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教育制度史研究 Nv Zi Jiao Yu Zhi Du Shi Yan Jiu
社會性別制度在近代女子教育中的表現分析
社會性別(gender)最先由美國女權主義者于20世紀70年代提出,系指社會文化形成的對男女差異的理解,以及在社會文化中形成的屬于男性或女性的群體特征和行為方式[1],與純粹生物意義上的性別(sex)相區別。社會性別概念的提出旨在說明,人們的生活方式、行為和價值取向與他們的生物性別不存在必然的聯系,“社會性別是基于可見的性別差異之上的社會關系的構成要素,是表示權力關系的一種基本方式”[2]。
社會性別制度代表的是建構男、女性別群體特征與行為方式的關系體系與權力機制。從社會關系體系來界定,社會性別制度涉及四個相互關聯的因素:①文化在表現中的象征意義,即社會性別被人們通過一定的象征符號來表現;②規范性概念的二元對立化,即人們把所解釋的文化象征意義大多以二元對立的形式賦予在宗教、教育、科學、法律、政治信條中,并絕對化為男性與女性、男性氣質與女性氣質;③與之有關的社會組織與機構,即社會性別觀念的運作體現在家庭與親屬系統、勞動力市場、教育和政治體制等場所;④主體身份的構成與認同,即制度層面上的社會性別觀念構建了男性或女性的主體身份,并造成了個體對這種性別主體身份的內化。[3]從權利關系來看,社會為男女建構了全然不同的社會行為規范,社會性別由此構筑了男女兩性不同的社會身份,使得兩性在社會中的地位不平等起來。同時社會性別又與構成人與人之間諸如階級、種族、民族等不平等關系的機制,通過共同的政治基礎——某個或某些社會群體統治其他群體的制度緊密地交織在一起,構筑成男性占支配地位的社會資源分配體系。
社會性別制度尤其是男性性別強勢在近代女子教育發展中扮演著重要角色,無論是在女子教育觀念、教育目的還是教育實踐上都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
一 社會性別制度在近代女子教育中的表現
(一)女子教育觀念方面
首先,在以賢良主義為主題的女子教育倡導中,“賢妻良母”、“母性主義”加重了女子對于家庭的責任,強調了女子的家庭角色定位。新型資產階級男性對女子教育的倡導主要是基于挽救民族危亡與穩定民族國家建設上,而不是爭取男女平等教育或婦女解放上,并且將女子教育的實踐范圍劃歸于“相夫教子”的家庭圈子中,終歸于封建意識的渦流中,這種女子教育思想無非是一種植根于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中的改良主義,深刻反映了正在形成中的資產階級的意志。雖然女國民教育觀念倡導女性要打破儒家傳統中的賢妻良母規范,著力提倡女性要像男性一樣進入公共領域,卻并不意味著倡導女性反叛宗法家庭中的性別規范和角色;雖然提倡女性要肩負國家責任做“女國民”,卻得不到相應的政治權利,這種政治性的教育目標反映了近代歷史的獨特性,蘊涵了近代男性在政治權利上的要求和意志,并很少意識到女性的個體發展。
其次,在以民族革命為主題的女子教育倡導中,“國民之母”提升了女子的地位,“女國民”激發了女子對民族國家的責任。同時伴隨著“男女教育平等”、“男女平權”等口號的呼吁,女子為追求作為自由社會一員的價值,也積極投身于新民族國家的建設中。在這樣的女子教育倡導中,國民是一個無性別的集體概念,表達的是男女平權的設想。然而不可忽視的是,近代的民族假設主體是以男性為中心的,新民族國家也是建立在性別分工的社會制度上的,而這種社會制度也是以男性性別為主體的,這樣近代女子教育的提倡就成為民族國家激勵女子投身革命的一種動員策略,雖然女子教育也利用民族革命的契機得到了發展,但是近代民族國家中的男性性別強勢對女性權利的限制、抑制甚至排除,注定了近代女子教育成為建設以男性性別為主體的新民族國家的工具。
最后,在以個人主義為主題的女子教育倡導中,個性主義取代國家主義成為“五四”時期新的價值崇尚。“在現代社會的形態中,個人在空間上、經濟上、精神上都越出了原有的所屬關系的界限。因此個體的生成可以視為現代性的標志。”[4]與“五四”時期精神相適應,主流輿論很注重對女性進行與時代精神相應的倡導,即女性作為獨立個人應該具備現代個體人格。然而“中國的啟蒙運動既讓女人享受男人的特權,也要女人做男人”[5],這就忽視了女性主體自由,有意無意地模糊了性別與女性個體的重要性。個人主義式的自我覺醒,其主要焦點與訴求,與民族主義式的全體解放并無二致,都是以“無性別”的群體利益為重的[6],其最終也使得女子教育落入了男性標準的窠臼。
