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一把雨傘給這天用
- (德)威廉·格納齊諾
- 4171字
- 2019-04-03 15:11:08
我感到精疲力竭,決定去理發,這樣今天至少還做了件有點理智的事。今天,我第二次離開住處,因為沒辦法擺脫自己腦袋里的蠢點子。但是你總不能這樣優哉過日子,我低聲對自己說,你一定得找到另一種愛好,而不是一直逃避下去。
光是這樣聽著自己罵自己,我就覺得很舒服了,因為其中的甜美怒意,同時讓我成為罵人的人;同樣的,隱匿在其中的那種夸張也同時為我開脫了罪嫌。我對自己說,你這個老白雞,不,老呆癡,不,老白癡。我對自己的溫柔自嘲不得不再大加嘲笑一番。從某方面來說,這個剛開始的下午把我變得無懈可擊。我感到內心在碎裂,在化為塵埃,同時又覺得這很有趣,無法真正生自己的氣。
瑪格特的發廊離我/我們的住處不遠,是這一區中諸多幾乎每天都在瀕臨深淵的小店之一,就跟我一樣。就這方面來說,這些小店和我還蠻合的。當初我會去瑪格特的發廊,只因為那里讓我同時感到驚訝又好玩。我尤其無法理解,驚訝和好玩是如何兜在一起的。我至今依然無法明白這兩種效應為何會同時發生。不過今天這種無法理解的情形,也讓我覺得好笑;至少是在發廊這種如此無關緊要且近乎可笑的地方。
瑪格特的發廊大概從六十年代裝潢后,就未曾更新過。在男士理容部,有三個笨重、形制粗大的陶瓷水槽,放在狹小房間中更顯得巨大。這家發廊除了瑪格特以外,沒有別的理容師,可能瑪格特只剩下幾位顧客——幾位老婦人和我這樣想撿便宜的人。我第一次踏進這家發廊時,瑪格特正躬著身子坐在中間的空水槽前。我走近后,才發現瑪格特正喝著一盤擱在水槽深處的湯。瑪格特有點嚇壞了,神情尷尬,顯然沒想到還會有客人來,才會忘記關上店門。我當時表示要離開,但瑪格特要我留下來,并把剩下的半盤湯端走。今天她沒在中間水槽中喝湯,反倒有一只睡貓躺在那里。
算您走運,瑪格特說,馬上就輪到您了。那只貓并未被周圍突然發生的動作打擾。瑪格特將最左側的理發椅轉過來,我坐了下來。鏡子和鏡子之間掛著顯然是瑪格特自己畫的圖畫,都是同一個女人的側影,短發造型。這些圖畫讓我立刻想起我母親,她在生命中最后幾年也喜歡畫類似的短發女人。
瑪格特拿了一條干凈的圍兜罩住我前身。我是惟一的顧客。瑪格特說,我現在可以從您的后腦勺認出您。我們笑了一下,接著瑪格特遞給我一份名為《快樂周刊》的雜志。男女理容部之間的隔板大概比其他的設施都更老更舊,那是一個六十年代許多客廳中都可見到的竹編屏風,竹竿上掛了三盆花,并以塑料繩固定住。瑪格特打開箱型收音機,流行音樂傳出,貓抬頭看了一下。在《快樂周刊》中,我讀到一篇關于瑞典王室后裔的文章,標題為:第一孫子來了。但我卻不小心讀成:第一遜子來了。不過我并不覺得遜,相反,這幾個房間拼湊在一起的別致方式,讓我著迷。
瑪格特讓我想起我在認識麗薩之前的女人,她們全不適合我。當時我已放棄了某個地方會有“合適的”女人的想法,也習慣了和一個不適合的女人持續在一起的痛苦。不久后,我認識了麗薩。現在麗薩離開了,我考慮是不是又得去習慣不適合我的女人,由于沒有其他女人,我只能和她們生活在一起。不過,這并未逼我去發展新的戀情,不管是適合或不適合我的女人,但我自己也不敢確定是不是這樣(我反正也分辨不出來)。
瑪格特把我的頭發弄濕,同時聊著她去波羅的海的那個失敗假期。她母親幾乎每天都在生氣,生差勁天氣的氣,生差勁服務的氣,也生臉色難看的服務員的氣。最后,連我自己也在抱怨天氣、服務與服務員,瑪格特說,雖然我根本不在乎這些東西。這將是我最后一次和母親一起去度假。
