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中農村研究·第三輯
- 付少平
- 3673字
- 2019-09-21 03:50:48
四 自治下沉的社會資源與國家政權建設的演變軌跡
同時,我們認為,自治在中國社會并非全新的事物。接下來,本文將沿著宋以來農村社會組織發展的歷史軌跡,透析自治下沉的本土資源,并通過簡要分析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政權建設的演變軌跡,更好地詮釋國家政權建設與地方自治單位的辯證關系。
(一)自治下沉的社會基礎
北宋中后期,社會流動加快,土地兼并嚴重,世風日下,再加上邊境戰亂不斷,國家政權面臨內憂外患的嚴峻形勢。為此,宋儒張載提出應推行“井田”“封建”“宗法”三位一體的治國方略。[46]他在《張子全書》卷四《宗法》中主張要“立宗子法”,“以管攝天下人心,收宗族,厚風俗”。張載試圖在農村基層建立宗法組織,在分散的單個小農家庭之上以共同體的形式構建比三代家庭更大的宗族組織,由宗族組織為其成員提供必要的公共品,以維護社會的穩定。到明朝中葉,宗族的統治開始滲透到鄉村生活的各個層面,并出現了“家法先于國法”的現象。當時的徽州宗族在族規中規定,當族人之間發生糾紛沖突等重大事項時,先要經由宗族族長、房長等主持進行審判,既不允許族人不經宗族同意,直接向官府投訴,也不允許自行解決,要聽從宗族裁判。只有當宗族無法解決時,才允許由戶長出面去投官。[47]這意味著中華帝制時代“集權的簡約治理”實踐模式的形成。集權的簡約治理不同于現代官僚政府高度依賴正式監督和形式化文書的治理方式,它依賴的是社區推薦的準官員,推行的是“有了控訴才介入,并盡可能依賴民間調解和半正式程序”的半正式的行政方法。[48]到清朝弘治和嘉慶年間,保甲法、鄉約的實施以及戶籍制度的世襲化與賦役制度的定額化等一系列制度改革,推進了宗族組織的自治化、政治化和地域化。隨著政府批準族規家訓活動的增多,宗族對成員的控制權和教化權進一步強化,宗族逐漸成為成熟的基層社會組織,享有部分司法權,甚至對族人擁有生殺大權。[49]經過宋元明清的不斷發展,到了近代,宗族逐漸掌握了一種“有系統的權力”,其中,祠堂、族產、族規和族長都構成這種系統權力的基本要素。[50]由此,宗族已經成為中華帝制時代,政府控制基層社會的主要依靠力量。
宋以來的農村社會建設確立了宗族在鄉村治理中的主體地位,雖然有利于維護基層社會秩序的穩定,但也使農民形成了“只知道有族規,不知道有國法”,“中國人的團結力,只能及于宗族而至,還沒有擴張到國族”[51]的“宗族信任有余而國族信任嚴重不足”的政治社會信任觀念。這導致在近代以來的國家政權建設中族權和紳權、夫權與舊政權一起被視作束縛農民的四條繩索,在中國共產黨領導的革命和建設實踐中成為斗爭的對象。[52]然而,經過社會主義革命和市場經濟的洗禮之后,作為正式社會組織的實體意義上的宗族已經式微,但作為歷史文化遺產的形式上的農民宗族觀念依然留存,并在持續影響著人們的日常生活。宗族建立在血緣關系的基礎上,而“血緣是穩定的力量。在穩定的社會中,地緣不過是血緣的投影,不分離的”[53]。因此,當村落成為中國鄉土社區的基本單位,村落與宗族、地緣與血緣關系的結合就很緊密了,村落共同體和宗族共同體就成為學界研究中國鄉村所使用的高頻率概念,二者很難再嚴格區分。隨著現代性的不斷侵襲,宗族的式微也伴隨著村落的解體,血緣和地緣關系在農民生活中的重要性日益下降,但是在大部分中國農村地區,農民的宗族觀念依然在一定限度上支撐著他們對村落的認同意識。這種認同意識長期處于潛伏狀態,而一旦被諸如項目進村等外來因素所激發,仍然可能被激活,促發類如M縣和H市鄉村的社會自治活動。
進一步地講,宋以來以宗族為主要載體的農村社會組織的發展,在中國鄉村造就了一個成熟的私民社會。公民社會由契約維系,而私民社會由宗法體制維系,人與人之間、單個人與社會整體之間只有血緣和宗法的既定關系,沒有以契約為核心的法律體系,私民們更尊重道德而非法律。私民社會有一套完整的講道理而不是講真理的思想體系和價值體系,它以人倫綱常為核心的文化形態完全不同于公民社員以講真理為核心的邏各斯中心主義。[54]迄今為止,中國的私民社會傳統依然影響著人們的生活。這種現象不僅存在于鄉村社會,還存在于現代都市。有學者用“私民社會”作為分析框架來解釋中國式的“鄰避”運動,雖然公眾都意識到需要新建垃圾場,但是誰都不愿意政府將垃圾場建在自己所在生活區的旁邊。“鄰避”運動的頻發,說明中國人仍未擺脫私觀念的影響,仍是“私民”。“私民”的行為仍然是個人取向的,他的言論和行為以滿足個人或小群體的利益、情感和意志為主要目的。