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旗卷起農奴戟:中國蘇維埃土地革命研究
- 王明前
- 16206字
- 2019-08-16 19:09:32
第一節 平等與效率
——中央革命根據地的土地革命和查田運動
中央革命根據地是中國共產黨領導的蘇維埃土地革命的主要實踐區域。特別是由于中共中央對這一區域的直接領導,從而使中央蘇區的土地革命在各蘇維埃區域中具有典型意義。因此對中央蘇區土地革命課題的研究具有較高學術價值。本節以經濟學概念平等與效率為視角,對中央蘇區土地革命重新做脈絡縷析,并對查田運動做出新的評價。
一 游離于平等與效率之間的中央蘇區土地革命
中央蘇區的主體由贛西南和閩西兩塊蘇區組成。1929年1月起,從井岡山突圍的紅四軍在毛澤東領導下先后轉戰這兩個區域,有力促進了當地原發性土地革命的深入與發展。贛西南和閩西在1930年先后成立本區域的蘇維埃政府,為1931年形成中央蘇區和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奠定了基礎。因此中央蘇區的土地革命不僅具有贛西南和閩西兩個區域的地方性的特點,又與中央蘇區的實際創建者毛澤東和中共中央進駐中央蘇區后的中央領導人對中國革命道路的探索與對土地革命的認識相關。
閩西蘇區的黨組織閩西特委借助紅四軍入閩形成的革命高潮形勢,迅速領導群眾由經濟斗爭性質的分谷斗爭階段發展到政治斗爭性質的分田斗爭階段。閩西黨組織認為:“土地革命的主要目標在改良農業生產方法,使土地改善,生產力提高,農產品增多以發展農村經濟,解放困苦的農民而解決全社會的生活問題。”因此土地革命是“用革命的方法,沒收一切地主階級的土地歸于農民生產者”。閩西特委的分配政策是“暴動推翻地主階級政權后,須立刻沒收一切地主土豪及福公堂等田地,無論典當買賣一概沒收,歸農民代表會議或農民協會分配”。這一分配方案對自耕農的政策相對寬松,“自耕農田地不沒收,但所耕田地除自食外尚有多余,經當地多數農民要求,得縣區政府批準者得沒收其多余部分”,已具備后來“抽多補少”政策的雛形。對地主土豪的家屬政策也比較寬容,“家屬在家并不反動,經當地群眾及政府準其在鄉居住者,別又無他種方法維持生活者得酌量分與田地”。閩西土地分配的區域標準有以鄉為單位和以數鄉為單位兩個標準,其中“第一種是普遍的。遇有特別情形經農民代表會議要求得縣政府批準者方可用第二種方法”。[1]
閩西特委很快就對上述政策的實際效果做出總結和驗證,首先肯定了按人口平均分配土地的政策“在奪取群眾策略來當然有很大意義”。但是他們無可奈何地承認這種分配方式存在諸多消極面,從而影響農村生產的效率。他們抱怨“把土地分割少了,而且分割到不會生產者手里,同時會生產者卻少分了田地,把他們的人力財力都閑置了,這樣客觀上是障礙了農村生產力之發展,失了土地革命的本來意義。無生產力或生產力不足者一旦分得田地,為要雇人做工不得不賤賣糧食,促成米價之跌落,因而加緊農村的剪刀現象;無勞動力者分得田地,必須雇人耕種,但收獲所得除發工錢外尚有余潤,因此那些勞力有余而領耕田地不足者必以交還余潤為條件向無勞動力者佃田耕種,無形中又形成新的收租制度”。于是,一方面為追求社會公平并爭取群眾對蘇維埃革命的支持而必須實行平分土地政策,另一方面這一政策所帶來的社會經濟效率的下降又確實有違土地革命初衷。針對平等與效率之間的尖銳矛盾,閩西特委只好采取以下措施力求補救:“為了奪取廣大群眾加強革命戰線起見,黨必須仍然采取此辦法。但在某一地政權鞏固以后,必須施行幾個補救辦法以防止農業衰落:領田耕種的人如果將田耕壞或荒蕪者由政府收回其耕地以示懲戒;耕地改良生產品增加者由政府酌予獎勵;各級政府應時常召開農業展覽會。”雖然有上述對所謂農業衰落的憂慮,閩西特委仍然對平分土地政策充滿信心,因為他們看到“沒收一切土地之實現證明閩西貧民力量之偉大”。本來“原定自耕農土地不沒收田契不焚燒,但事實上到處都做到沒收一切土地焚燒一切田契,無人敢出來反對。間或我們黨提出糾正口號,群眾便有些不滿”。群眾被激發起來的革命熱情促使他們做出這樣的決策:“為爭取群眾起見,在土地斗爭初期,不宜提出沒收一切土地的口號。到了農民全都起來,多數要求平分一切土地時,黨應贊助貧農堅決沒收一切土地焚燒一切田契,以鞏固黨在貧農中的領導權。”[2]
