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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碰上這些事后,我便不打算買襪子了。買刮胡刀就已經是個意外。我不急著買襪子,今天用不上,明后天也一樣。這么一來,我才有理由離開住處進城。因為除了靠走路來忘掉自己的童年外,我還有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得盡量避開自己的住處,最好是避開好幾個小時。

可是眼下我無法談論或思索這個原因。那當然和我現在離開百貨公司后不久,又想起過去一種自以為忘掉了的,關于死亡幻想的那種難以言喻有關。

約莫十五年前,我有一次想像到,在我臨終時,床左右兩側各坐著一個半裸的女人,椅子緊靠病榻,我的雙手便可輕易摸著她們裸露的乳房。我當時想,這種身體上的安撫會讓我輕松捱過死亡。我幾乎每天都在琢磨,該先問哪些我認識的女人,當我大限來臨時幫我處理后事。我還記得我當時認為最好先問瑪格特和伊麗莎白。我該怎么說呢,談戀愛時,這兩個女人就已盡可能以毫無作為的方式安撫我,雖然那只是讓我看看她們,偶爾碰碰她們而已。

我站在電車站等著(大概)不會把我送回家的11路電車,周圍有幾位年紀不等的女士和男士在等車。女人們的輕便上衣在風中飛揚。我注意到,今天的女人不像從前那樣穿著開口在脖子以下的上衣,而是在腋窩下。我覺得從側面看乳房比正面更具母性,或許是因為從側面看乳房,讓我比較能忍受它不斷遠離我的生活,而且有一天會完全消失的事實。我想了想,自己到底為什么會放棄臨終乳房陪同禮,不,應該是臨終乳房碰觸禮的點子。我回想得越久,就對這點子越有好感。我完全記不起來,當時是不是也問過蘇珊娜。

我現在找到了比較明智的理由不去搭電車。我卷入自己生命中過去與未來的問題而不得抽身。要是帶著這些問題擠在電車中,會顯得十分愚蠢。在電車中,除了搭電車本身以外,我什么事都做不了。沒錯,我甚至還得小心不去撞上退休的老人,或趴倒在某個坐著的女人身上。11路電車來了,車門打開,女人們抓起自己的購物袋。我看著這些完全不懂得搶占的人沖上電車想占個位子。我站在外面,電車駛離,看來我要自己走上四五站。

我右手邊是史莫勒大型汽車展銷中心。每個禮拜五中午,這家大型汽車展銷中心都會打掃。一對年輕男女,大概是夫妻,身后拉著桶狀的大型吸塵器。兩個吸塵器所發出的雜音直竄到街上。我停在一面櫥窗前,假裝對其中一輛車感興趣,但事實上,我是在看這兩位清潔工每次都會帶來的小孩。那是一個年約七歲的女孩,她呆立在汽車展示間,目光緊盯著就在附近、卻夠不著的母親——一位正在吸塵的母親,就跟死了一樣。那位母親不斷把吸嘴探進車底,借此避開小孩。那位母親說不定喜歡吸塵器,因為那個機器真的能幫助她,使別人無法近身。那位母親和吸塵器可說合而為一。她也不理會自己的丈夫,不過那個男的早已經習慣兩人變身為吸塵器。哈!我是個十分出色的吸塵器評論家!

那個小女孩剛剛發現外頭有個男的正在朝里頭看。她靠近玻璃窗看著我。我現在得鼓起勇氣問那對清潔工,可不可以和他們的小孩散步半小時。說不定他們會十分興奮地把孩子送我。可惜,我不得不取笑自己這個念頭。但小女孩卻誤會了,她同樣笑了起來,額頭貼著櫥窗玻璃。

就是現在,我得走進汽車展銷大廳,帶走那孩子,但在這一刻,我的表帶使我發癢。雖然我已經戴了二十五年的手表,但事實上我并不習慣它。我松開表帶,把表擱進左邊的夾克口袋。小女孩立刻看出來,表的消失表示什么都不會發生。她離開櫥窗玻璃,又去找正在兩輛大越野車中間吸地的母親。這時,吸塵器的橡皮管,從一個汽車的冷卻風扇后頭蜿蜒出來。小女孩見到抖動的橡皮管,覺得像又回到家一般。

見到一站地開外的小寵物店,倒是幫了我一個忙。其實應該說,是見到寵物店的老板。這位介于三十到三十五歲間的男人,和平常一樣坐在自己店前的樓梯上,讀著一本口袋型小說。這時他應該趕緊去清理鳥籠和飼育箱,以及櫥窗玻璃,而且得馬上去做。不過,這樣一來,大家就會看出這家寵物店有多破舊。我站在骯臟的櫥窗玻璃前,試著打量店里。這看來像是挑釁,卻只不過是件可笑的事。從敞開的門中,我又聽到鳥細微的振翅聲,那些小羽毛身體擠在一起飛起的聲音。

我突然覺得今天拖延著不回家,終會自食惡果。我現在得趕快回家,不再耽擱。今天是禮拜五,而每個禮拜五,有一名老婦人會在自家陽臺上晾曬她剛給先生洗好的工作衫。我從廚房可以看到那個陽臺。每次都有四五件滴著水的深藍色襯衫,是那女人裝在一個塑料盆中搬到陽臺來仔細晾曬的。沒過多久,幾乎就見不到那女人了,只能偶爾從那些藍色襯衫的縫隙間,見到她雪白的手臂。這位工人的妻子和清潔工及寵物店老板差不多,從不對周圍瞧上一眼。盡管現在我還沒見到濕答答的襯衫,但那幅景象已經讓我的心安定下來。

我過街后撞見朵麗絲。我立刻相信,她的出現是為了處罰我在外頭瞎晃。朵麗絲裝作許久沒見到我似的,而且小心翼翼地讓自己看起來慢條斯理。小時候,她便因為一次罕見的、困難的心臟手術而飛到美國開刀。這次手術后,她留下一道長長的疤,從前她曾讓我看過一次。直到今天,朵麗絲還是不能過于激動,免得心臟負荷不了而有危險。

你又去打量那家寵物店了,對不對?

