引向國家事務,從私人生活圈的瑣事引向公共節日、神話和儀式、資助和友誼、贈禮與款待、圣徒和朝拜。最后,我們必須要關注到個人角色,關注身份、公民權、態度和信仰、決策和應急行動的形成。

若想做一個區域內真正意義上的比較歷史,我們務必要超越本地的范圍,考察更為宏大的背景,并牢記一點:土地、勞動力和交換等一些表面上是理所當然的事物并不是自然生成的,而是通過法律和習俗、宗教和信仰、語言和藝術等多方面因素調整確定下來的。歷史學是一門歷時性的變化研究,區域比較研究為我們分析變化和差異增添了空間上的維度。當比較研究開始涉足與其他諸地中海相比較的世界歷史的時候,我們就從地方和區域朝著全球邁出了新的一步。我們從對共同特性的認同中所得出的普遍規律和經驗,為結構和變化問題提供了空間和時間層面的解讀。這樣一來,就從宏觀角度給出了多樣性中統一性的結論。

地中海是如何“開創”而不是“發現”它在歐亞非之外的世界的?美洲的發現已是一個老生常談的故事,現在回過頭來看,這種所謂的歐洲擴張帶來了“文藝復興的黑暗面”,即奴隸制、殖民和世界霸權。早在8世紀末,在諸如威尼斯、熱那亞、比薩和阿馬爾菲等海上城市國家之間,與競爭中所產生的權力和斗爭相伴隨的是接觸和征服。但最為重要的是,當伊比利亞—熱那亞人的海洋、商業和殖民擴張不再局限于地中海盆地,而蔓延到所謂的地中海式的大西洋、西非、美洲以及亞洲島嶼上時,也把超過五百年的經濟、社會、政治和宗教的理論和實踐,無論是好是壞,統統帶到了更為廣闊的世界中。

有一種古已有之的偏見或是成見,認為是海洋把“墮落”帶給了陸上的人們,這就好比認為是城市讓來自農村不諳世故的鄉巴佬也變得腐化墮落了。墮落的典型——海洋城市威尼斯,過分到居然有公爵和海洋結了婚!但是地中海研究的新成果最終告訴我們:事實上有關墮落的虛構故事意味著大海帶來了接觸、交流、貿易和變化,這就打破了所謂的社會恒久靜止的神話;而無論是發展還是衰落、退化或是進化都不是必然的;如同“最尊貴的威尼斯共和國”(the Serenissima,the Most Serene Republic)的墮落,這些故事只是虛幻和想象出來的。

地中海的構建和歐洲的重塑

人們通過想象力和創造力,不僅構建了連續性和間斷性的時間觀念,也同樣形成了大陸與海洋相統一的空間思想。韋羅妮卡·德拉·多拉在《繪制元地理:意大利與地中海地圖的發明》一文中認為:“意大利和地中海共同享有一個本體論的特性,它們都是通過人類的想象,從陸地和海洋中劃分出來的元地理學的對象。”[66]與意大利相同,直到16世紀,歐洲和地中海的概念僅僅是些地理表述。模糊的邊界線和形形色色的人群錯綜復雜,而并沒有創造出一個統一區域的概念。但是德拉·多拉也解釋了兩種繪圖方法是如何勾畫出兩種空間的:一種方法是古代和中世紀時期的航海路線和波特蘭航海圖(portolan charts),它們描繪出“一個功能區域和一系列相互關聯的沿海區域”;另一種方法,15世紀初,托勒密地圖引進西方,為我們呈現了“一個緊密的地理區域和幾何空間”,并“將意大利看作是整個地中海盆地一個獨立的、有機的組成部分”。“在這兩類制圖模式影響下,兩種完全不同的意大利和地中海的歷史編纂學誕生了:霍登和珀塞爾倡導的沿海微型區域集合學說和布羅代爾的有機區域學說。”[67]

