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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怡

彭超的博士論文要出版了,作為這篇論文的所謂指導教師(其實是第一個讀者),我深感欣慰,由此也聯想到一些區域文化的研究問題,借此在這里說一說。

如同“進化論”是推動現代中國思想文化發展的重要動力一樣,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也一直在“不甘落后”“迎頭趕上”的焦慮中發展自己。能夠抓住“時代發展的需要”完善自己,曾經是文學史研究的主要著力點,這樣的學術框架可以被概括為一種對“時間意義”的挖掘。

文學史通常被我們置放在運動變化的邏輯上來加以梳理,這就是所謂“時間意義”,新時期以來人們對于中國現當代文學史的處理,都不斷在這一角度上來討論問題:“20世紀中國文學”概念的提出當然是為了反駁文學對于政治的依附,但問題的著眼點卻是“時間”,通過前移與后挪,政治關鍵點的價值就從文學視野中淡出了;海外(美國)漢學形成了對中國現代文學“五四起源觀”的挑戰,雙方爭議的焦點也集中于究竟“五四”還是“晚清”可以成為歷史的起點;嚴家炎先生最新的“20世紀中國文學史”論著,其亮點之一就是將現代文學的起點前移至黃季同發表的《黃衫客傳奇》;蘇州大學更有機會繼續前移,有納入晚明“現代”的設想。

除了“起點”之爭,經常需要我們回答的還有“分期”問題,所謂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的經典分期已經深入人心,當代文學分割出了“十七年”、“文革”、“新時期”、90年代與“新世紀”。

但是,僅僅是“時間”,似乎并不能揭示文學史研究今天面對的許多問題。

例如,近年來學界關于“民國文學史”的討論,這個概念的提出究竟可以為我們的研究貢獻什么新的思路呢?有學者認為是辛亥革命至五四新文學運動“被人遺忘”的幾年,那么,補充了這幾年,文學史的價值是否就完整了呢?當然,也有學者進一步懷疑:文學史的時間起點是不是一定與政治一致?這幾年是否真的那么重要?

在我看來,可能,根本的問題還不在時間上的糾纏和討論,重要的也不在遺忘或者補充幾個年頭。今天,應該特別重視文學史的另外一重意義——空間的意義。

強調文學史流變的時間意義,在于一重假設:文學史是隨著時代的變遷而不斷發生改變的,所謂“一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顯然,這里包含了某種比較簡單的“進化論”思想,這里不是說文學與時代變遷無關,而是說真正的變化必須引入另外一個重要的視角——空間。20世紀如愛因斯坦、霍金等人的宇宙觀恰恰給了我們更為豐富的“相對”性的啟示:沒有絕對的時間,也沒有絕對的空間,時間總是與空間聯系在一起,不同的空間有不同的時間。

這樣表述并不是一種文字的游戲,而是意味著一系列新的解釋文學發展的思維框架。

其一,什么是中國文學的現代性。過去我們對“現代性”的認識是置放在整個世界文化與文學共同進程之中,辨析資本主義文化的東移,討論西方文化的“中國化”過程,這里雖然包含了某種空間的意識,但整體的時間流動依然被看作是根本的動力。中國現代作家與外國文學(尤其是與西方文學)的關系被視作一系列新變的源頭;但是,如果引進空間為基礎的概念可能情況就大為不同,這就是今天國外學術界也逐步討論到的思維“世界現代性”或“多元現代性”,也就是說,所謂的現代經驗完全可能在不同的空間、不同的區域中發生。魯迅的日本體驗給了他新文學創作的重要啟示,但李劼人卻不是在留學法國以后才開始白話新文學創作的,時間甚至比魯迅還早,在成都這樣中國自己的近代都市也可能誕生自己的現代文化的形態和要求。在今天,考察李劼人的現代意識,肯定與魯迅等其他作家并不完全一致。就像鄧幺姑與祥林嫂,與繁漪根本不同一樣。

其二,只有抓住了空間,才從根本上把握住了文學發展的細節。民國文學討論中,曾經有學者擔憂,民國從北洋政府、國民政府到蘇維埃政府、邊區政府等,如此不同,怎么便于“整合”在一起呢?其實,這種整合不同區域、不同空間才能寫文學史的認識還是根本上忽略了文學存在的根本——空間,依然將共同的時間意義的尋找作為文學討論的目標。其實,中國現代文學之所以如此豐富多彩,恰恰就是因為民國社會的特殊的空間破碎性給文學發展不同的空間背景,北洋政府的文學空間場域與國民政府不同,延安文學與國統區文學根本不同,乃至重慶的大后方文學與昆明的大后方文學也大相徑庭,七月派存在的中心——重慶與中國新詩派存在的中心——昆明與上海各自的空間意義差異很大。

第三,空間意象往往是作家捕捉感受的基礎,也是我們借以窺視作家精神世界的一把鑰匙。但現在的問題是,我們總是愿意強調作家的“時代意識”,而忽略了支持這些“時代意識”的具體的空間意識,這樣一來,現代作家的獨創性很可能由此被掩蓋。例如巴金的《家》一直被我們當作反叛封建家庭文化的表現,如若僅僅是這樣,家族文化就不只是巴金的感受和發現,甚至,也遠遠不及中國古典小說的巔峰之作——《紅樓夢》。但是,問題在于,批判封建禮教、反思家族文化這些概念本身就是“時代的命題”,換句話說,也屬于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時間意義”的主題,并沒有完全揭示巴金的具體空間感受?;氐桨徒鸬目臻g意象,我們可以發現,這里不是在抽象地議論家族禮教,而是講述成都“高公館”的生存問題,而公館,恰恰并不是簡單的農業時代的封建莊園,而是近代城市文明發展的產品,公館屹立于民國時期的城鎮,建筑形態中西結合,生存方式亦新亦舊,高公館不是封建官宦的賈府,也不是才子佳人會聚的大觀園,而是特殊的中國式商業城鎮的市民空間,在這個空間,悲劇緣何產生,不是簡單的“封建”二字可以完全解釋的。當然,高公館也不同于李劼人的郝公館,這里涉及一個作家如何權衡“空間意象”與“時間意象”的關系,事實上,我們可以發現,越是具有強烈的空間意象的捕捉能力的作家,其獨創性也越大。

總之,在經歷了漫長的時間焦慮之后,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應該進一步強化自身的“空間意識”。如果說,我們曾經以對“時間意義”的敏感拉動了文學史研究的發展,那么,對“空間意義”的關注則可能深化我們的歷史認識,在這個角度上說,文學史研究的“空間”階段已經到了,我們需要特別加以注意。

顯然,這就是目前我們從事區域文化與區域文學研究的重要意義,也是彭超博士這一著作的意義。關于巴蜀文化之于現代四川文學的價值,曾經是我研究的方向之一,當初彭超決定選擇這一論題之時,我是極力支持的,這并不是因為我自己做得有多好,恰恰相反,我覺得20年前(1994—1995)的研究真的過于簡單和膚淺了,早應該有更為精深的著作問世,雖然呈現在讀者諸君面前的這本著作也不可能是盡善盡美的,但論者至少有了進一步推進的勇氣和愿望,對于巴蜀這一宏富的文學空間而言,還需要有更多像彭超博士一般的有志之士,而文學研究的空間意識的加強,則會最終推動我們業已僵化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

2013年11月于勵耘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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