我們大笑。瑪格特小心地取下我的眼鏡,將蓋過我耳際的頭發剪掉。現在她提到她兄弟貪污的事,這是我之前就已經聽過的。過了大約十五分鐘,她拿起一面圓形鏡子,在我腦袋后面比來比去。我點點頭,對著自己剛剪好的頭發說道:太棒了,剪得真好!聽到這個夸張的評論,我發現自己不可能立刻回家了。瑪格特拿毛刷清了清我的脖子,把散落在圍兜上的發屑抖到地上,解開圍兜的繩結,刮掉頸上的毛發。貓伸直腦袋,瑪格特關掉了箱型收音機。我們在柜臺前接吻,和大約三周前一樣。
我還是不想發展新的戀情。我想,我再也無法說出、或聽見一樁戀情中那些不得不說的句子。這一點,瑪格特倒沒給我壓力。她雖然話相當多,卻不會說一般的情話。我把自己的皮夾塞了回去。瑪格特關上了店門,我跟著她來到后面緊鄰女士理容部的房間。
瑪格特和我在理完頭發后做愛,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百葉窗放下一半,從一片厚窗簾中,可以看到一個空蕩蕩的內院。上一回有幾個小孩在那兒玩耍,今天我只發現鄰屋窗中的一個小鳥籠。此刻,我才注意到自己的眼鏡一定還擱在水槽邊。沒了眼鏡,我看鳥籠中的那兩只鳥,像是兩個會移動的斑點。由于沒有眼鏡,這場景雖然陌生,卻也讓我覺得私密。只有在家里,我才會長時間拿下眼鏡。不戴眼鏡到處走、到處看,在我看來就像是被許可進入一段破碎的生活。
瑪格特已經脫掉衣服了,我不覺得她會猴急。她幫我解開襯衫紐扣,松開鞋帶。如果我沒搞錯的話,瑪格特并不太在乎我有沒有做愛的心情。她讓我聯想到那些總和沒有意愿的妻子交媾的男人。我覺得她喜歡幫我寬衣解帶。她顯然很看重這個在漫長工作日中的可笑小冒險。像上次那樣,她又坐到長沙發上,一把將我拉近,吸吮著我的陽具。我交替地看著窗前那兩個移動的斑點,和女士理容部的那三個燙發罩子,那上頭的塑料玻璃變成灰色,而且龜裂了。我低頭看著坐下來顯得嬌小的瑪格特,我倒是喜歡她現在的樣子。盡管我不需要支撐,還是緊緊抓住她的肩。我略微探過身去,摸弄兩回她小而堅挺的乳房。
突然間,我想到自己的記憶術課程,同時幾乎確定,這個點子只不過是想要擁有一片個人專屬的落葉之海,只有我自己一個人可以踩踏而過。說不定和瑪格特在一起,才能幫我辨認出記憶術課程的幕后個人因素。不管怎樣,沒有瑪格特,我自己大概無法觸及這個核心。我心中涌現一股謝意,我撫摸著瑪格特的背,仿佛我剛發現,她在做愛之前與做愛時會像麗薩一樣覺得冷。對瑪格特的感謝也展現在我那變得特別巨大與堅硬的陽具上。這一下,豁然開朗,我只需要拿葉片填滿麗薩的空房間,就有了一個專屬的葉片屋。在一個布滿葉片的屋里到處走,不正是一個和麗薩分開,同時也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和她分開的好方法?我只需要把梧桐葉裝滿幾個塑料袋,悄悄弄到住處,撒在麗薩的房間中,就算大功告成。
我把玩著這個念頭幾秒鐘,感覺幸福。我不知道這是瑪格特帶給我的新幸福,還是麗薩所留下來的舊幸福。我同時害怕自己會像個神經病,坐在麗薩的空房間中喃喃自語、胡說八道,周圍滿是枯萎的葉片。我會不斷說,我還沒準備好去忍受不被認同的生活。一如以往,不會有人理解這點,當然麗薩除外,不過麗薩不在了,也不會再回來。只有等我住進精神病院去,她才會再來看我,但到時候她也無法理解我,因為她只會哭,也失去了所有力量。一位精神科醫生曾提到一種強烈的自我分裂障礙,提到一種屬于精神病癥狀的抑郁錯亂,提到一種妄想式的迫害性經歷。某人在遭遇一定的意外事故后,顯得手足無措、任人宰割時,這類句子便經常出現在報刊中。麗薩總是注意聽著這些句子,并且淚如雨下。