贛西南土地革命的進展比較閩西相對滯后,但紅四軍的幫助促進了這一區域土地革命的深入。毛澤東在率領紅四軍機動贛西南途中,總結井岡山土地革命斗爭經驗,草擬《興國土地法》,作為贛西南土地革命的藍本。這一土地法修正井岡山時期沒收一切土地平均分配的政策,規定“沒收一切公共土地及地主階級的土地歸興國工農兵代表會議政府所有,分給無田地或少田地的農民耕種使用”,分配后的土地“禁止買賣”。該法令保留了井岡山時期的分配標準,即以人口為標準和以勞動力為標準,以及區域標準,即以鄉、幾鄉、區為單位分配。該法令特別強調以人口標準為主體的理由:“老幼如分田過少,必至不能維持生活”,從而體現平等原則。[3]但《興國土地法》的貫徹舉步維艱。同時贛西南黨組織內部圍繞土地問題的意見爭執也影響了土地革命的進程。江西省委負責人張懷萬在巡視贛西南后報稱:“贛西對于土地問題曾有二個意見,一為沒收一切平均分配,一為沒收豪紳地主反動派及富農土地和祠廟土地依照勞動力分配。主前一意見者他們認為在贛西沒收一切已成問題,分配方式如不平分則沒有辦法而困難;而主后說者則以沒收一切恐引起貧農的懷疑,分配方法如果不按照生產力者即勞動力,則平分觀念為私有制度根本觀念,且因此而有力者無田耕,有田者無力耕,必然引起農村中的由怠工由生產減少,經濟恐慌。”[4]贛西南黨組織在土地分配問題上的爭論實際上也恰恰是平等與效率之爭,與閩西黨組織面臨的問題性質一致。
1930年2月7日毛澤東以紅四軍總前委名義召開陂頭聯席會議,將贛西、贛南和湘贛三特委合并為贛西南特委,并置于前委領導之下,在組織統一的同時,確定了土地革命平分土地政策的總方針,即“抽多補少”原則。這便是《二七土地法》。該法令除繼續《興國土地法》中沒收并分配一切公共土地及豪紳地主階級土地的原則外,試圖在平分土地即追求平等的前提下,盡可能穩定農村社會秩序。如“豪紳地主及反動派的家屬經蘇維埃審查準其在鄉居住,又無他種方法維持生活的得酌量分與田地”;又如“雇農及無業游民愿意分田的應該分與田地”,均旨在減輕土地革命過程中的社會動蕩。該法令為克服由于平均主義所帶來的經濟效益下降問題,在堅持“為滿足多數人的要求,并依農人迅速得到田地起見,應依鄉村人口數目,男女老幼平均分配”的原則的前提下,并不排斥按照勞動力分配的變通方法,即“能勞動的比不能勞動的多分一倍”;同時表示“為求迅速破壞封建勢力起見,分田以抽多補少為原則,不得采取絕對平均主義重新瓜分”,即在維持原耕的基礎上平均土地占有狀況。[5]毛澤東主持的贛西南土地政策,試圖調和土地革命中平等與效率之間的尖銳矛盾,一方面肯定平分土地在摧毀封建剝削經濟基礎方面的革命意義,另一方面又盡可能試圖減輕對農村社會秩序特別是生產秩序的沖擊。但是作為一場顛覆封建地主階級在農村統治基礎的民主革命,對平等原則的追求勢必絕對是最神圣的訴求。正如陂頭聯席會議后的前委通告所宣稱的:“聯席會議決定革命的土地法,反對遲遲分配土地”,是為了扭轉贛西南土地革命和蘇維埃建設滯后于蓬勃革命形勢的革命性措施。同時在平等與效率問題即以人口為標準平分土地和以勞動力為標準分配土地問題上,《二七土地法》仍然堅持平分土地優先的原則,因為聯席會議認為“發展生產不是目前策略的第一標準,爭取群眾才是目前策略的第一標準”。[6]
但是贛西南黨內對《二七土地法》仍然持懷疑態度者大有人在。他們所懷疑的仍然是平分土地所帶來的平等與所導致的效率的得失問題。如贛西南特委負責人劉作撫便在給中央的綜合報告中斷言:“平均徹底分配的害處卻比益處更為多為大,消滅了農村階級基礎。因雇農平均分得田地并且于革命的前途有阻礙的,尤其是將來革命的轉變上必然發生很大困難。”劉作撫的意見代表了相當一部分黨員對土地革命前途的擔心。他看到“贛西南對于土地問題,凡是建立了赤色政權的地方,均采取沒收一切土地徹底平均分配的原則”的現象。他也肯定“平均分配容易辦,群眾也歡迎,只有富農才不滿意”的政治效果。可是他又擔心作為農村無產階級代表的雇農在分配到土地后成為農村小土地所有者,從而對土地革命的無產階級性質有所損害,進而阻礙土地革命的前途。因此他向中央建議采用所謂共耕制。[7]其實根據黨的“六大”以來形成的對中國革命性質問題的認識,在資產階級革命性質的民主革命階段,只有通過平分土地才能激發起廣大農民的反封建熱情,促使他們投入摧毀封建地主土地所有制的斗爭中,其最后的前途將是社會主義。因此既然無法直接通過土地國有實現社會主義從而消滅私有制,那中國共產黨人只能通過在追求平等的過程中尋求提高農業生產力即提高效率的途徑來實現土地革命的效率最優化。毛澤東主持召開的紅四軍前委和閩西特委聯席會議即南陽會議通過的富農問題決議案,繼續肯定了《二七土地法》在土地分配問題上對平等與效率的兼顧,認為:“就是發展生產來說也是按人口平均分較勞力差別分為有利。”決議解釋道:“因為貧民及失業群眾得了田,就把一切人力用在田內,從前農村中一切不生產的寄生蟲和地主游民現在不耕田就沒飯吃,都迫得耕起田來;從前貧農中之因土地不足而閑置起來的勞力亦因得了田而使用出來,因此生產就增加了。”除了以上勞動力投入的增加外,平分土地并不損害勞動生產率的提高,因此“地主剝削時代貧農以為地不是自己的不肯努力耕耘,所謂深耕易耨他們完全不愿,他們亦不愿整水利,肥料也不愿多放,簡直懶得去弄肥料,以此田地日就荒蕪,生產大大減少,造成普遍全國的農業危機。閩西農民既得了田,且是平均分配,每人都得一份,便把從前那種怠工現象完全除去,他們愿意深耕了,他們把大規模人力用在修陂圳,谷草放在豬欄里造廄肥,把草皮挖了來漚蕩作糞,再加上人糞尿,肥料問題也解決了。以上這些都是平分土地發起大規模人力的效果。有了這些效果生產就增加了”。[8]但是這僅僅是為農業生產力的提高和農民土地革命熱情的激發提供了理論上的可能。共產黨人最后是通過以國家政權力量推進合作化運動以及確定農民特別是廣大貧農、雇農和中農群眾的產權來實現的。而這一切都體現在共產黨人對富農問題的處理上。
