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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清代文學探賾集
  • 孫紀文
  • 5302字
  • 2019-08-16 19:07:43

《清詩別裁集》為何不選王士禛的名篇《秋柳》詩

乾隆時期的詩壇代表人物沈德潛(號歸愚)曾主編《清詩別裁集》三十二卷。此書為著名的清詩選本,于當時及后世影響頗大。《清詩別裁集》選錄康熙一朝的詩壇領袖王士禛(號漁洋)的詩歌四十七首,僅僅占漁洋全部三千余首詩歌的極小部分。盡管如此,四十七首詩歌的選目數依然為《清詩別裁集》中的選錄之冠,由此看出漁洋詩在沈歸愚心中的地位。而且,這四十七首詩歌俱存于漁洋手訂的《漁洋山人精華錄》之中。由此推見,《清詩別裁集》選錄的漁洋詩歌,乃沈德潛閱讀《漁洋山人精華錄》之后再行精選的結果,具有相當明確的詩歌選擇目的。

然而,《清詩別裁集》竟然沒有選錄王士禛的成名作之一《秋柳》詩四篇。這不得不使人思量其中的原委,也不得不思考沈德潛的用意。這是因為,從相關的詩學文獻看,沈德潛對于王士禛是相當尊重的,沈德潛的“格調”詩學與王士禛的“神韻”詩學也是兼容的,且沈德潛對于王士禛的詩歌評判也是比較公允的。或者說,依照沈歸愚的詩學眼光,他蠻可以選錄王漁洋頗有神韻色彩的《秋柳》詩,可是,事實并非如此,這究竟出于何方考慮呢?

我們先從《秋柳》詩的韻味談起。《秋柳》四首作于順治十四年(1657)八月間,漁洋時年二十四歲。原詩為:

秋來何處最銷魂,殘照西風白下門。

他日差池春燕影,只今憔悴晚煙痕。

愁生陌上黃驄曲,夢遠江南烏夜村。

莫聽臨風三弄笛,玉關哀怨總難論。

娟娟涼露欲為霜,萬縷千條拂玉塘。

蒲里青荷中婦鏡,江干黃竹女兒箱。

空憐板渚隋堤水,不見瑯琊大道王。

若過洛陽風景地,含情重問永豐坊。

東風作絮糝春衣,太息蕭條景物非。

扶荔宮中花事盡,靈和殿里昔人稀。

相逢南雁皆愁侶,好語西烏莫夜飛。

往日風流問枚叔,梁園回首素心違。

桃根桃葉鎮相憐,眺盡平蕪欲化煙。

秋色向人猶旖旎,春閨曾于致纏綿。

新愁帝子悲今日,舊事公孫憶往年。

記否青門珠絡鼓,松枝相映夕陽邊。[1]

這四首《秋柳》詩,句句寫柳,卻通篇不見一個“柳”字,令人嘆絕。這組詩將詠物、詠史與寓意有機地結合在一起,意蘊含蓄,境界優美,有著極強的藝術感染力。總體而言,《秋柳》詩在繼承遺民詩悼明、懷舊主題的基礎上,對順治末年的社會心理做了深入而細膩的揭示。既烘托出當時沉悶的社會氣氛,又流露出打破這種沉悶的渴望;既表達了對清初士人群體的關心和同情,又暗含著對自我未來的思考和探究,于是,深得當時學人士子的青睞和共鳴,唱和者涌現。正如王士禛在其《菜根堂詩集序》中云:“順治丁酉秋,予客濟南。時正秋賦,諸名士云集明湖。一日,會飲水面亭,亭下楊柳十余株,披拂水際,綽約近人。葉始微黃,乍染秋色,若有搖落之態。予悵然有感,賦詩四章,一時和者數十人。又三年,予至廣陵,則四詩流傳已久,大江南北和者益眾,于是《秋柳》詩為藝苑口實矣。”[2]這里清楚地說明,《秋柳》詩頗具神采而引人關注。即便是在漁洋晚年所做的《漁洋詩話》中也曾沾沾自喜,顧盼自雄,說道:“余少在濟南明湖水面亭,賦《秋柳》四章,一時和者甚眾。后三年官揚州,則江南北和者,前此已數十家,閨秀亦多和作。”[3]

