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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清代文學探賾集
  • 孫紀文
  • 3892字
  • 2019-08-16 19:07:43

可以說,王士禛杜詩學研究的內容是很豐富的,與清初杜詩學的關系也是很復雜的。那么,由此反映出的文化蘊涵又是怎樣呢?約而論之,至少表現在三個方面:

其一,凸顯經典的力量。杜詩在中唐時已經為人所重,韓愈就曾說:“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自宋代開始,杜詩更成為古代詩歌的典范之作。歷經元、明至清初,杜詩更成為后繼者競相學習和模仿的對象,并為歷代詩人提供了一個努力的方向和目標,從而確立了杜詩的經典地位。成為文學經典,便具有了一些經典所含有的屬性,如:內涵的豐富性;實質的創造性;時空的跨越性和可讀的無限性等。這些屬性為杜詩帶來了權威的力量,也帶給后繼者一定的壓力,或者按照西方文論的說法是“影響的焦慮”。無論如何,從事詩歌創作和詩歌研究的后來人都能感受到杜詩成為文學經典的偉力。同樣,清初的王士禛也無法擺脫杜詩的影響,他的研究雖然游離于清初尊杜派和輕杜派之間,但是如果立足當時杜詩學研究的大背景而言,漁洋對杜甫的詩歌史地位是予以肯定的,并且對杜甫的詩歌也是頗為欣賞的。同時,他也因自己的詩意與杜甫的詩意暗合而高興,如《分甘余話》卷一就說:“老杜詩‘白鳥去邊明’;坡公詩‘貪看白鳥橫秋浦,不覺青林沒晚潮’。余少登京口北固山多景樓,亦有句云‘高飛白鳥過江明’,一時即目,不覺暗合。”[36]以至于他在《池北偶談》卷十八中說:“每思高、岑、杜輩同登慈恩塔,高、李、杜輩同登吹臺,一時大敵,旗鼓相當,恨不廁身其間,為執鞭弭之役。”[37]對杜甫可謂仰慕之至。再如《池北偶談》卷十六曾說:“宋、明以來,詩人學杜子美者多矣。予謂退之得杜神,子瞻得杜氣,魯直得杜意,獻吉得杜體,鄭繼之得杜骨。它如李義山、陳無己、陸務觀、袁海叟輩,又其次也。陳簡齋最下,《后村詩話》謂簡齋以簡嚴掃繁縟,以雄渾代尖巧,其品格在諸家之上,何也?”[38]歷數唐、宋、明以來著名詩人學杜的特點。這表明,漁洋并沒有顛覆宋代以來杜甫為詩壇宗主的詩歌價值系統。在他的諸多杜詩學觀念中,最為鮮明的思想依然是奉杜詩為正宗,并折服于經典才具有的不可抗拒的魅力之下。

其二,弘揚求真求實的學術精神。中國學術傳統的精髓是講求實事求是。清初的學術思想是在反思明代學術空疏之弊的基礎上漸漸形成的,故學術旨趣依然回歸求真務實的傳統,正如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所言,清初伊始,啟蒙期的學術思想即“承明學極空疏之后,人心厭倦,相率返于沈實”[39]。當然,王士禛不以學者名世,他也沒有糾纏于清初宋學、漢學的爭論之中,但不等于說他沒有學問。只要我們看看漁洋的藏書之巨和與當時的學界代表人物閻若璩的交往便可知道,王士禛同樣受到當時求真求實的學術思想的影響。據蔣寅先生的研究,漁洋藏書規模巨大,并有藏書目錄。僅《池北書目》一書就收書469種,其中經部36種,史部113種,子部64種,集部256種,[40]并且漁洋對歷朝總集、別集都留意搜集,尤其對宋元別集頗下功夫。當遭遇有疑問的書籍時,漁洋常常舉內證、外證加以考核,以究明真相,然后以題跋的形式記下自己的研究成果。他求實嚴謹的治學理念可見一斑。又據趙執信《談龍錄》記載,王士禛與閻若璩曾有會面,且閻若璩曾指摘漁洋的《唐賢三昧集》有舛誤之處,竟使漁洋懊悔不已以致產生銷毀書版的念頭,由此亦看出漁洋編書治學過程中的自責心理和謹慎的態度。從這些事實的描述當中我們足以認定漁洋具備了一個學者所應有的素質。進而言之,在杜詩學研究中,他秉持的重要學術理念是:從文本出發,不輕信權威,注重考核。從文本出發意味著他在研究杜詩的版本和名物時,著眼于杜詩的詩意本身,而不是盲從所謂的古版本知識和既有的名物解釋。不輕信權威意味著對前賢注家的觀點敢于懷疑,敢于批評其中的謬誤之處,如批評錢謙益的《讀杜小箋》中太迷信宋本,批評蕭云從的《杜律細》中“以為杜律無拗體,穿鑿可笑”等。注重考核意味著漁洋注重歷史背景和杜甫生平經歷的考核,以此闡釋杜詩的要義和詩中名物的含義,而不作煩瑣的考證,故能有所新見。漁洋既有出使秦、蜀的經歷,又有奔波江、淮的經歷,更有輾轉齊、魯的經歷,各地的許多遺跡與杜甫的遭遇有關,所以他格外留意其間。加之他本有研究杜詩的學術熱忱,并有堅實的學術基礎,在這樣的背景下,《蜀道驛程記》中他自然考證出杜詩“始知云雨峽,忽盡下牢邊”的“云雨峽”即是“下牢溪”,《秦蜀驛程后記》中他也確切地考證出杜詩《石壕吏》之“石壕”的方位。這樣的考核乃親目所見,比他人的考證更為信實有力。因此,這三個學術理念既與當時的學術思想相統一,也與傳統的學術精神相一致,從而使漁洋的杜詩學研究不失求真求實的學術品格。當然,王士禛的杜詩學屬于古代學術的文苑之學,與主于理學經術的儒林之學不同,文苑之學偏重辭章典故的研究,故而漁洋的杜詩學研究的旨趣不同于當時經學家們的漢學研究的旨趣,但他們都遵從“由空返實”的學風,所以,在學術理念上,漁洋與經學家們是可以溝通的。