二 富農問題:土地革命中平等與效率矛盾的焦點
富農問題是中國共產黨在土地革命中面臨的最棘手的社會經濟難題。因為富農在農村社會中屬于中間階層,介于地主與中農之間,卻又與二者的界限模糊不清。毛澤東在尋烏調查中提及“小地主”這樣一個過渡性的社會階級。毛澤東分析到:小地主在地主階級中占絕大多數,他們由于多兼營商業而比其他農村階層更多商業化,從而擁有較高的教育程度,因此“這個階級接受新文化的形勢是比哪一個階級要快要普及”,在革命的初期表現得很激進。毛澤東認為這個階級的這種革命情緒“完全是因為他們這階級的大多數在經濟上受資本主義侵蝕和政府機關壓榨派款,破產得非常厲害的緣故”。毛澤東把這個階級又劃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所謂“老稅戶”,由大中地主分割家產而形成;另一部分則是“由農民力作致富升上來的或由小商業致富來”的暴發戶即“新發戶子”。由于“他們看錢看的很大,吝嗇是他們的特性,發財是他們的中心思想,終日勞動是他們的工作”,因此他們對貧雇農通過高利貸等方式進行殘酷剝削。毛澤東采用群眾的觀點認為:“這些新發戶子在有些人的說法卻不是小地主而叫他富農,這種半地主性的富農是農村中最惡劣的敵人階級。”另有一些被貧雇農群眾叫做自耕農或中農的,在毛澤東看來也是富農,因為“他們除不租田給人耕種外一樣是高利盤剝者,因為他們有錢余剩,他們有多余的土地,他們在自己農產物上面加工,如使谷子變成米子,自己挑了出賣,他們還做些小的囤積買囤賣生意。以上這些都與半地主性的富農一致,而與自足的中農不相同的”[9]。這一階層雖然有極殘酷的剝削性,但是一方面與掌握鄉村政權的地主階級有顯著差別,另一方面又與數量較多的自足的中農群眾界限模糊。從毛澤東的分析可以看出,富農在政治上不像地主階級那樣很容易被作為封建制度的代表,成為土地革命的明顯斗爭目標;在經濟上富農雖然對貧雇農和中農存在殘酷的地租、勞務和高利貸剝削,但是富農也以家庭為單位參加生產勞動,其自身勞動所得在他們的收入中占有較大比重,且往往通過經營商業而活躍在農村社會經濟生活中。另外富農在大革命時期的農民運動甚至土地革命早期,憑借其優良的文化素質和在地方社會中的政治資源往往成為革命運動的中堅甚至領導力量。毛澤東注意到在興國縣“今年(1930年)二三月間富農投機加入革命的頗多,鄉區蘇維埃中富農及其走狗占去百分之三十的位置”。[10]因此共產黨人既有可能因為追求社會公平在充分照顧貧雇農和中農利益的同時損害到富農的利益而降低農村經濟的整體效率,又有可能在與富農經濟的妥協中損害貧雇農和中農的階級利益從而動搖蘇維埃運動的基本群眾基礎。因此共產黨人與所謂“富農路線”長期糾葛,最終確定了對富農在政治上清除在經濟上限制的政策,從而在平等與效率的矛盾抉擇中將政治天平的砝碼投向代表公正的平等一方。
中共“六大”對富農的分析集中體現了共產黨人對待富農的矛盾心理。一方面共產黨人充分認識到富農在土地革命走向深入后必然投向反革命陣營的趨勢,指出:“富農在農民運動發展的過程中常表現消極中立或仇視的態度,最后常更快地走入反革命的營壘。”按照馬克思主義經濟決定論的觀點,共產黨人認為富農“具有資本主義的以及資本主義以前的半封建剝削的性質。他往往是農業企業和工商企業的剝削雇傭勞動的人,或者同時又將其土地的一部分出租以通常的殘酷的剝削的形式來剝削佃農,或以高利貸來剝削一切貧農”。既然如此,富農便與土地革命所依靠的基本群眾貧雇農和中農有根本利益沖突。但另一方面共產黨人同時又看到富農在反軍閥官僚壓迫時具有一定的斗爭性,因此中共“六大”不得不做出這樣的決議:“在富農還沒有消滅革命的可能性,因軍閥官僚的壓迫而繼續斗爭的時候,共產黨應企圖吸收富農于一般農民反軍閥反地主豪紳的斗爭之內。”可是既然富農滑入反革命陣營是不可避免的,于是共產黨人只能如此限制富農的危險因素:“黨在目前階段中的任務在使這種富農中立,以減少敵人的力量。但貧農與富農的斗爭應同時進行,決不能因為聯合戰線而對富農有讓步。”[11]但是這一既要聯合又加意防備的策略在實際斗爭中很難操作,因此受到共產國際的批評。共產國際指責中共中央混淆了中國富農與俄國富農的性質:“在俄國,直到1905年革命被鎮壓下去以前,富農都是資本主義關系的代表人,當時富農是與那采用封建剝削勢力的地主階級對立的。而中國的富農卻少采用資本主義剝削形式,而更多是封建地主剝削制度的代表人”,因此共產國際提醒中共中央:“共產黨如果聯合富農的路線或者甚至只是主張不能加緊反對富農的路線,它就不能領導貧農的階級斗爭,就必然會削弱貧民群眾的積極性,而幫助中國鄉村里的富農剝削者。”