今日看來,《秋柳》四章的確充滿著一種神韻:散落的云煙中不乏縹緲之懷,淡淡的愁緒中不乏搖曳之姿。就詩味而言,余音裊裊,欲說還休,頗有含蓄蘊藉之風致;就筆法而言,開闔有度,朗朗上口,頗符合格調聲律之要求。這即是漁洋后來才拈出的“神韻詩說”所達到的一種悠悠不迫的意境,也是為當時舉子雅士所欣賞的一種味道。這意境,這味道,以沈歸愚的鑒賞水平,是能夠體悟出來并且能夠了然于心的。然而,細讀《清詩別裁集》之中的漁洋四十七首詩歌的風格體貌,我們才發覺,正是《秋柳》詩具有這樣一種悠悠不迫、含蓄蘊藉的神韻,才導致沈德潛不想選錄這組詩入《清詩別裁集》。

那么,《清詩別裁集》之中的這四十七首詩歌的整體風貌為何呢?簡言之:高華渾厚有魄力;格力骨架具精神。“高華渾厚有魄力”意味著漁洋詩歌本有雄渾之氣;“格力骨架具精神”意味著漁洋詩歌本有超詣之能。沈德潛力圖將王士禛詩歌所呈現的另一種骨力雄健又不失敦厚的氣度展示出來,從而與王士禛詩歌慣常所具的另一種清新俊逸的審美情趣相互補充而融為一體,以此構建漁洋詩歌的整體風貌,深有漁洋老友徐乾學所說的“漁洋造詣固超越千載,而體制風格未嘗廢唐人之繩尺”的宏大選詩之愿望。

以此為標準,則《秋柳》詩自然很難進入沈歸愚的視閾。具體而言,歸愚在《清詩別裁集》所欣賞的是漁洋詩歌的另一種味道:沉著痛快的韻致。

眾所周知,漁洋創作了大量效法王、孟,且從容幽靜、舒緩空靈的韻外之致詩歌。論者以為這些詩歌多佇興之言,饒有禪味,意在言外,不知所以神而自神,是漁洋倡導神韻說的具體實踐。如筆者在《王士禛詩學研究》中所說:“漁洋的這些詩句,風格淡遠,詩意蕭散”,“神韻氣象的淡定與禪意的無言、與詩味的悠悠是相互包容的”。[4]然而,漁洋也創作了大量頗具高古雄渾之氣的詩歌,以出使行役而作的《蜀道集》、《南海集》和《雍益集》為代表。尤其是康熙十一年(1672)六月他奉命典四川鄉試時所寫的《蜀道集》,筆力勁健,風格雄渾,彰顯出不同于清新澄澈詩風的另一種神韻,當時的著名詩人葉方藹評價《蜀道集》:“毋論大篇短章,每首具有二十分力量。所謂獅子搏象,皆用全力也。”[5]漁洋門生、詩人盛符升說:“先生蜀道諸詩,高古雄放,觀者驚嘆,比于韓蘇海外諸篇。”[6]《清詩別裁集》共選錄《蜀道集》之中的詩歌13首,選目數是可觀的。分別是五古《定軍山諸葛公墓下作》、《朝天峽》、《龍門閣》、《五丁峽》和《天柱山》;七律《潼關》、《雨度柴關嶺》、《沔縣謁諸葛忠武侯祠》、《晚登夔府東城樓望八陣圖》和《渡河西望有感》;五絕《國士橋》;七絕《灞橋寄內》和《馬嵬懷古》。內容或是狀山川奇險,抒發蒼茫凄愴之感;或是憑吊古人,抒發激昂的思古之情,然骨氣奇高,擲地有聲。如《晚登夔府東城樓望八陣圖》:

永安宮殿莽榛蕪,炎漢存亡六尺孤。

城上風云猶護蜀,江間波浪失吞吳。

魚龍夜偃三巴路,蛇鳥秋懸八陣圖。

搔首桓公憑吊處,猿聲落日滿夔巫。[7]

此詩即景感懷,吊古傷今,意境開闊,手法雄奇,風格蒼勁,氣概非凡,浸透著歷史滄桑凝重感,深有杜詩之風,與漁洋從容幽靜、舒緩空靈的另一種詩歌風貌迥然有別。論者多以為,此詩一掃此前王士禛詩歌迷蒙玄遠、清幽澹泊的舊套,成為由含蓄轉為雄放、由空靈轉為蒼勁、由淡遠轉為凝重的里程碑。此話雖是過譽之辭,但仍不失大略。