瑪格特放開了我,跪在長沙發前。我的雙手探觸著她的下體,察覺那里還是干澀著。我用口水濡濕食指和中指,輕輕涂抹在她的陰唇上,然后又用無名指和小指做了一次。我小心且緩慢地把自己的家伙插進瑪格特的下體,兩只手抓住她孩子般的小屁股,緊緊拉向我。瑪格特發出幾聲我喜歡聽的動物般的叫聲。還好我能延長性交,盡可能地動作規律。
我首次閃過一個念頭,是不是和瑪格特也能約在發廊外面。突然間,我怕自己很快就會對自己曾經正常過感到羞愧。不久后,我便已失去部分的正常。看來我是不會有高潮了,顯然瑪格特也有類似情況。她不安地用雙手迅速撐起自己,接著又用肘。她仍往前趴著,卻突然間轉過臉看著我。我把這眼神當成是中斷交媾的許可。我離開瑪格特,她起身,好一會兒流露出茫然無助的神情。交媾中斷后,我覺得和瑪格特更親密些了。她并不在乎我們事情辦不好。我無法表達自己對她的謝意。人這玩意兒真是奇怪!要是我們能夠正常的話,陌生的東西往往都帶有人性,但我們很少會正常。我很想告訴瑪格特這句話,只可惜我自覺有愧,便默不出聲。
中斷交媾現在看來像是一種瑪格特所促成的節哀現象。我們看著對方,帶著這種節哀所釋放出來的快樂。那就像我們已經虛構出許多困難的協議,并堅守下去。瑪格特比我更迅速地把衣服穿好。我不敢在衣衫不整的情況下走到發廊里去找自己的眼鏡。瑪格特把房間又恢復成之前的樣貌。我至今沒給過瑪格特錢,想來也不該擺出想要付錢的樣子,只不過我突然對瑪格特的生活感到難過。而且她也沒有充分的理由跟我要錢,我是這樣覺得。我很想和她談談那個未被認同的生活。從她匆促的動作中,我可以看出,太經常地被逼迫去生活是件丟臉的事。我同時也怕自己此刻并不夠格談論未被認同的生活這個話題。
我就像個孩子一樣,再次覺得自己幾乎只懂得所有事情的皮毛。懂得這點皮毛后,我大概會逃開,因為自己會不斷想起,復雜的生活總是讓我害怕不已。我注意到瑪格特想再開店營業。那只貓來到后面,看著我穿鞋子。它現在跳上了之前瑪格特趴跪著的長沙發。我的眼鏡還擱在中間那個水槽邊。我在旁邊的水槽發現了一根落單的黑頭發,蜿蜒在瓷盆中,直到水槽上緣。我戴上眼鏡,抽出皮夾,一氣呵成地把一百五十馬克擱到柜臺上,擺出一個不要瑪格特找錢的手勢。她并未反對。過了一會兒,她打開門,我輕吻著瑪格特的臉,然后離開。
來到外頭街上,我注意到一位衣領過寬的男子。我很想問他,是不是沒興致買些合身的襯衫,如果他說是,那我就能對他說,我也沒有這種興致。然后我們就能找個小館子,不,這并不合適。對面房子的四樓里,一個年輕人在一扇敞開的窗邊朝著街頭演奏手風琴。我抬頭看著他,他演奏得更加起勁,讓我有點尷尬。一個沉睡的嬰兒像個小死人般經過我身旁,六只燕子列隊飛過一個幾乎沒有人車往來的十字路口。
我夸張地觀看這所有細節,因為想制止自己去為自己的家、自己專屬的葉片屋,彎身收集四散的落葉。我知道這個葉片屋的點子只會是紙上談兵,不會付諸實踐的。只要落葉待在街上,我就只能欣賞。我絕不該相信把一部分落葉撒在麗薩以前的房間,就可以拯救落葉或自己,但我也不想為這個不會實現的愿望感到羞愧。此刻,我怕極了瘋狂,怕到害怕這可能只是發瘋的開端。接著我便彎身,一把抓起四片,不,五大片梧桐葉,它們有著細細的鋸齒邊緣和長長的葉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