總之,無論是以賢良主義、民族革命還是個人主義為主題的女子教育倡導,由于男性性別強勢以及男性性別強勢所代表的組織體系的存在,近代女子教育的觀念從開始提倡就摻雜了國家民族等政治因素的考慮,而這種重要的政治因素從性別上講又是以男性性別為代表的,因此近代女子教育觀念可以說是被男性性別強勢所扭曲了。
(二)女子教育目的方面
首先,近代女子教育是“家政修明”,培養“賢妻良母”的關鍵。近代女子教育發端于賢妻良母主義教育,由于中國傳統倫理道德的影響,女子教育在近代雖有所變化,但賢妻良母主義歷經時勢變遷,仍然綿延存續,幾乎主宰了戊戌至民初的整個女子教育時期,以至20世紀20年代后期興起的“母性主義”教育也屬于此類范疇。這種把教育子女、管理家務看為女性的天職,女子應以家庭為世界,以相夫教子為己任的女子教育以其對片面角色的肯定規范著女性的完整發展。這類女子教育的目的就是通過教育喚醒女性為人妻、為人母的“義務意識”,以“相夫教子”為中心,通過丈夫和兒子的社會價值來衡量和提醒女子作為妻、母的作用,從而間接實現女子的社會價值,這樣不僅束縛了女性個人價值的實現范圍,更是忽略了女性個人價值的實現意義。
其次,近代女子教育是女性擺脫國家積貧積弱象征的重要因素。清末以來的民族危亡,引發了國人特別是男性精英對民族未來的憂慮,“女性在當時是被作為一種象征符號被有話語權的男性言說,女子既被說成是國家衰弱的原因,又被再表現為民族落后的象征”[7]。中國社會中的男性精英常常運用性別來比喻中西方的關系(男性為西,是發達進步的代表;女性為中,是落后衰敗的代表),持一種高姿態將女性視為急需轉變的落后、衰敗狀態的表征符號與落后軟弱、失去主權的中國國家的象征。提倡女子教育就是要改變女性落后的狀況,建立起能夠與男性相配的,且能夠為民族國家強盛做貢獻的象征性群體。
最后,近代女子教育是新民族國家建構中的重要部分。由于“救亡圖存”時局的需要,男性知識精英將焦點集中于女性身上,女性被認為是富國強兵的負擔,屬于被“喚醒”的重要民眾,同時也是男性建設民族國家的重要伙伴,由此女子教育成為國家現代化進程中的一個重要步驟。維新時期,女子教育需要培養一個能夠強國保種的賢妻良母;辛亥革命時期,女子教育希望培養出能夠擔當國家責任的女國民;新文化運動后期,女子教育應使女子“養成完全的女子人格(包括良妻、賢母、公民而言)”[8];20世紀二三十年代對“新女性”教育的爭議使得“新女性”最終服從于建設民族國家的號召;國民政府時期,“女子教育,尤須確認培養博大慈祥健康的母性,實為救國保民之要圖,優生強種之基礎”[9],近代女子教育始終被置于“革命”的呼聲之下,近代女子教育成為建構新民族國家的重要工具。
總之,受時代大環境的影響,倡導近代女子教育的目的重點沒有落在賦予女子平等的受教育權、發展女子的個性特點上,而偏向于使女子成為家庭中的“賢妻良母”,去輔佐丈夫、兒子功成名就;成為建構新民族國家的重要部分,擺脫國家積貧積弱的象征。這樣提倡近代女子教育的目的就是使女子更好地為家庭、為建構新民族國家而服務。
(三)女子教育實踐方面
在近代,擁有話語權的精英男性在倡導女子教育上充當了急先鋒,是近代女子教育能夠持續發展的重要力量,但同時由于男性性別的特殊地位,男性精英或保守人士在左右女子教育實踐方面甚或是對女子教育的干擾其力量同樣強大。“每一種新的進步都表現為對某一神圣事物的褻瀆,表現為對陳舊的、日漸衰亡的、但為習慣所崇奉的秩序的叛逆”[10]。當興女學作為一種新生事物在陳舊千年封建倫理的國度出現時,以男權思想為主導的封建衛道士的反對聲音不絕如縷。無論是以朝廷為正綱紀提出,還是以反對激進改革的男女平權的提出,都是以維護男性主體的封建綱常為目的的。在女學教育的發展實踐中,女教師被斥責為“膽妄已極”、“大傷風化”[11];民辦女學以“并無實用,徒為傷風敗俗之原因”[12]而遭受壓制與摧殘;女學教育內容冠以“家事和勞作”[13]以阻礙正常的學業等干擾女子教育的實例,在近代女子教育史上屢見不鮮。近代中國,婦女受壓制、受屈辱已成為封建統治者治國安邦的一部分,任何提高婦女地位的努力都會遇到強大阻力,再加上男尊女卑觀念早已在中國社會文化心理結構中形成強大的惰性,近代女子教育始終受到宗法制度、封建等級制度等外力的左右和塑造[14]。