[12]中共中央很快接受了共產國際的意見,在1929年6月的六屆二中全會上確認:“鄉村階級斗爭的形勢,在策略上我們必須認定完全貧農是斗爭的中堅,中農是鞏固的同盟者,富農在中國特殊經濟條件下兼有半封建地主的剝削,所以他在土地革命過程中便要由動搖以至反革命,所以必須堅決地反動富農,才能徹底完成土地革命。”可是中共仍然對“六大”決議做了一定程度的意見保留:“至于富農還留在反軍閥地主豪紳的陣線內的時候,黨必須極力發展雇農貧農在思想上組織上斗爭上的影響,以與富農爭奪領導權。”[13]直到這次會議后中共中央才最終接受了共產國際的意見,表示:“黨的策略決不應企圖聯合富農在反封建勢力的戰線之內,而應堅決地反對富農。”[14]但是中共中央的上述態度仍然無法令共產國際放心。1930年6月共產國際專門針對在部分蘇區發生的以勞動力為標準分配土地對抗平分土地的現象,告誡中共中央:“必須堅決打破富農們的企圖。富農或者企圖阻礙沒收地主的土地,或者企圖按照農民所有生產工具之多少做比例去分配已經沒收的地主土地。黨應該拿實行沒收一切地主教堂寺院以及其它大私有主的土地,并把這些土地交給貧農中農去平均分配,來與富農的企圖對立起來。但沒收土地的原則不要實行到生活優裕的中農身上。”[15]共產國際的意見及時反映到中共中央的決策上。1930年9月召開的中共六屆三中全會肯定了共產國際對富農問題的訓示,指出:“必須反對富農之阻止分配土地的意識,要反對以生產工具為標準的分土地辦法。必須要使中國貧農及無地的雇農少地的苦力得到土地,不要怕損害及富農,但卻要不妨害到中農的利益。”[16]
就在中共中央不斷接受共產國際敦促修正其富農政策的同時,中央蘇區以毛澤東為代表的決策層也正在從土地革命的實踐中總結經驗,豐富對富農這一土地革命焦點問題的認識。南陽會議通過的富農問題決議案首先確定富農的階級性質:“富農是農村的資產階級。但中國富農的剝削則一般帶著半封建的殘酷性。無論在地租方面在高利貸方面在雇傭勞動方面在商業資本方面,都表現富農的剝削比較地主更加殘酷”,因此“這個階級自始至終是反革命的”。其次決議分析富農的基本政治傾向是“在革命潮流高潮,富農慷慨焚契分田掛紅帶子稱同志甚至混入共產黨內的投機行為,是為了取得社會地位,爭取對貧農雇農的領導權,企圖挽救農村資本主義發展的危機”,因此“在革命由危急走向失敗時富農就由動搖妥協以至完全叛變,站在地反戰線向貧農雇農進攻”。決議案基于上述分析確定“沒收一切土地廢除一切債務”的口號,宣稱:“我們的策略便應一起始就宣布富農的罪惡,把富農當作地主一樣看待,絕不應該模糊富農與其他農民的階級界限,讓富農得一投機取巧的機會”。南陽會議重申年初陂頭會議通過的精神,即爭取群眾優先,表示:“當前紅白交戰勝敗未分時候,亦即現在這種時候,當前的唯一問題是怎樣爭取廣大群眾克服敵人取得革命勝利,這時候決定一切策略的標準是爭取群眾而不是什么發展生產。因為這時候生產的工具土地等還在敵人之手;或落在群眾之手,但仍有被敵人奪回去的可能。這時候完全談不到發展生產的問題。那些在這種時候提出發展生產一類不適時宜的問題的顯然是代表富農的右傾機會主義路線”。但是和上述信誓旦旦“要把富農當作地主一樣看待”的決心形成鮮明反差的是,南陽會議決議案在具體政策上,僅僅是在陂頭會議的“抽多補少”之外增加了“抽肥補瘦”以做修正。決議案解釋如果只是“抽多補少”的話,“那么富農得了肥田把瘦田讓人,自己把持肥田,貧民就大不滿意”。而且決議案還坦白承認即使平分土地也仍然無法消滅富農。決議案于是明確反富農的現實意義:“現在的打富農主要目的不在消滅富農,而在爭取貧農群眾”,因為即使如目前這樣做到平分土地,“實則富農打過之后富農并不會絕滅,因為富農具備種種優越的社會經濟條件,即使把他的田地平分了之后他仍比貧農要占優勢,富農的發展比貧農的發展一定要快,貧農雇農仍然要受富農的剝削”。在無可奈何地陳述了這些現實條件后,決議案把富農問題的解決推給了未來的社會主義革命時代:“要真正消滅富農,要真正使貧雇農不再受富農的剝削,一定要在有了民權革命的全國勝利把農業社會化了以后。”最后決議案提出要在組織上肅清富農的政治影響,要求“無條件地開除富農及一切富農路線的人出黨,是爭取群眾保障農村斗爭勝利的先決條件”。為了確立貧雇農在蘇維埃政權的領導權,決議案要求“剝奪富農的選舉權”。[17]
南陽會議關于富農問題的決議案,在要求對富農以地主對待的口號和實際上通過的修正“抽多補少”的“抽肥補瘦”政策之間的矛盾,恰恰是中央蘇區土地革命中平等原則與效率原則難以兩全狀況的曲折反映。出于現實蘇維埃運動政治軍事斗爭的需要,中央蘇區決策層理所當然要落實依靠貧雇農聯合中農的階級路線,以鞏固其政權的群眾基礎。因此在南陽會議上堅決要求在組織上肅清富農,甚至在政權建設上要剝奪富農的選舉權。為此毛澤東堅決主張貫徹平分土地的原則。他總結道:“事實教訓我們,凡是徹底平分了土地的便能廣泛發動群眾,堅定革命基礎,多數就能完成地方暴動。凡是犯了富農路線不分田地的,就不僅沒有完成地方暴動,甚至無法消滅赤白對立。”