你在觀察我?我反問。

對啊。

那你干嗎還問?

喔,問問而已,她說。

你又在想,是不是真的該買兩只老鼠了,朵麗絲哧哧笑著。

我?我只這樣回答。

我覺得這念頭很可愛,我認識的男人說不定會買兩只老鼠!我最近才跟一位女同事說!你能想像嗎,她甚至想認識你,只因為兩只老鼠!

你怎么知道我會去買兩只老鼠!

是你自己跟我說的。

才沒有,我說。

有,朵麗絲說,我記得很清楚。

我要兩只老鼠干嗎?

這我也不知道,朵麗絲說。不過你真的說過,我敢發誓。

你大概搞錯了。

對或錯都是你說的。說不定你已經有兩只老鼠了,只不過不想承認,誰知道是為什么。

你大概搞錯了。

我才不會,朵麗絲說。

我是對你說過,小時候我很想要兩只老鼠。

沒錯。

沒錯是什么意思?

你是對我說過,你小時候很想要兩只老鼠。

沒錯,我說。

你看。

不過這并不一樣。

不一樣?有什么不一樣?

不一樣在于,有人說他小時候很想要兩只老鼠,和現在長大后還是想要兩只老鼠是兩回事。

朵麗絲啊了一聲。

你啊什么。

我不覺得這有什么不一樣。

你不需要覺得不一樣,我說,不一樣就是不一樣,不一樣是可以看出來的。你懂嗎?

不懂。

這不在于你怎么認為,這件事只在于我跟你說過什么,我只跟你說過,我小時候很想要兩只老鼠,你懂不懂“小時候”這個差別。

懂,懂,朵麗絲說,不要緊,我懂了。只不過我不這樣認為。照我看,人們絕不會忘記自己小時候的愿望。

你又搞錯了,而且還不自知。我沒說我忘記小時候的愿望。

沒錯,朵麗絲說,你讓我說完。我想說的是,我們長大了以后也不會停止去實現自己兒時的愿望——哎,不對,現在連我都語無倫次了,不管了,反正你知道我想跟你說什么。

是,我知道你想跟我說什么,不過你想錯了。

我知道你會這樣想,是因為你覺得不好意思。

我?我不好意思,為什么?

你不想承認自己一直想要兩只老鼠。

天哪,朵麗絲!如果我真的想要兩只老鼠,我會立刻去買,你不用懷疑!

那你為什么老站在寵物店的櫥窗前?你能向我解釋嗎?

這點你永遠不會明白的,你連很簡單的事情都搞不懂!更別談去了解,有人可以站在寵物店櫥窗前,沒有任何意圖與愿望,而且始終如此。這種復雜許多的問題,可以有幾百種不同的原因,我說,只不過你的老鼠腦袋沒辦法理解這樣的差異。

我很想馬上收回最后一句話,但另一方面,我又割舍不掉。我真后悔,不知道什么時候對朵麗絲表白過自己一些兒時的愿望,也很遺憾自己曾跟某些人說過我的童年。要是我沒猜錯,朵麗絲會整個人呆掉。她沒想到我會這樣下流。但另一方面,要是我從此沒機會和朵麗絲說話,我也無所謂。我可以忍受她以后翹起下巴從我身邊經過。

不過我搞錯了,她撲哧一聲說道:老天,你變得真奇怪!她抓住我的手臂笑著,接著又說道:思想家和白老鼠!然后又是一陣大笑。

結果呆掉的人是我,現在無計可施的人是我。我同時希望朵麗絲的心臟不會笑到無法負荷。要是她因為心臟突然擠壓出過多或過少的血液而昏倒的話,我可不想為此負責。我得立刻避開朵麗絲,不告而別。但我還是決定留下來,要是朵麗絲現在暈了過去,在我手臂中倒地的話,我是惟一知道她情況的人。但朵麗絲沒昏倒,反而開心地看著我,像個經驗老到的母親,興高采烈地面對自己孩子的不自覺的別扭。我的電車來了!她突然喊道,跑了起來,拜拜!她喊道。拜拜!我喊道,仍然沒有離開,因為我認為在這種情況下,留下來看著電車慢慢進站,目送朵麗絲上車,比較禮貌。

事實上,你無法擺脫掉那些知道你童年的人。我想那個將會別在我背上的小牌子的文字,一定會更加粗暴,大概是像這樣:我在場時,不希望談論童年。或像這樣:小心!要是您提到自己,甚至我的童年時,那——不,這太粗暴了。我最好還是回到自己原來的說法,但卻怎么也想不起我原來的說法。老天,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該用哪種句子來捍衛自己被扭曲的童年。

朵麗絲坐上電車,對我揮手。我沒辦法,只好揮手回禮。這全是我的錯。我在過去那些年對自己的童年太口無遮攔了。我是該徹底停止談論童年了,只不過大概做不到。我想知道朵麗絲為什么這樣對我猛揮手,好像在她看來,我是個特別可愛的人似的。她不是根本沒聽到我最后那一句下流話,就是聽過后立刻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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