二 近代女子教育中社會性別制度存在的根源是父權制文化霸權
中國的父權制是在西周初期,以周禮的制定為標志建立起來的。其核心是嫡長子繼承制,及由此決定的外婚制和從夫居的一夫一妻多妾制的婚姻制度。在這兩個制度基礎上,又制定了男性貴族本位的宗法制、分封制、喪服和廟祭等一系列貴族等級制度[15]。由此,性別等級的劃分——身份地位上的男尊女卑、分工地位上的“男主外女主內”(“外”高于“內”)的分工等級,成為父權制性別制度的最重要特點。父權制的成熟奠定了華夏性別制度的基本原則和內容[16],以此演化成的社會文化也帶有父權—夫權的性質。這樣無論是父權的還是夫權的社會文化氛圍都是以壓抑女性同時也束縛男性為特點和代價的性別文化霸權。
從教育方面講,教育從來就不只是單純的知識傳授和人才培養,而是社會統治的一種手段。在父權制社會及其文化背景下,教育不僅與一般的社會等級劃分緊密聯系,也是維護性別不平等,即鞏固男尊女卑、男主女從封建性別等級制度的重要手段。父權制以其典型性、完備性,成為女性接受教育的重大障礙。雖然,近代的民族危亡將婦女問題推上了社會變革的風口浪尖,開啟女智成為當時關乎國家命運的重要議題,女子教育的提倡在表面上看來是打破了“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父權意識鉗制,是父權向民族主義代表的國權低頭的表現,然而從經典女性主義立場來看,民族主義尤其是典型形態的“國家民族主義”,又是父權結構的集中體現[17],近代女子教育仍未脫離父權制的樊籬。
三 對當今女性教育發展的啟示
(一)明確女性教育的培養目標
“女性主義教育的基本要義是:賦予父權制結構下的女性以發言權;賦予非客觀性、非等級和非權威性的知識形態以合法性;關注課程與課堂教學的實踐性、行動性和批判性特點。”[18]女性教育不是要建立一個與男權對立的知識權利結構,而是要賦予被傳統權利結構所排除的群體以發言權和影響力,主要是關注女性本身的發展,為女性爭取平等的行動能力和影響力。女性教育的倡導就是要提高人們的社會性別意識,重新認識新時代下以男權中心等各種權利等級文化中的弱勢群體的利益,培養具有社會性別平等意識,具有批判性、創造性思維和學習性意識的人。
在知識經濟時代,發展女性教育,培養更多的女性高級專門人才,提高女性的創新能力,這不僅是提高勞動者素質,開發女性人才資源所必需,而且是提高民族素質和民族創新能力所必需。發展女性教育,培養素質高、創新能力強的女性人才已成為我國經濟、社會發展的必然要求。
(二)完善女性教育的內容
首先,要明確女性教育的視角,即女性的視角。要站在女性的視角去發現教育中性別歧視的原因和消除教育中性別歧視的途徑和方法,以女性特有的感知、思維和邏輯解釋去表達婦女在參與教育中特殊的感受和體驗,以及女性的感性世界和理性世界。
其次,要注重女性教育中課程的設置。課程是“為實現學校教育目標而選擇的教育內容的總和”[19],是教育的核心,關系到知識和價值觀的傳授,女性教育課程的設置無疑體現了女性教育的價值取向。因此,注重女性課程的設置,第一,要重視課程的定位,即女性課程應當納入到人文素質課程中成為必修課或選修課,或者納入各個學科的相關基礎課程中。第二,女性課程的設置要從三個層面上進行拓展,一要設立核心女性課程,如“女性學導論”、“中外婦女運動史”、“當代女性主義理論”、“馬克思主義婦女觀”等以保證女性學專業人才得到最基本的培養,奠定基本的專業理論知識;二要建構基礎性的女性課程,包括“女性心理學”、“女性文學”、“女性社會學”、“女性主義哲學”、“性別與發展”、“婦女法學”、“婦女工作管理學”、“女性人口學”等加強女性學人才對各學科間的聯系;三要完善相關的女性課程,如“婦女領導學”、“女性美學”、“婦女保健學”、“女性公關學”、“女子形體學”、“女子健美”、“女性心理透視與調適”等課程,解決女生在未來工作中所面臨的實際問題,打好理論基礎,以培養女學生的生存和發展能力。
(三)探索女性教育的實施方法
要使女性教育順利地實行,不僅要有完備的女性教育理論體系作基礎,更需要有一個性別平等的校園文化環境得以較好的實施。