[18]但是對富農這一棘手的社會經濟難題,南陽會議決議案在口口聲聲要堅決打擊富農,鼓勵群眾沒收富農土地,廢除其債務的同時,反而通過了僅僅修正“抽多補少”的“抽肥補瘦”政策,仍然維持富農土地的原耕狀況,不過是在土地的肥瘦問題上逼迫富農放棄自己的部分肥田貼補給貧雇農和中農,試圖通過降低富農的實際生產能力,以補勻貧雇農與富農之間在生產力方面的實際差距。中央蘇區決策層認為只要在組織上和政治上肅清富農,實現貧雇農的領導權,那富農與貧雇農在生產力方面的差距最終是可以消除的。而且決議案實際上在理論上認可了富農經濟的合理存在價值,因為南陽會議并不認為平分土地可以消滅富農經濟,而是把富農經濟的解決推給了民主革命勝利后的社會主義革命,從而流露出在政治上排斥富農,又在經濟上暫時容忍富農的二元化政治路線,以解決平等與效率之間的尖銳矛盾。這樣既在政治上貫徹了階級路線以追求平等,又在經濟上減輕了社會劇烈動蕩帶來的社會經濟效率的損失。不僅如此,毛澤東還在分析1931年春耕情況不理想的原因時提出迅速確定土地分配后農民的產權:“關于田沒有分定一層,在現在紅色區域是個大問題。過去田歸蘇維埃所有,農民只有使用權的空氣十分濃厚,并且四次五次分了又分,使得農民感覺田不是他自己的,自己沒有權來支配,因此不安心耕田。”他認為解決問題的辦法是:“過去分好的田,實行抽多補少抽肥補瘦了的,即算分定,得田的人即由他管所分得的田,這田由他私有,別人不得侵犯。以后一家的田一家定業,生的不補死的不退,租借買賣由他自主,田中出產除交土地稅于政府外,均歸農民所有。”[19]
但是中共六屆四中全會后的中共中央領導層已經無法容忍以毛澤東為代表的中央蘇區決策層對富農的溫和處置。同時土地革命的實踐也確實證明了富農勢力的強大對土地革命的阻礙。閩西第二次黨代會便承認“夏季分田后谷子仍歸原耕者收,實際上保護了原有富農并創造了新富農”,而且“分田時沒有抽肥補瘦”。[20]閩西蘇維埃政府也抱怨:“田地雖經幾次重分,但富農分子把持著政權機關,口頭說已重分,但實際上仍是一樣,好田落在富農手里”,無法落實“抽肥補瘦”,結果“中農貧農分得的壞田吃了很大的虧,富農分得了好田,工具肥料都好,人力也充分,是得了很大的便宜”。[21]贛西南的情況也不樂觀。雖然“土地革命以后,各地的土地都已徹底地平均分配了,因此每個農民都有了土地,把過去的地主壟斷土地的剝削經濟變為每人都有土地的小農經濟了”,特別是雇農在分到田地后立刻發現“縱然分得了幾畝田,因為沒有生產工具的原故,就不能得到收獲,生活仍然是不能圓滿的解決。可是一般富農有了較好的生產工具,什么都超一等,收獲十足,生活較為富裕”。[22]毛澤東也注意到類似的平分土地后出現的“新富農”現象:“永新紅色區域富農的剝削,一是糧食居奇,二是販賣工業品。糧食居奇又有二法,一是自己的剩余糧食,二是賤價收買貧農的糧食,以此造成今年的嚴重春荒。”這些“新富農”還控制了工業品流通。由于“他們有本錢,有各種舊的社會關系,貧農雇農所不能辦到的東西富農都能辦來”。[23]于是新中央的指責便不是無的放矢。他們批評“抽肥補瘦”政策“恰恰是土地革命進行中的一個富農路線的辦法”,因為“無論他怎樣徹底,貧農總還保有他們所謂少的那塊土地,不過另外加了一些多的肥的,以與富農所保有的沒被抽出的那塊肥田在收獲量上相等。現在要貧農中農保留其原來已分的土地,等于給富農一個機會討巧而不變更他們保有的那份肥地”。因此新中央的意見是“沒收富農土地給他們壞的勞動份地自種”。[24]以上對中央蘇區土地政策的批評尚屬切中要害,因為雖然“抽肥補瘦”對“抽多補少”做了修正,但是仍然以不破壞原耕秩序為原則。其平均土地肥力的做法成功與否,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組織工作上肅清富農分子和政權建設上貧雇農奪取無產階級領導權的程度。換言之,對平等與效率兼顧的考慮有可能喪失其中的一方面,而且更可能是平等這一方面。實踐無情地證實了這一點。對此新中央負責人王明認為蘇區土地革命在富農問題上仍然存在著對富農所謂的“革命性”抱有幻想的傾向。王明斷言即便富農在革命過程中表現出參加甚至領導斗爭的真實目的,也“并不是為的革命,而是為的和緩革命與消滅革命”,所以要展開對富農的斗爭就必須放棄對富農“革命性”的幻想。[25]
土地法相關條文的變化反映了中共中央與中央蘇區觀點互動的過程。1930年中國革命軍事委員會頒布的《蘇維埃土地法》規定:“為求迅速破壞封建勢力并打擊富農起見,分田須按抽多補少抽肥補瘦的原則,不準地主富農瞞田不報及把持肥田。”[26]1931年由中共中央提出的《蘇維埃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土地法草案》則指出:“中國富農的特性是兼半地主或半高利貸者,他們的土地亦同樣沒收與分配;富農在被沒收土地后可以分得較壞的勞動份地,不過有一個條件就是他必須用自己的勞動去耕種這些土地;凡較富裕的農民企圖按照生產工具分配被沒收的土地,第一次代表大會認為這是富農有意阻礙土地革命發展,為自己謀利益的反動企圖,須給以堅決的反抗。”[27]該草案精神被作為法律文本確定在《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土地法》中。