其實,這味道也是漁洋所提倡的。他曾在《然燈記聞》[該書作于康熙三十一年(1692)六月]中云:“為詩各有體格,不可混一。如說田園之樂,自是陶、韋、摩詰;說山水之勝,自是二謝;若道一種艱苦流離之狀,自然老杜。”[8]故而,漁洋的詩歌,不僅有空靈之作,也有雄渾之作。漁洋的神韻詩說,不僅倡導一種從容幽靜、舒緩空靈的韻外之致,也包含意境開闊、手法雄奇、風格蒼勁的美學追求。所以,不單是沈德潛在提醒清人要全面理解漁洋的詩歌風貌,我們同樣要全面把握漁洋詩歌、漁洋詩學的整體風貌,正如臺灣學者黃景進在《王漁洋詩論之研究》中所說:“我們的研究就必須特別小心,我們不能把漁洋看得太簡單,以為他只講神韻,就不講別的。”[9]

進一步說,《清詩別裁集》中選錄的漁洋其他詩集中的作品,美學風格也多以雄奇健雅而見長,不論是《漁洋集》中的《海門歌》、《南海集》中的《采石太白樓觀蕭尺木畫壁歌》等古體詩,還是《漁洋續集》中的《漫興》、《蠶尾集》中的《趙承旨畫羊》等律詩,俱含渾厚之音,有凌厲之氣。即便是那些短小精悍、容易生發情致的絕句,沈歸愚也選擇了漁洋那些硬朗勁健、頗有氣力的作品。如《蟂磯靈澤夫人祠》:

霸氣江東久寂寥,永安宮殿莽蕭蕭。

都將國家無窮恨,分付洵陽上下潮。[10]

漁洋同題為兩首絕句,《清詩別裁集》選錄一首。此詩乃感懷劉備夫人、孫權之妹的處地和心境而作,不乏深沉的歷史感。歸愚評曰:“洵陽以上為劉,洵陽以下為孫,夫人之恨真無窮矣。”[11]意指漁洋將孫夫人的這種沉痛之情生發得淋漓盡致,很是滄桑。

由于沈德潛刻意選錄王士禛的這些頗具骨力和豪壯之風的詩歌,致使選錄的四十七首詩歌中的個別篇章并非漁洋詩歌中的佳作,如《秦中凱歌》六首雖跌宕寥廓,但豪放有余,而韻味不足,反而缺少了那種“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幽幽清遠的意境。故而,正是因為《秋柳》四首詩風溫潤,詞意含蓄蘊藉,感情委婉有致,不符合《清詩別裁集》中沈德潛選錄漁洋詩歌的潛在標準,才使得那些擁有優游不迫之美的神韻詩歌不在入選之列,如名篇《紅橋》(二首)、《真州絕句》(五首)、《冶春絕句》(十二首)等,就連為時人津津樂道的《秦淮雜詩》(十四首)沈德潛也只選錄一首:“新歌細字寫冰紈,小部君王帶笑看。千載秦淮嗚咽水,不應仍恨孔都官。”此詩韻味竟不如十四首的開篇之作:“年來斷腸秣陵舟,夢繞秦淮水上樓。十日雨絲風片里,濃春煙景似殘秋。”歸愚選彼不選此,內在原因也是由于《新歌細字寫冰紈》的筆力較《年來斷腸秣陵舟》而言更多勁健,卻不論蘊涵的厚薄。