其三,揭示復雜而深刻的心理訴求。古代詩學問題的探究中,常常隱含著言說者特定的心態和相應的文化心理。我們不妨將漁洋的杜詩學研究與他的“神韻”詩學相聯系,來初步探究漁洋的心理活動。從更廣闊的詩學背景看,漁洋崇尚的詩學思想畢竟以“神韻”說為主流,杜詩學只不過是他詩學研究中的支流,他倡導“神韻”說意在歸附以王、孟詩派為宗主的唐詩學,故標榜“無跡可求”的詩歌旨趣,與開宋詩學之先河的杜詩學存在一定的距離,所以,在詩歌理論的建構之中,他之所以不太推重杜詩,當與他的審美趣味有關。但是,另一方面,漁洋并沒有忽視杜詩的偉大之處,所以,他也欣賞以杜詩為代表的“沉著痛快”的詩歌風格。并且,“漁洋論杜,首先看重的還是杜詩的思想內容”。[41]這就說明,倡導神韻超逸的王士禛,并沒有活在空寂的時空中,他同樣關注人間冷暖和家國熱情。然而,在當時的詩學語境中,他選擇的是以“詩佛”王維為價值取向的詩歌世界,而消釋了以“詩圣”杜甫為價值取向的詩歌世界,于是神韻詩學走向詩學舞臺的前臺,而杜詩學則側身輔助,盡管詩歌史上王維“詩佛”的地位,終究不敵杜甫“詩圣”之地位,但此時的情形卻讓王維占了上風,這實在是當時思想文化大背景的一種反映而已。由此揭示出王士禛的深層次心理訴求是:沉浸于政治文化的氛圍之中而有所疏離;會心杜詩的現實思想而又渴求詩意的超脫。所以,從王士禛的杜詩學研究中我們自然不可忽視政治文化因素的影響和制約。

簡言之,探究王士禛杜詩學研究的文化蘊涵使知識與詩意得到雙重的關注,使文本與歷史得到相互溝通,使文學與文化得到雙向審視。這也許是走向文化詩學的魅力所在吧。

(原刊于《甘肅高師學報》2009年第3期)


[1]王士禛撰,湛之點校:《香祖筆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246頁。

[2]王夫之等:《清詩話·師友詩傳錄》,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43頁。

[3]王士禛選,聞人倓箋:《古詩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4頁。

[4]簡恩定:《清初杜詩學研究》,(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86年版,第48—49頁。

[5]王夫之等:《清詩話·師友詩傳錄》,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45頁。

[6]王士禛撰,張世林點校:《分甘余話》,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66頁。

[7]王夫之等:《清詩話·然燈記聞》,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19頁。

[8]王士禛撰,靳斯仁點校:《池北偶談》,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78頁。

[9]杜甫著,錢謙益箋注:《錢注杜詩》,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32頁。

[10]王夫之等:《清詩話·師友詩傳續錄》,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55頁。

[11]王夫之等:《清詩話·漁洋詩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12頁。

[12]王士禛著,張宗柟纂,戴鴻森校點:《帶經堂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版,第50頁。

[13]王夫之等:《清詩話·原詩》,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569—570頁。

[14]王夫之等:《清詩話·鈍吟雜錄》,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38頁。

[15]王夫之等:《清詩話·蠖齋詩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406頁。

[16]郭紹虞:《清詩話續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605頁。

[17]王夫之等:《清詩話·師友詩傳續錄》,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51頁。

[18]王夫之等:《清詩話·師友詩傳錄》,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43頁。

[19]王夫之等:《清詩話·師友詩傳錄》,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29—130頁。

[20]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24頁。

[21]王士禛著,張宗柟纂,戴鴻森校點:《帶經堂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版,第467頁。

[22]王士禛撰,張世林點校:《分甘余話》,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03頁。

[23]王士禛撰,靳斯仁點校:《池北偶談》,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328頁。

[24]王夫之等:《清詩話·師友詩傳錄》,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36頁。

[25]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51頁。

[26]王士禛著,張宗柟纂,戴鴻森校點:《帶經堂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版,第161頁。

[27]浦起龍:《讀杜心解》,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94頁。

[28]同上書,第430—431頁。

[29]同上書,第430頁。

[30]王夫之等:《清詩話·漁洋詩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74頁。

[31]王士禛著,張宗柟纂,戴鴻森校點:《帶經堂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版,第54頁。

[32]郭紹虞:《清詩話續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478頁。

[33]張忠綱:《杜甫詩話六種校注》,齊魯書社2002年版,第562頁。

[34]簡恩定:《清初杜詩學研究》,(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86年版,第71頁。

[35]王士禛撰,湛之點校:《香祖筆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21頁。

[36]王士禛撰,張世林點校:《分甘余話》,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9頁。

[37]同上書,第440頁。

[38]同上書,第391頁。

[39]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天津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29頁。

[40]蔣寅:《王漁洋與康熙詩壇》,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55頁。

[41]孫微:《清代杜詩學史》,齊魯書社2004年版,第24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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