黨史學界普遍認為,自從黨的六屆四中全會后,由于王明“左”傾機會主義統治黨中央,“左”傾錯誤嚴重干擾了中央蘇區的土地革命。其中最顯著的表現便是富農政策的變化,即以“富農分壞田”取代毛澤東主持中央蘇區工作時確立的“抽多補少”加“抽肥補瘦”原則,如有論者便認為王明等強制推行的“地主不分田、富農分壞田”的“左”傾錯誤給土地革命帶來嚴重的損害。[28]而筆者認為沒收富農土地后分給富農壞的勞動份地的政策,盡管表面看來比“抽肥補瘦”激進,但是總的精神并不背離對平等的追求和對效率的兼顧。與“抽肥補瘦”政策不破壞原耕基礎不同,富農分壞田政策首先需要經歷對富農土地的沒收過程,但是這一過程是十分必要的,因為只有經過這一過程,才能真正徹底消除富農隱瞞肥田抵制土地革命的可能性,才能真正使土地革命成為體現平等原則的為廣大貧雇農擁護和支持的社會革命,才能真正激發蘇維埃革命的社會基礎——貧雇農和中農的革命熱情,進而在摧毀封建剝削制度的基礎上實現生產力的解放即效率的提高。因此筆者認為“富農分壞田”并不能作為“左”傾錯誤干擾中央蘇區土地革命的證據。誠然,毛澤東主持中央蘇區土地工作期間制定的“抽多補少”和“抽肥補瘦”政策也是在充分的調查研究和對實踐經驗的不斷總結的基礎上形成的,其主要特點是在追求平等的前提下盡可能減輕土地革命對農村社會的沖擊,從而促進社會經濟的持續穩定發展。但是毛澤東在主持中央蘇區土地革命工作時也并不諱言以爭取群眾作為優先取向,這與所謂“左”傾錯誤領導人的主張在基本傾向上并無本質相悖之處。既然斗爭環境險惡,為了蘇維埃運動由弱轉強并能夠最終戰勝強敵,就必然要采取階級路線爭取農村最廣大的貧雇農和中農群眾參加蘇維埃革命,因此對于富農這樣一個在農村社會生活中對貧雇農存在殘酷封建剝削的、政治上必然走向反動的階級,共產黨人不可能做到平等與效率的絕對平衡,而更可能以抑制甚至消滅富農經濟的更多帶有封建性而非資本主義性的效率,以滿足貧雇農和中農的平等訴求,進而推動社會生產力的進步即效率的優化。而中央蘇區現實緊迫的生存壓力要求中共中央直接領導下的中央蘇區的土地革命,必然進一步強調平等,以換取最廣大貧雇農和中農群眾對蘇維埃運動的持久而堅定的支持,相應地對富農經濟效率加以抑制與犧牲。1932年開始的查田運動便是這一趨勢的進一步反映。更何況在所謂“左”傾錯誤領導人領導中央蘇區土地革命工作時也并未放棄對經濟效率的追求。1933年6月臨時中央政府要求在全蘇區實行土地登記:“蘇維埃發給土地證給農民,用這個土地證農民去確定農民的土地所有權”,促使農民得到產權后,“最大的事件就是改良農業生產,發展國民經濟,使群眾的生活更加改善”。[29]這與毛澤東呼吁確認農民土地產權以刺激春耕生產積極性的精神完全一致。
三 查田運動新論
黨史學界長期以來認為查田運動是“左”傾機會主義對中央蘇區土地革命干擾的集中反映。查田運動被認為破壞了土地革命的成果,進一步損害了富農甚至中農的利益,造成蘇區社會的嚴重動蕩和社會生產力的嚴重破壞。而毛澤東作為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主席,被迫主持查田運動。因此在查田運動中體現出錯誤和正確路線交錯影響的復雜局面。有論者認為“查田運動最早是由左傾教條主義者提出的,是推行地主不分田富農分壞田的左傾土地路線的產物,是在否定以毛澤東為代表的正確的土地政策下進行的”。為解釋毛澤東實際參與并領導了查田運動的具體工作的客觀史實,該論者是這樣描述的:“根據黨的組織原則與紀律要求,毛澤東只得直接領導中央革命根據地的查田運動,因此查田運動出現了正確與錯誤交替出現的錯綜復雜的情況。”[30]按照該論者的邏輯,只要中央蘇區的土地革命出現錯誤或者偏差,就是“左”傾錯誤造成的惡果;相反一切成績都是由于毛澤東的正確領導和對“左”傾錯誤的抵制。其實,不管是毛澤東還是后來入主中央蘇區的六屆四中全會上改組的新中央,都是戰斗在一個陣營內的為蘇維埃革命奮斗的革命者。他們之間可能在某些問題上存在政見分歧,但并不妨礙他們在另一些問題上親密合作。因此該論者的解釋既抹殺了中央蘇區包括毛澤東在內的領導集體對土地革命和蘇維埃運動的歷史貢獻,實際上也歪曲了毛澤東在查田運動中高超的領導藝術。相反筆者認為,查田運動是中央蘇區領導層對土地革命前期成果的總結,是在第四、第五次反“圍剿”戰爭的嚴峻戰爭形勢下,為調動廣大貧雇農和中農群眾對革命戰爭的支持,對社會平等的進一步追求和對土地革命的進一步推進,是一場超出土地革命本身范圍的深刻的社會革命。