首先,建構女性教育研究理論體系。20世紀80年代末,我國少數大學開設了部分女性學的選修課,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之后,在我國高校陸續開展了關于女性教育問題的講座和選修課,女性教育研究不斷深入。但是,我國女性教育研究隊伍主要集中在高校、社會科學研究機構以及從事婦女工作的部分知識女性中。女性教育研究應當從少數專家走向廣大婦女間,從少數女性學者走向男女兩性共同關注、共同研究的新局面。同時在借鑒西方女性教育研究的理論基礎上,運用馬克思主義理論觀點,采用科學的研究方法,關注影響中國女性教育發展的重大問題,把理論研究與實證研究結合起來,提出有創新性的理論觀點,構建起符合中國國情的女性教育研究理論框架和理論體系。
其次,建設性別平等的校園文化。教育活動實質上是一種社會控制的手段和社會價值的導向,因此,學校就成為社會文化再生產的必要場所,必將忠誠地復制社會文化的基本特征。如果社會處于父權制文化背景下,學校教育就必將這一背景特征反映出來,即通過學校教學來傳播父權制文化、維護“男尊女卑”的性別統治。由此,建立性別平等的校園文化就成為女性教育的必要途徑之一。建立性別平等的校園文化,有助于學生形成性別平等的觀念,有利于消除教師在教學中的性別刻板印象,有助于學校消除教師任職的性別偏見。因此以性別平等的意識和觀念規劃學校的課程教育,提高并強化學生和教職員的性別平等與性侵犯防治的認知和能力,尊重和鼓勵女教師、女行政人員、女后勤人員的工作,開展多元化的教育活動以豐富所有學生、教師、教職人員的學校生活,積極營造多元化、人性化的校園文化生活,以實現男女平等氛圍在教育環境中的實現。
(原載《昆明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2期;作者徐玲、杜學元)
[1][美]譚兢嫦(Sharon K.Hom):《英漢婦女與法律詞匯釋義》,信春鷹譯,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1995年版,第145頁。
[2]同上。
[3][美]瓊?W.斯科特:《性別:歷史分析中的一個有效范疇》,載李銀河《女性:最漫長的革命》,劉夢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7年版,第168—170頁。
[4]劉小楓:《現代性社會理論緒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22頁。
[5]王政:《“女性意識”、“社會性別意識”辨異》,《婦女研究論叢》1997年第1期。
[6]許慧琦:《去性化的“娜拉”:五四新女性形象的論述策略》,《近代中國婦女史研究》2002年第10期。
[7]王政:《社會性別與中國現代性越界》,天津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78頁。
[8]姜琦:《女子教育問題之研究》,《教育雜志》1921年第5期。
[9]《國民黨二屆四中全會宣言》,《教育雜志》1928年第3期。
[10]恩格斯:《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載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33頁。
[11]《女報?女學報》1903年2月27日。
[12]《警鐘日報》1904年10月26日。
[13]《北平新報》1935年10月4日。
[14]呂美頤等:《中國婦女運動(1840—1921)》,河南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2—15頁。
[15]杜芳琴:《婦女學和婦女史的本土探析》,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46—47頁。
[16]同上書,第44頁。
[17]戴錦華:《導言二:兩難之間或突圍可能》,載陳順馨、戴錦華《婦女、民族與女性主義》,中央編譯出版社2004年版,第27頁。
[18]鄭新蓉:《性別與教育》,教育科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38頁。
[19]顧明遠主編:《教育大辭典》第1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25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