地圖學為歐洲和地中海創造了歷史,這尤其體現在諸如亞伯拉罕·奧特柳斯(Abraham Ortelius)的《補遺》(Parergon)等著作的歷史地圖中。[68]奧特柳斯《寰宇概觀》(Theatrum Orbis Terrarum)一書中的地圖附錄描繪了遠古大陸、圣經地理學和古典歷史學中的地形地貌。1579年,補充了三幅地圖的《補遺》第一次發行。在1595年版中,其扉頁的底部醒目地寫道:“地理學是歷史的眼睛”(Historiae Oculus Geographia)。奧特柳斯的這句名言,也曾被納入1570年第一版《寰宇概觀》的序言當中。到了1624年版的《補遺》,39幅歷史地圖中的五幅都將地中海放在了中心位置,它們分別是《圣保羅的行程》(Peregrinationis Divi Pauli),《羅馬帝國之景》(Romani Imperii Imago)、《歐洲,或古代凱爾特國》(Europamsive Celticam)、《特洛伊·埃涅阿斯的航程》(Aeneae Troiani Navigatio)以及《阿爾戈英雄》(Argonautica)。奧特柳斯繪制這些地圖,不僅用來研究歷史,更多的是用來創造歷史,創造一個“舞臺”呈獻給亦讀亦游的人們,使其有機會去親臨那些年代久遠、路途遙遠的地方。

在1601年之后各版本的《補遺》中,最后三幅地圖再現了三處地中海的人間仙境,這為那些在書海旅途中疲憊的旅客提供了休息和娛樂的地方。第一處是《塞薩利的天堂》(The Paradise of Thessaly)中的滕比(Tempe),這幅地圖也呈現在阿布拉菲亞《歷史上的地中海》一書的最后幾頁。奧特柳斯是這樣描述滕比的:“在兩座宏偉的山脈——奧薩山和奧林匹斯山中間的一塊廣闊而舒緩的平原(平原中央流淌著美麗而清澈的河流,佩紐斯河)。”我們可以從圖中找到布羅代爾筆下的地理學大師維達爾·白蘭士(Vidal de la Blache)所記載的山脈、丘陵和平原。奧特柳斯這樣寫道:

這是一處目之所及最為引人入勝、美不勝收的景色。當夏天的烈日升到天空的最高處時,你會在平原上找到許許多多幽暗的樹叢和陰涼處來遮陽避暑,旅行者們可以在此舒展一下疲憊的筋骨,擺脫酷熱的天氣,拭去黏人的汗水,去靜下來專注于自己的事,他們就好像搬進了世界上最為舒適宜人的旅館、客棧……在書的末尾,我們把它畫進我們的地圖冊中,希望給那些疲憊的讀者們以一處休憩的場所和快活的樂園。這也是我們描繪下一處景點,達夫尼,所希望達到的目的。[69]

第二處勝境,達夫尼(Daphne),敘利亞安條克的一處風景優美的郊區,它是阿波羅在世界上最為鐘愛的一處地方。奧特柳斯這樣描繪了她的美麗:

在這里,參天的柏樹郁郁蒼蒼,它們與千姿百態的樹木緊密地生長在一起,土地上好像筑起了一層遮陽的屋檐。樹下的土壤里,隨著季節的變化生長出五彩斑斕的花朵,散發出迷人的芳香。還有一處美麗而清澈的泉水。這里風景宜人,和風輕輕吹拂,為每個人帶來了愉快和滿足。[70]

接著,奧特柳斯介紹了《補遺》的最后一個景點:

出版者敬告讀者:通過我們偉大國王的努力,古老的地理學已經佩戴上一個新的王冠,在領略過塞薩利的滕比和安提阿的達夫尼的美麗景色之后,西班牙的一處充滿魅力的地方在此不應被遺漏掉,它同樣因為其神圣而舉世聞名。盡管王室修道院的描繪,是王室畫師忙于繪制其他地理圖冊而花費很長時間才完成的。[71]

第三處人間勝景就是奧特柳斯的資助人菲利普二世在埃斯科里亞爾(El Escorial)的修道院、圖書館、大學和宮殿。鏡板中的詩作稱贊西班牙國王治下的宏偉建筑超越了古代希臘、羅馬和基督教的建筑,并夸張地問道:“誰能與國王相媲美?誰能與西班牙相媲美?”[72]毋庸置疑,答案在另一個強權手中,地中海世界東部的奧斯曼蘇丹和他的帝國。如果把東部和南部伊斯蘭世界排除在外而將地中海分割開來,這就否認了幾個世紀的溝通和交流所形成的必然整體性,然而這些在這張地圖上呈現出來了。