首先,中央蘇區領導層發起查田運動的理由是十分充分的。中央政府關于查田運動的訓令宣稱:“現在各蘇尤其是中央蘇區尚有廣大區域沒有徹底解決土地問題,這種區域在中央區差不多占百分之八十的面積,群眾占二百萬以上。在這些沒有徹底解決土地問題的蘇區地方,農民群眾還沒有最廣大地發動起來,封建殘余勢力還沒有最后地克服下去,蘇維埃政權中群眾團體中地方武裝中還有不少的階級異己分子在暗藏活動著,還有不少的反革命秘密組織在各地活動破壞革命”,因此查田運動是一場政治斗爭,“在二百萬以上群眾中發展最高度的階級斗爭,向著封建勢力作最后一次的進攻而把它們完全消滅”。[31]可見中央蘇區領導層在反“圍剿”戰爭的壓力下,痛感土地革命滯后于戰爭動員的要求,需要一場更深刻的社會革命。蘇區中央局也注意到:“有些區域雖然分配了土地,但是地主豪紳與富農常常利用各種方法來阻止雇農貧農的積極性的發展,以便利他們的土地占有,甚至竊取土地革命的果實”,因此查田運動便成為“徹底解決土地問題與肅清封建半封建的勢力的有力的辦法”。中央局預期這一運動“將大大地提高了雇農貧農和中農的階級覺悟、積極性與組織力量”。因此為了反擊地主豪紳殘余勢力和富農的反擊,“黨的各組織的任務是要依靠雇農貧農,鞏固地與中農群眾聯合著,開展最激烈的斗爭來反對和剝奪地主殘余與富農的一切反革命企圖”。[32]可見查田運動已不僅僅是一場土地革命,更是一場以階級斗爭為主要內容的社會革命。
其次,中央蘇區的查田運動并不僅僅是前一階段土地革命的繼續,更是一場牽涉蘇維埃運動各層面的政治總動員和全方位的系統工程。臨時中央政府訓令要求“各級政府主席用最大注意去領導查田運動”,要求蘇維埃政府各職能部門積極參與,在查田運動中強化自身工作。如訓令要求中央各級財政部“從地主罰款富農捐款去進攻封建半封建勢力,同時增加國家的收入”,要求中央及各級軍事部“在查田運動中整頓與擴大地方武裝動員群眾參加紅軍”,要求中央及各級國民經濟部“從查田運動的發展中去進行農業手工業生產的恢復與發展、合作化的發展與生產品消費品的調劑”。[33]顯然,中央蘇區決策層是希望通過查田運動實行最充分的社會動員,以應對迫在眉睫的反“圍剿”戰爭。
最后,查田運動作為一場社會革命,在充分調動群眾熱情形成運動形勢的同時,并不放棄對科學態度的堅持,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群眾路線和科學態度的統一。
查田運動既然是一場以階級斗爭為主要內容的社會革命,便必然要貫徹群眾路線。臨時中央政府訓令要求查田運動要“堅決執行階級路線,以農村中工人階級為領導,依靠貧農,堅決聯合中農,向著封建半封建勢力作堅決的進攻”。[34]中央局決議也強調:“雇農群眾是城市無產階級在農村中的兄弟和土地革命中的先鋒隊,貧農群眾是黨和無產階級在農村中的支柱,徹底進行土地革命的積極擁護者,中農群眾是目前農村中最大的基本的隊伍,是無產階級可靠的同盟者”,因此查田運動的階級路線的貫徹表現在策略上,“應該是依靠在雇農及貧農,與中農群眾結成鞏固的同盟,并使雇農群眾在查田運動中起先鋒隊的領導作用,來消滅地主階級的殘余勢力,削弱富農的經濟上的勢力,與打擊他們竊取土地革命果實的企圖”。[35]
在貫徹階級的群眾路線的同時,中央蘇區決策層在查田運動中十分重視以科學態度制定政策,盡可能避免運動中的偏差。查田運動的鋪陳有較妥當的步驟。中央政府訓令應該首先發動瑞金等八縣區以上蘇維埃負責人會議和八縣貧農團代表大會,以這八縣作為查田試點,總結經驗后深入推進。[36]根據臨時中央政府命令,八縣區以上蘇維埃負責人員查田運動大會和貧農團大會于1933年6月在瑞金召開。會議首先做了組織動員,號召“政府各部門必須一致行動起來。不但土地部工農檢查部裁判部政治保衛局須負查田運動的主要領導責任,財政部軍事部國民經濟部教育部內政部亦須在查田運動中進行各項必要的工作”。基層組織“縣區鄉各級均應組織查田委員會,縣蘇應立即定出七月份全縣查田運動計劃,以后每月末尾定出下月的查田運動計劃”,由縣到區到鄉層層落實。在做好組織上的動員和計劃后,查田運動的落實必須通過群眾大會的宣傳向廣大群眾說明查田的意義:“查田運動開始必須在一切階層中作廣大的宣傳,向群眾說明查田運動的必要,查田是查階級而不是再分田,查階級是不侵中農的,特別主要的是把什么是地主富農中農向群眾分析明白。”由于查田運動的斗爭對象是地主和富農,所以在充分動員群眾后,“要發動鄉代表會貧農團工會的積極分子從各方面去查,將地主富農各種復雜的剝削作惡情形一概查出來證明給群眾看,同時牽涉到中農誤報給他證明不成立”。之后的步驟是蘇維埃政權的確認,即“在貧農團通過那些被查的地主富農成分之后,還應該提向鄉蘇通過,提向區蘇批準”。為進一步刺激貧雇農群眾的斗爭積極性,大會呼吁改正以往沒收財物一律歸政府的不當做法,規定“沒收的財物除現款及與現款相同的東西應交給政府財政部外,其他一切應完全發給群眾”。對清查出的土地,大會規定“除留出公共事業田之外,應一概分與過去沒有分得田的及分田分得不夠的人”。[37]