當然,換一更為深遠的角度看,沈德潛如此著意選錄王士禛的這些頗具骨力和豪壯之風的詩歌,而棄置如同《秋柳》詩這般充滿空靈意境的詩篇而不顧,其內心不是曲解了王士禛的詩壇地位,也不是曲解了王士禛的詩歌風貌,結合詩史背景,卻是另有深意所在,具體而言便是沈德潛默默地回答了三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是漁洋詩風不獨在優游不迫之美,也有沉著痛快之美。自清初吳喬于《答萬季埜詩問》評價漁洋是“清秀李于鱗,無得于唐”以來,歷經趙執信《談龍錄》所云漁洋詩歌“神龍見首不見尾”、“詩中無人”的說法,再到沈德潛的同窗袁枚所說的漁洋詩歌“才力薄”的評價,詩壇上一直有一股詆譏王士禛非雄才大家的聲音,這聲音雖然不大,屬于評價體系中的支流,但畢竟影響了漁洋的形象。因而,在《清詩別裁集》之中,沈德潛有意選錄了這些高華渾厚的詩歌,正如他所說,漁洋詩集中的詩歌以明麗博雅勝者居多,然恐收之不盡,只取雄渾神韻者,“覺漁洋面目,為之改觀”。[12]意思是,漁洋含蓄澹泊的詩歌為數太多,故選錄雄渾廣闊的詩歌以作補充,如此才可以目睹漁洋詩歌的真面目,也才可以知曉神韻中不僅包含空靈之美,也包含壯麗之美。并以此巧妙地反擊了詆譏漁洋的詩壇之聲。

第二個問題是“神韻說”與“格調說”互為兼容。沈德潛在《清詩別裁集》中曾將宗旨、體裁(風格)、音節、神韻等詩歌要素有機地結合起來而論詩,如評《晚登夔府東城樓望八陣圖》云,“議論、格律、聲響,無一不合”。[13]且早在《唐詩別裁集序》中沈德潛就曾說:“先審宗旨,繼論體裁,繼論音節,繼論神韻,而一歸于中正和平。”[14]足可見出他的格調論與漁洋的神韻論之間存在密切關聯,或者說漁洋的神韻詩說與他的格調詩說具有某種親緣關系,以此表明《清詩別裁集》選錄的漁洋詩歌也頗有格調。

第三個問題是《清詩別裁集》中選錄的漁洋詩歌盡管雄渾有力,但卻不背離溫柔敦厚的詩歌旨趣,符合統治者的詩教要求。《清詩別裁集》成于乾隆二十四年,編選時間下距成于乾隆中后期的《四庫全書總目》為時不遠。《四庫全書總目》在《御選唐宋詩醇》提要中曾明確提出儒家詩學的“二重”精神:一曰興觀群怨;一曰溫柔敦厚。[15]作為儒家詩教說的提倡者,沈德潛對于乾隆一朝的詩學傾向是了然于心的。因而,對于漁洋所寫的那些風格過于豪放、過于激越的詩歌,沈歸愚也沒有錄入《清詩別裁集》之中,如《蜀道集》中的名篇《登高望山絕頂望峨眉三江作歌》、《廣武山》等,皆不在選目之列。原因就在于沈德潛以為,神韻的內涵中不僅有風格,有才調,有法則問題,也有寄托問題,既寄托著漁洋對于時代雅音認同的政治情愫,也寄托著一種歸愚所認同的儒雅精神,從而使入選的漁洋詩歌不失中和之美的視閾。

要之,沈德潛的這番選錄,不是他不懂得漁洋詩歌的神韻,而是力圖維護漁洋詩壇的大家形象,引導人們領會一番漁洋詩歌的別樣風采。盡管入選《清詩別裁集》中的漁洋詩歌并非完全是佳作,也不代表漁洋詩歌的整體面貌,但是,他的苦心和精心是可以理解的。本于此,《清詩別裁集》不選錄《秋柳》詩的原委是多么耐人尋味。甚至可以說,此種缺錄,可稱得上是古代詩歌選本所沉潛的深刻文學意蘊的一個典型個案。

(原刊于《古典文學知識》2014年第2期)


[1]王士禛著,李毓芙等整理:《漁洋精華錄集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68—71頁。

[2]趙伯陶選注:《王士禛詩選》,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9頁。

[3]王夫之等:《清詩話·漁洋詩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66頁。

[4]孫紀文:《王士禛詩學研究》,寧夏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99頁。

[5]王士禛著,李毓芙等整理:《漁洋精華錄集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029頁。

[6]同上。

[7]沈德潛編:《清詩別裁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34頁。

[8]王夫之等:《清詩話·然燈記聞》,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19頁。

[9]黃景進:《王漁洋詩論之研究》,(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80年版,第74頁。

[10]沈德潛編:《清詩別裁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39頁。

[11]沈德潛編:《清詩別裁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39頁。

[12]沈德潛編:《清詩別裁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25頁。

[13]同上書,第134頁。

[14]沈德潛編:《唐詩別裁集》,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2頁。

[15]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72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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