喬納森·布朗(Jonathan Brown)認為,埃爾·格列柯(El Greco)的一幅帶有典型城市觀念傳統的畫作,可以使我們進一步看清地中海周圍的勝景。[73]創作于1595年左右的《托萊多風景》(View of Toledo),是為了宣傳恢復托萊多成為宮廷選址,以維護其作為王室和教會所在地的歷史傳統而作的。畫面中暴風雨來臨前的濃霧景觀,充斥著恐怖的氣氛,以表現出虛幻的城市景象。1541年,多米尼克斯·希奧托科普羅斯(Doménikos Theotokópoulos),即埃爾·格列柯,離開出生地威尼斯的克里特島,開始了橫跨地中海的西行旅途。在對威尼斯畫派的研究中,他以一種詮釋的風格借鑒了喬爾喬內(Giorgione)筆下的《暴風雨》(Tempest),這是一幅為一座想象中的城市所創作的準自然主義的畫作。埃爾·格列柯筆下的托萊多,呈現出一幅懷揣著宮廷歸來的希望,企盼城市未來繁榮的景象。這幅畫作通過刪減掉城市的三分之二,并且重新安排當地地標的位置來構建參照系,使著名地標得以突出,如阿卡扎堡(Alcázar)、大教堂、阿爾坎塔拉橋(Alcántara Bridge)、塔霍河(Tagus River)和左下方一系列神秘的建筑,這些神秘建筑可能就是城市庇護人圣·伊爾德方索(St.Ildefonso)隱居的地方,即阿基萊恩斯修道院(Agaliense monastery)。為了更為本質地表現這座城市同外部世界相聯系的政治、教會、戰略、宗教和商業權力樞紐地帶,畫作的制圖精度便被忽略了。這幅重組后的托萊多城市景觀,可以取代威尼斯馬略爾卡陶盤,作為當代地中海研究正在重繪的地中海新貌的象征。因為它重新整理了流傳下來的傳統,恢復了原有的表達方式,從而求得更深層次的真相和更為廣泛的聯系:比如我們重新構建歐洲的過程,不僅是從西方到東方,從北方到南方,同樣也是從南方擴散到北方,從東方延伸到西方。前現代歐洲的重塑,需要我們對被遺忘和忽略掉的現實進行再次探索和重新改造,這也將會引導我們從過去的未知世界走向前途未卜的將來,并為平安度過命運的疾風驟雨做好充分的準備。

(約翰·A.馬里諾[John A.Marino],美國加州大學圣迭戈分校教授;譯者張捷,首都師范大學歷史學院碩士研究生;校者劉旭,首都師范大學歷史學院教師)


[1] 2010年4月9日,在威尼斯召開的美國文藝復興協會(Renaissance Society of America)的年會上,本文是“地中海研究趨勢”專題小組遞交的研究成果的一部分。修訂后的版本先后在以下場合宣讀:2010年5月14日加州大學河濱分校舉辦的加州大學多校區研究項目:“地中海上的交流”世界歷史會議;2010年10月25日在密歇根大學安娜堡分校舉辦的“地中海地貌跨學科研討會”;并于2011年3月9日在馬耳他大學宣讀過。在此感謝湯姆·加蘭特(Tom Gallant)的批評與建議。本文英文版見John A.Marino,“Mediterranean Studies and the Remaking of Pre-modern Europe,”in Journal of Early Modern History,15(2011),pp.385-412。

[2] Salvatore Bono,Un altro MediterraneoUna storia commune fra scontri e integrazion i,Rome:Salerno Editrice,2008,p.19,n.1.該處指出,大約250萬平方公里屬于地中海海域,其余50萬平方公里屬于黑海海域。

[3] 轉引自David Abulafia,ed.,The Mediterranean in History,London:Thames & Hudson,2003,p.205。

[4] Eric Dursteler,Venetians in ConstantinopleNationIdentityand Coexistence in the Early Modern Mediterranean,Baltimor: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2006,p.21.

[5] Thomas W.Gallant,“Europe and the Mediterranean:A Reassessment,” in Gerard Delanty,ed.,Europe and AsiaTowards a New Cosmopolitanism,London:Routledge,2006,pp.50-78.

