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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豫約》中的流寓觀

李贄生于明朝嘉靖六年(1527),福建泉州(今晉江縣)人。敏澤先生將李贄的一生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為嘉靖三十一年前,這是李贄在家鄉學習,準備參加科舉考試階段。嘉靖三十一年,李贄考中舉人。因為貧困,他不準備參加會試,擬以舉人身份出任地方官員。但未想到,他被選為千里之外的共城教諭,從此開始了官宦生涯,也即他人生的第二階段,他先后升任南京國子監、北京國子監等教職,一直到萬歷八年從云南姚安府知府任滿為止,這一年他54歲。從姚安府任滿,李贄把妻子送回福建,由他的女兒、女婿照顧,他自己則在湖北各地,寄住在朋友捐助的各類寺院之中,直到76歲在北京監獄自割而死,這二十多年的流寓客子生涯,是李贄的人生的第三階段。[3]李贄寫作《豫約》時,如前文所述,是他感到生死只在旦夕之際,定戒約約束龍湖上院的僧徒,所以文字宛轉清暢,不僅寫了約文,還細細述及這些約文定制的原因,全文有“小引”、“早晚山門”、“早晚禮儀”、“早晚佛燈”、“早晚鐘鼓”、“早晚守塔”“感慨平生”等六條七部分[4],他的“流寓觀”見于“感慨平生”之中。

李贄說:

……我是以寧飄流四外,不歸家也。其訪友朋求知已之心雖切,然已亮天下無有知我者;只以不愿屬人管一節,既棄官,又不肯回家,乃其本心實意。特以世人難信,故一向不肯言之。然出家遨游,其所游之地亦自有父母公祖可以管攝得我。故我于鄧鼎石初履縣時,雖身不敢到縣庭,然彼以禮帖來,我可無名帖答之乎?是以書名帖不敢曰侍生,侍生則太尊己;不敢曰治生,治生則自受縛。尋思四字回答之,曰“流寓客子”。

李贄自稱,他不肯歸家,是出于本心,而關鍵一點是,他“不愿屬人管”,即他不肯被家人管,不肯被長官管,也不肯為所游之地的地方官員所管,他“漂流四外”,帶有著強烈的自我放逐之意,這種自我放逐,以脫身于受人管制的社會倫理秩序為宗旨,因此,他去掉了自己的一切名號,所謂“侍生”,所謂“治生”,以此實現自己的自由之身。“流寓客子”之引出,實際就為了達到個人自由,從社會倫理秩序下的形體自由,到程朱理學之下的思想自由。袁中道說李贄,從芝佛院開始,“自稱‘流寓客子’。既無家累,又斷俗緣,參求乘理,極其超悟。剔膚見骨,迥絕理路。出為議論,皆為劍刀上事”[5]。由此可見,通過自我放逐式的寺院生活,李贄實現了思想的超越。所以,與我們以往對“流寓”的認識有所區別,李贄沒有刻意強調流寓生涯的不穩定,“不得已”,沒有強調流寓所帶來的內心失落與感傷,反而強調了流寓生涯的獨特性。

他繼續說:

夫流寓則古今時時有之,目今郡邑志書,稱名宦則必繼之以流寓也。名宦者,賢公祖父母也;流寓者,賢隱逸名流也。有賢公祖父母,則必有賢隱逸名流,書流寓則與公祖父母等稱賢矣。宦必有名乃紀,非名宦則不紀,故曰名宦。若流寓則不問可知其賢,故但曰流寓,蓋世未有不是大賢高品而能流寓者。晦庵婺源人,而終身延平;蘇子瞻兄弟俱眉州人,而一葬郟縣,一葬潁州。不特是也,邵康節范陽人也,司馬君實陜西夏縣人也,而皆終身流寓洛陽,與白樂天本太原人而流寓居洛一矣。孰謂非大賢上圣而能隨寓皆安者乎?是以不問而知其賢也。

在這段話里,李贄予流寓者以極高的評價。他以地方志撰寫范式為例,著重分析了方志里“名宦”與“流寓”相繼書寫的方式。他認為流寓者具有三個重要的屬性:第一,流寓者必是賢者,所以他與名宦先后排列。第二,流寓者必是隱逸者,這實際是賦予流寓者能夠“隨寓皆安”之意,也即流寓者能夠在流寓地實現自我安適的生活方式。第三,流寓者必是名流,也即顯名于當時或身后。左東嶺先生在論述李贄生平思想時指出,李贄有著強烈的重名思想,要留聲名于后世,是他思想超越、不斷著述的一個重要原因。[6]流寓者,要達到顯名于當時或者后世,也屬于李贄追其聲名的表達之一。