從以上臨時中央政府的查田運動動員和計劃來看,查田運動首先通過階級的群眾路線的貫徹實現對土地革命的深入推進,而階級路線的貫徹必然帶來對平等的刻意追求。但是中央蘇區的查田運動在追求平等的同時,也并未因此走向絕對平均主義,從而為社會經濟效率的提升保留了一定的空間。而這些理性的考慮集中體現在臨時中央政府為防止查田運動中出現擴大化傾向,特別是可能的對中農利益的侵犯而制定的法令中。臨時中央政府為使各地查田中的“查階級”有章可循,特意強調要以有無勞動和剝削量兩個標準來確定地主、富農與中農的階級成分,量化清晰,具有可操作性。臨時中央政府發布的《關于土地斗爭中的一些問題的決定》規定:“富農自己勞動,地主自己不勞動或只有附帶勞動,故勞動是區別富農與地主的主要標準。”勞動滿或不滿四個月作為勞動與附帶勞動亦即富農與地主的分界標準。另一區別標準是勞動時間,即“構成地主成分的時間標準以暴動日為起點向上推算,連續過地主生活滿三年者即構成地主成份”。而區別富農與中農中最容易被錯劃為富農的富裕中農的標準的則是剝削量:“富裕中農與富農不同的地方在于富裕中農一年剝削收入的分量不超過其全家的百分之十五,富農則超過百分之十五。”這一界限甚至被放寬到“在某些情況下剝削量雖超過全家總收入百分之十五,但不超過百分之三十,群眾不加反對者仍為富裕中農。這里所謂某些情形是指剝削分量雖超過百分之十五,但家庭人口多勞力少,生活并不豐富”的程度[38],給予地方蘇維埃和黨組織處理查田中發生的糾紛以充分的自由度。
查田運動因為是在反“圍剿”戰爭的嚴峻形勢下發起,并在戰爭進行過程中逐步深入,其政治目的因而十分明顯。中央蘇區決策層對查田的要求已經大大超出土地革命本體的要求,進入戰爭總體動員的高度。不僅從中央到地方各級蘇維埃政權的各職能部門都要投入其中,查田運動的深入與成功與否更要取決于群眾路線即階級路線的貫徹,因此查田運動單就土地革命層面,在平等與效率之間,必然更側重對平等精神的追求。但查田運動并不因此放棄對經濟效率的爭取,因為中央蘇區當局認識到要徹底消滅封建地主階級和限制富農經濟及其政治影響,正是要通過社會平等的實現,通過消滅農村殘酷的封建剝削,實現社會生產力的解放,從而實現經濟效率的相應提高。如查田運動鼓勵貧雇農和中農群眾組織合作社對富農展開經濟斗爭,就是平等優先并兼顧效率的反映。在八縣查田運動大會上,毛澤東特別提出查田運動與戰爭動員和經濟建設的關系。一方面,“在查田運動的勝利中,八縣普遍發展合作社,主要是消費品的調劑糧食的生產必需品的與貸款給貧苦群眾的這種合作社,以抵制投機商人對于廣大群眾的殘酷剝削,發展整個蘇區經濟以抵抗敵人的經濟封鎖”;另一方面,毛澤東要求八縣蘇維埃政府做好秋收和秋耕兩件大事,因為“這是群眾生活與革命戰爭的根本關鍵”。[39]
查田運動的成績是十分顯著的。至少查田運動與最后中央蘇區反“圍剿”戰爭的失利毫無關涉。毛澤東在1933年8月對查田運動的初步總結中宣布:在運動中,“封建殘余勢力在廣大群眾面前遭受到慘敗”。查田運動推動了中央蘇區社會生活各方面的建設工作。“在查田有成績的區域,擴大紅軍與擴大地方武裝,推銷經濟建設公債與發展合作社,秋收秋耕與發展勞動互助社以及俱樂部夜學小學等文化建設事業都得到極大的成績。”由于查田運動貫徹階級的群眾路線,“大批積極分子自己創造成為各種工作的干部,許多積極分子自己加進了黨,被吸收到蘇維埃工作中來了”。毛澤東以成績最好的瑞金壬田區為例。該區查出地主富農300余家,查出土地2700擔,群眾平均每人獲得1擔2斗谷土地。全區擴大紅軍700余人,推銷經濟建設公債4萬元,由落后區躍升為模范區。[40]福建省蘇維埃報稱:“在寧化長汀查出地主富農九百多家,收回土地二萬一千三百余擔,在汀東上杭兆征等縣共查出地主富農四百余家,收回土地九千多擔。”[41]1934年1月召開的第二次全國蘇維埃代表大會高度肯定了查田運動的偉大成績。毛澤東在報告中自豪地宣布:“根據1933年七八九三個月的統計,中央蘇區江西福建粵贛三省共計查出地主六千九百八十八家,查出富農六千六百三十八家,從這些被查出的地主富農手中收回土地三十一萬七千五百三十九擔,沒收地主現款與富農捐款共計六十萬零六千九百十六元。”[42]
因此查田運動不僅是中央蘇區土地革命的繼續與深入,更是一場全方位的社會革命。查田運動不僅僅是反“圍剿”戰爭形勢的產物,更是包括毛澤東在內的中央蘇區決策層集體智慧與人民群眾革命熱情有機結合的結晶,因而不應該武斷地將查田運動指責為“左”傾錯誤的表現。
綜上所述,中央蘇區的土地革命貫穿著中國共產黨在社會平等與經濟效率之間的權衡與取舍。以毛澤東為代表的中央蘇區領導層以集體的智慧,依靠人民群眾,不斷探索土地革命的具體政策和價值取向。無論是毛澤東主持中央蘇區工作時推行的“抽多補少”和“抽肥補瘦”政策,還是中共中央領導中央蘇區全面工作后實施的“沒收富農土地,分給壞的勞動份地”的政策,都是這一探索過程中形成的基于實地調查和實踐總結之上的合理決策。因為二者的基本價值取向是一致的,即在服從現實政治軍事斗爭需要的前提下,追求社會平等,兼顧經濟效率。而在反“圍剿”戰爭形勢下開展的查田運動,不僅是前期土地革命的繼續與深入,更是一場進一步推進社會平等,同時兼顧經濟效率的社會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