[6] Jacques Revel and Lynn Hunt,eds.,HistoriesFrench Constructions of the Past,trans.by Arthur Goldhammer et al,New York:Beechhurst Press,1995,pp.477-649,Part IV:“Criticisms and Reformulations”; and André Burguière,The Annales SchoolAn Intellectual History,trans.by Jane Marie Todd,Ithaca,New York: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09,pp.46-59.See also John A.Marino,“Braudel's Mediterranean and Italy,” California Italian StudiesCIS ],2010,pp.1-19.

[7] Fernand Braudel,La Méditerranée et le monde méditerranéen á l’époque de Philippe II,1st ed.,Paris:Armand.Colin,1949; 2nd ed.,2 Vols.,Paris,Armand.Colin,1966;英譯本,The Mediterranean and the Mediterranean World in the Age of Philip II,trans.by Sian Reynolds,2 Vols.,London:Collins,New York:Harper and Row,1972-1973.

[8] Peregrine Horden and Nicholas Purcell,The Corrupting Sea,Malden,MA:Blackwell,2000,p.77.

[9] Bono,Un altro Mediterraneo,pp.184-229.

[10] Bono,Un altro Mediterraneo,pp.142-183.特別是161—162頁關于1980年代新的政治舉措和164頁關于巴塞羅那會議的內容。有關“巴塞羅那進程”的內容,參閱Irad Malkin,“Introduction”,in Irad Malkin,ed.,Mediterranean Paradigms and Classical Antiquity,London:Routledge,2005,p.1,n.1.

[11] Bono,Un altro mediterraneo,p.175.

[12] Fernand Braudel,“The Situation of History in 1950”,in On History,trans.by Sarah Matthews,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pp.6-7.(本段譯文引自于費爾南·布羅代爾《論歷史》,劉北成、周立紅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6頁。此處稍有改動。——譯者注)另請參閱《地中海》第一版,布羅代爾寫于1946年的序言中的關于為什么歷史學家應從大處著眼的論斷:“我也希望人們不要責備我抱負過大,不要責備我有高瞻遠矚的愿望和需要。歷史學也許并不注定只能研究圍墻內的花園,否則它肯定完不成它現時的任務之一,即回答當前使人焦慮的問題以及保持它與各種十分年輕而又咄咄逼人的人文學科的聯系。如果沒有雄心勃勃的、意識到自己義務和巨大權利的歷史學家,難道在1946年會有現代的人文主義研究嗎?”Fernand Braudel,The Mediterranean,2nd ed.,1972,Preface to the First Edition,pp.21-22.

[13] Fernand Braudel,“The Situation of History in 1950”,p.20.“我們大家都清楚社會史所擁有的危險,特別是在注視人類生活的深層水流時,會忘記一個個與自身生活和命運搏斗的人,忘記或許甚至否認每個個體具有的獨特的本質……困難在于同時保持對于二者的敏感,當對其中之一燃起熱情時,并不輕視另一個。”

[14] Fernand Braudel,The Mediterranean,2nd ed.,1972,Preface to the Second Edition,p.16.“人們能否同時抓住一種因其持續的和戲劇性的變化而引人注目的歷史,以及一種隱蔽的、幾乎沉默無語而總是謹小慎微的、不被旁觀者和參與者所察覺的、能夠抵抗住時光的頑強侵蝕而幾乎不變的歷史?”另請參閱James Amelang,“Braudel and the Cultural History of the Mediterranean:Anthropology and Les lieux d’histoire”,in Gabriel Piterberg,Teofilo F.Ruiz and Geoffrey Symcox eds.,Braudel RevisitedThe Mediterranean World,1600-1800,Toronto: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2010,p.239。

[15] Fernand Braudel,The Mediterranean,2nd ed.,1972,Preface to the First Edition,p.18.“劃定任何事物的界限,都是確定、分析、重建,在本案中是選擇和采納某種歷史哲學。”

[16] Fernand Braudel,The Mediterranean,Preface to the Second Edition,p.16.

[17] Fernand Braudel,The Mediterranean,Preface to the First Edition,p.21.