當然,在李贄定義的“流寓者”里,位列第一的是大賢高品者,他列舉的名人,如朱熹、蘇軾蘇轍兄弟、邵雍、司馬光以及白居易等,都是大賢,成就高品,他們因為種種緣故流寓異鄉,卻安于流寓。當然,這些人的流寓緣由及流寓經驗,是否如李贄所說,另當別論。但是,李贄賦予了流寓者以非常高的認同和評價,在李贄看來,并非漂泊異鄉者,即能被視為流寓者,流寓者必有大賢、大德和大聲名。如果說,李贄所列舉的這些流寓者,都因為政治上的不得已,或被貶謫,或以隱逸而自安,那么,在李贄自己,流寓則是成為他接續這些人功名與思想的一種生存方式,用今人的話說,流寓作為方法,是自我超越的方式和路徑之一。如果把流寓視為生存“向下”的自我實現方式,類似于蘇軾在貶謫之中達成自我超越,李贄正是通過這種自我放逐的方式以期實現思想超越,也就是說,與蘇軾等人的被動放逐不同,李贄追求主動的自我放逐。

李贄自稱“流寓”者,又自稱“客子”,所以他又繼續辨析:

然既書流寓矣,又書客子,不已贅耶?蓋流而寓矣,非筑室而居其地,則種地而食其毛,欲不受其管束又不可得也。故兼稱客子,則知其為旅寓而非真寓,如司馬公、邵康節之流也。去住時日久近,皆未可知,縣公雖欲以父母臨我,亦未可得。既未得以父母臨我,則父母雖尊,其能管束得我乎?故兼書四字,而后作客之意與不屬管束之情暢然明白,然終不如落發出家之為愈。

在這一段文字里,李贄補充了流寓者仍不得不受流寓地方管束,再以“客子”來強調他是旅寓而非真寓,“客子”仍是旅寓、無永久定居之意,也即辨析了流寓與旅寓的區別。在李贄看來,流寓者有可能終身定居于流寓地,再次陷入地方政府的管束,喪失自我放逐、追求自由的目的,“旅寓”“客子”則凸顯了流寓的短暫性。這種流寓的短暫性不意味流寓的終結,而是強化了流寓的無限性。有了這樣的“流寓客子”身份,縣令雖要以“父母臨我”也不可得。掙脫地方管束,是李贄不斷詮釋其身份的原因。不難看出,在李贄的自我放逐之中,政治實體、國家制度,是他最急于擺脫的,這也說明,思想自由、思想超越終以從地方政府的管治之中超脫為先,沒有這一步,是不可能實現思想自由的。但無論流寓抑或客子,都屬于方內人士,都不免受到社會倫理價值的約束,李贄要追求自由的徹底性,乃至選擇“落發”:

蓋落發則雖麻城本地之人亦自不受父母管束,況別省之人哉!或曰:“既如此,在本鄉可以落發,又何必麻城?”噫!我在此落發,猶必設盡計校,而后刀得臨頭。鄧鼎石見我落發,泣涕甚哀,又述其母之言曰:“爾若說我乍聞之整一日不吃飯,飯來亦不下咽,李老伯決定留發也。且汝若能勸得李老伯蓄發,我便說爾是個真孝子,是個第一好官。”嗚呼!余之落發,豈容易哉!余唯以不肯受人管束之故,然后落發,又豈容易哉!寫至此,我自酸鼻,爾等切勿以落發為好事,而輕易受人布施也!

首先需要注意的是,李贄的落發,雖形式類同僧侶,但他的本意并不只是要作和尚,他的目的是追求自由,形體和思想的雙重自由。只作和尚,形體又受寺院制度約束,思想又受佛教經典的約束,從現實政治秩序進入宗教秩序,必無法實現真正的自由。所以李贄雖落發,他的思想不純粹于佛典,他出入儒釋道,主張三教合一,又企圖超越三教思想,終以思想的自得、一家之言為主。所以,李贄落發雖與僧侶落發不同,但難免與世俗的道德倫理發生沖突,“真孝子”“第一好官”,鄧鼎石之母為了讓鄧鼎石勸李贄蓄發的這些詞語,原本屬于李贄思想中的肯定古人的語詞,是李贄對世俗世界的人物與功名的最高評價,現在反而成了他自己追求形體自由的約束。李贄說,只是不肯受人約束而要落發,而落發不得不與自己思想里世俗部分相抗爭,落發在一定程度上,成了李贄思想上實現自我超越的一個儀式。他不認為“落發為好事”,正在這里。

綜上《豫約》所引段落,李贄從自身為官的被迫漂泊,到辭官后的主動流寓寫起,進而闡釋了他的流寓觀,他賦予流寓反抗現實政治秩序和倫理道德的可能性,把流寓作為思想進入、進取的方式,流寓是思想超越的路徑之一,是自我放逐,是自我超越,為了確保流寓這一生存、思想策略的無限性,他又加以“客子”,加以“落發”,總之,流寓成了思想超越的外在形態,這是李贄賦予流寓的新內涵。而這流寓的新內涵,又與李贄的流寓經歷密切相關,尤其值得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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