只不過,“私民”不單是為了一己之私,而是為了一群利益相關者之私。[55]私民社會是一個半公半私的社會區域,在中國鄉村表現為人們生活其中的私域。私域以自然村為邊界,人在其中不能只講個體權力和個人利益,還要講宗族的整體利益、講社區的“大道理”。私域里通行的不是國家的法律法規,而是人情、面子、常理等地方文化規范。[56]隨著國家政權建設的持續推進,私域里人們的思想觀念和行為邏輯也在發生史無前例的變化,但是仍然可以看到“正式權力的正式運作”[57]的現象,依然可以聽到“法治建設需要汲取本土資源”的呼聲。因此,作為“私民社會”或“私域”存在的自然村,既是國家政權建設不得不重視的社會基礎,也是自治下沉的社會基礎。只要“私民”的行為邏輯沒有徹底轉變,他們的公共理念沒有轉變成公共觀念,他們就不能成為現代意義上的公民,而私民社會、私域就會持續存在。
(二)“鐘擺的國家”:國家政權建設的演變軌跡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國家政權建設與地方自治單位的關系也幾經變遷,國家權力就像一個“鐘擺”一樣,或嵌入村莊,或脫嵌于村莊,行政與自治的分界時常游離在村莊的內外。隨著土地改革的順利推進,國家權力正式進入村莊,改造舊有的宗族傳統和村社權力,將一切權力收歸農會。農業合作化運動從互助組、初級社開始,經由高級社進入“一大二公”的大公社,逐漸將最基層的治理單位從村莊上移到“大公社”。“大公社”的地理邊界遠遠超過自然村,這容易使國家權力脫離村莊約束,使政府采用嚴重不符合農民利益和村莊實際的政策,以致加重了“三年自然災害”的破壞力。1962年,《農村人民公社工作條例修整草案》正式頒布實施,標志著中國農村開始建立起“三級所有,隊為基礎”的人民公社體制。這種以自然村或準自然村為基礎重建生產隊的做法,被稱作村隊模式的確立,在一定程度上意味著傳統的回歸和革命的倒退。但是,也有學者指出,自然村是農民共同利益的最后邊界,自然村的邊界是有傳統的,如果被突破就很難維系,核算單位回到自然村層面,標志著中國共產黨人找到了革命與傳統的有機銜接點。[58]按照《條例》規定:“農村人民公社是政社合一的組織,是我國社會主義社會在農村中的基層單位,又是我國社會主義政權在農村中的基層單位”,“人民公社的各級組織,都必須執行國家的政策和法令”。這意味著國家政權開始進入自然村內部,生產隊成為執行國家政策的最基礎單位。然而,這個時期的行政下鄉也沒能徹底消除自然村里的社會自治現象,生產隊里“群體性自治行為”的屢禁不止說明農民的自治傳統在人民公社時期仍然得到延續。
家庭承包責任制實施以后,隨著“鄉政村治”的鄉村治理模式的確立,行政與自治以行政村為邊界在法律上得到明確。但是由于國家推行的計劃生育政策與農民的生育觀念相悖、地方政府提高農業稅費的速度超出了農民承受稅負負擔的能力增長速度等因素的影響,行政與自治的邊界在實踐中基本被打破,鄉鎮政府將村委會作為執行國家政策的基本單位,將自上而下的政策任務分解給村組干部來完成。村組干部要完成這些政策任務,就需要動用人情、面子和常理等非正式資源。此外,村組干部還要為農民辦實事來增加面子和權威,以抵消這些私人資源的消耗。為此,當時的鄉村治理基本上還可以做到“小事不出組,大事不出村”。取消農業稅費后,全國絕大多數省份都很快推行了以撤鄉并鎮、合村并組、撤銷村民小組長為主要內容的鄉村體制改革,極大地削弱了鄉鎮政權和村級組織的治理能力,不僅帶來了矛盾糾紛的增多,而且還造成了矛盾糾紛的上移,加重了信訪制度的負荷。為了緩解鄉村治理的壓力,一些地方政府開始創新社會治理的體制機制,發展農村社會組織。這些社會組織與鄂東南H市L村的社區建設理事會大同小異,基本都以自然村為地理邊界發起成立。2015年“中央一號文件”指出,“在有實際需要的地方,擴大以村民小組為基本單元的村民自治試點,繼續搞好以社區為基本單元的村民自治試點,探索符合各地實際的村民自治有效實現形式”,“依靠農民和基層的智慧,通過村民議事會、監事會等,引導發揮村民民主協商在鄉村治理中的積極作用”。
這在客觀上說明,歷經多次制度變革之后,國家在政權建設的過程中仍然需要重視地方自治單位,也印證了列寧關于“改造小農,改造他們的整個心理和習慣,這件事需要花幾代人的時間”[59]的判斷。M縣和H市的政權建設實踐說明,行政下鄉和自治下沉均可被視作國家基礎權力建設的重要內容;充分尊重歷史傳統和農民意愿,挖掘地方社會的治理資源,激活村落社會的自治活力,是發展國家基礎性設施,有效推進國家基礎權力建設的重要舉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