[18] Fernand Braudel,“Personal Testimony”,Journal of Modern History,Vol.44,No.4 (December 1972),pp.450-452; Fernand Braudel,The Mediterranean,2nd ed.,1971,Preface to the First Editions,p.19; and Pierre Daix,Braudel,Paris:Flammarion,1995,pp.64-65,74-75.1927年1月,在其父親過世之后,布羅代爾于當年夏天返回巴黎幫助料理家事。他也第一次開始了在國家檔案館和國家圖書館細致的資料研究,并將論文的題目改為《1559年至1574年菲利普二世和西班牙的地中海政策》(即從卡托—康布雷西條約的簽訂到土耳其人奪回突尼斯這一時期)。

[19] Fernand Braudel,La Méditerranée,1st ed.,1949,Preface,p.xv; and Fernand Braudel,“Personal Testimony”,p.452.

[20] 在此感謝琳達·卡羅爾(Linda Carroll)關于服裝和官職方面提出的建議。

[21] Fitzwilliam Museum website,http://www.fitzmuseum.cam.ac.uk/support/artfund/opac/cataloguedetail.html?&priref=80774&_function_=xslt&_limit_=100,March 28,2010.

[22] Peregrine Horden and Nicholas Purcell,The Corrupting SeaA Study of Mediterranean History,Oxford:Blackwell,2000,p.9.

[23] Peregrine Horden and Nicholas Purcell,“Four Years of Corruption:A Response to Critics” in W.V.Harris,eds.,Rethinking the Mediterranea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pp.348-375; and Peregrine Horden and Nicholas Purcell,“The Mediterranean and the ‘The New Thalassology’”,in a 2006 AHR Forum on “Oceans of History”,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Vol.111,No.3 (June 2006),pp.722-740.Nicholas Purcell,“The Boundless Sea of Unlikeness? On Defining the Mediterranean”,Mediterranean Historical Review,18(December 2003),pp.9-29; Nicholas Purcell,“Colonization and Mediterranean History”,in Henry Hurst and Sara Owen eds.,Ancient ColonizationsAnalogies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London:Duckworth,2005,pp.115-140; and Nicholas Purcell,“The Ancient Mediterranean:The View from the Customs House”,Rethinking the Mediterranean,pp.200-232.

[24] Horden and Purcell,The Corrupting Sea,p.5.

[25] Horden and Purcell,The Corrupting Sea,p.45.

[26] Michael McCormick,Origins of the European EconomyCommunications and CommerceA.D.300-900,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p.118.

[27] Horden and Purcell,The Corrupting Sea,p.33.

[28] Christopher Wickham,The Inheritance of RomeIlluminating the Dark Ages,400-1000,London:Allen Lane,2009,pp.223-224; Framing the Early Middle AgesEurope and the Mediterranean400-800,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pp.700-701.

[29] Horden and Purcell,The Corrupting Sea,pp.33-34.

[30] Ibid.,p.5.

[31] Horden and Purcell,“The Mediterranean and ‘The New Thalassology’”,p.737.

[32] Horden and Purcell,The Corrupting Sea,p.2.關于歐洲南部氣候和植被的歷史,參見A.T.Grove and Oliver Rackham,The Nature of Mediterranean EuropeAn Ecological History,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2003。

[33] Horden and Purcell,The Corrupting Sea,pp.54,79.

[34] Ibid.,p.88.

[35] Horden and Purcell,The Corrupting Sea,p.722.

[36] Michael Herzfeld,“Practical Mediterraneanism:Excuses for Everything,from Epistemology to Eating,” Harris,eds.,Rethinking the Mediterranean,pp.45-63; and Michael Herzfeld,Anthropology through the Looking-glassCritical Ethnography in the Margins of Europ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7.

[37] 關于從后殖民角度和地理學角度開展地中海研究的新方法,另請參考Paolo Giaccaria and Claudio Minca,“The Mediterranean Alternative”,Progress in Human Geography,published online September 14,2010,1-21 and accessed on November 17,2010 at http://phg.sagepub.com/content/early/2010/09/13/0309132510376850。

[38] Faruk Tabak,The Waning of the Mediterranean 1550-1870:A Geohistorical Approach,Baltimore: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2008.

[39] James and Elizabeth Fentress,“The Hole in the Doughnut,”Past and Present,173 (2001),pp.203-219.

[40] Brent D.Shaw,“Challenging Braudel:A New Vision of the Mediterranean,” Journal of Roman Archaeology,14 (2001),pp.419-453.

[41] Anthony Molho,“Review,”Journal of World History,13 (2002),pp.486-492.

[42] Paolo Squatriti,“Review article:Mohammed,the early medieval Mediterranean,and Charlemagne”,Early Medieval Europe,Vol.11,No.3 (2002),pp.263-279.

[43] Kate Fleet,“The Mediterranean,”Journal of Early Modern History,Vol.6,No.1 (2002),pp.62-73.

[44] Edward Peters,“Quid nobis cum pelago? The New Thalassology and the Economic History of Europe,”Journal of Interdisciplinary History,Vol.34,No.1(Summer 2003),pp.49-61.

[45] Horden and Purcell,“Four Years of Corruption,”pp.348-375.

[46] Ibid.,p.350.

[47] Warren Treadgold,“Review:Travel and Trade in the Dark Ages,”The International History Review,Vol.26,No.1 (March 2004),pp.80-88; and Julia M.H.Smith,Review [untitled],Speculum,Vol.78,No.3 (July 2003),pp.956-959.

[48] Wickham,Framing the Early Middle Ages,p.825.

[49] Christopher Wickham,“The Mediterranean around 800:On the Brink of the Second Trade Cycle,”Dumbarton Oaks Papers,58 (2004),pp.161-174 at 162-165.

[50] Wickham,Framing the Early Middle Ages,p.825.

[51] Wickham,Framing the Early Middle Ages,pp.827-831.

[52] David Abulafia,The Great SeaA Human History of the Mediterranean,London:Lloyd Hopkins,2011.

[53] David Abulafia,The Discovery of MankindAtlantic Encounters in the Age of Columbus,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2008.關于16世紀地中海和大西洋世界之間聯系的例證,參見David Wheat,“Mediterranean Slavery,New World Transformations:Galley Slaves in the Spanish Caribbean,1578-1635,”Slavery and Abolition,Vol.31,No.3 (September 2010),pp.327-344。

[54] David Abulafia,“Mediterraneans,”in Harris,eds.,Rethinking the Mediterranean,pp.64-93.

[55] 關于這一方法,2010年3月兩篇最新的研究綜述特別值得一提。Monique O’Connell 精湛的評論文章 “The Italian Renaissance in the Mediterranean,or,Between East and West” 指出,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得力于東西方的交流和文藝復興對人口、商品、思想和傳統的同化。該文章被收錄進一本新的電子雜志California Italian Studies (http://escholarship.org/uc/ismrg_cisj)之中,此雜志還包含了與“地中海中的意大利”相關的47篇其他的主題文章。呼應文藝復興研究新轉變的第二位學者是Francesca Trivellato,他的研究綜述 “Renaissance Italy and the Muslim Mediterranean in Recent Historical Work”(Journal of Modern History,82 (2010),pp.127-155)明確這一問題在當今十分引人注目。Trivellato文章的開頭,引用了1951年Roberto Sabatino Lopez發表在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上的一篇文章 “Still Another Renaissance”,該文章以一位中世紀經濟史學家的視角,指出10世紀是“新生”和“歐洲登上世界優勢地位這一漫長時代”的開端。

[56] David Abulafia and Nora Berend,eds.,Medieval FrontiersConcepts and Practices,Aldershot,VT:Ashgate,2002,pp.1-34.

[57] Peter Burke,“Civilizations and Frontiers:Anthropology of the Early Modern Mediterranean”,in Marino ed.,Early Modern History and the Social Sciences,Kirksville,MO:Truman State University Press,2002,pp.123-141.

[58] Christian Bromberger,“Bridge,Wall,Mirror:Coexistence and Confrontations in the Mediterranean World”,History and Anthropology,Vol.18,No.3 (September 2007),pp.291-307.

[59] Christian Bromberger,“Bridge,Wall,Mirror:Coexistence and Confrontations in the Mediterranean World,”pp.301-304.關于良性共存是如何實現的,參見Brian A.Catlos尚未完成的著作 “Paradoxes of Pluralism:Ethno-Religious Diversity and the Medieval Mediterranean”,該文將另一種便利(conveniencia)原則的發展,看做是中世紀地中海的民族—宗教互動的典型。

[60] Hodgson (1922-1968) 在The Venture of IslamConscience and History in a World Civilization,3 Vols.,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74.中陳述了他的觀點。

[61] Palmira Brummett,“Visions of the Mediterranean:A Classification,”Journal of Medieval and Early Modern Studies,Vol.37,No.1 (Winter 2007),pp.9-55.

[62] Linda T.Darling,“The Renaissance and the Middle East,”in Guido Ruggiero ed.,A Companion to the Worlds of the Renaissance,Oxford:Blackwell,2002,pp.55-69; Linda T.Darling,“Political Change and Political Discourse in the Early Modern Mediterranean World”,Journal of Interdisciplinary History,38 (2008),pp.505-531; and Linda T.Darling,“Mediterranean Borderlands:Early English Merchants in the Levant”,in Eugenia Kermeli and Oktay Ozel eds.,The Ottoman EmpireMythsRealities andBlack Holes”,Istanbul:Isis Press,2006,pp.173-188.

[63] Molly Greene,A Shared WorldChristians and Muslims in the Early Modern Mediterranean,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0; Molly Greene,“Resurgent Islam:1500-1700,”in The Mediterranean in History,pp.219-249; and Molly GreeneCatholic Pirates and Greek MerchantsA Maritime History of the Mediterranean,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0.

[64] Eric R.Dursteler,“On Bazaars and Battlefields:Recent Scholarship on Mediterranean Cultural Contacts,”Journal of Early Modern History,Vol.15,No.5 (2011),pp.413-434.

[65] Sharon Kinoshita,“Medieval Mediterranean Literature,”PMLA,Vol.124,No.2 (March 2009),pp.600-608,and Sharon Kinoshita and Jason Jacobs,“Ports of Call:Boccaccio's Alatiel in the Medieval Mediterranean”,Journal of Medieval and Early Modern Studies,37 (2007),pp.161-193.Karla Malette,“Beyond Mimesis:Aristotle's Poetics in the Medieval Mediterranean”,PMLA,Vol.124,No.2 (March 2009),pp.583-591; Karla Malette,The Kingdom of Sicily,1100-1250:A Literary History,Philadelphia: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2005; and Karla Malette,European Modernity and the Arab MediterraneanToward a New Philology and a Counter-Orientalism,Philadelphia: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2010.Oumelbanine Zhiri,LAfrique au miroir de lEuropeFortunes de Jean Léon lAfricain à la Renaissance,Travaux d’Humanisme et Renaissance 247,Geneva:Droz,1991.

[66] Veronica della Dora,“Mapping metageographies:The Cartographic Invention of Italy and the Mediterranean,”California Italian Studies,Vol.1,No.1(2010),p.1.

[67] Ibid.,pp.2-3,22.

[68] John A.Marino,“The Invention of Europe,”in John Jeffries Martin ed.,The Renaissance World,London:Routledge,2007,pp.140-165.

[69] Cartographica Neerlandica Map Text for Ortelius Map No.231,Tempe,online,http://www.orteliusmaps.com/book/ort_text231.html,accessed October 18,2010.

[70] Cartographica Neerlandica Map Text for Ortelius Map No.232,Daphne,online,http://www.orteliusmaps.com/book/ort_text232.html,accessed October 18,2010.

[71] 1591年奧特柳斯借鑒了佛蘭德美術家Pierre Peret (1555-1625) 基于西班牙畫家Juan de Herrera (1530-1597)的畫作而完成的雕刻,第一次描繪出埃斯科里亞爾的景象。

[72] Cartographica Neerlandica Map Text for Ortelius Map No.233,Scenographia Totius Fabricae S.Laurentii in Escuriaco,online,http://www.orteliusmaps.com/book/ort233.html,accessed October 18,2010.

[73] Jonathan Brown,“In Detail:El Greco's View of Toledo,”Portfolio,Vol.3,No.1 (January-February 1981),pp.31-39; and Jonathan Brown and Richard L.Kagan,“View of Toledo,”Studies in the History of Art,11(1982),pp.1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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