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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詞評介與賞析

邊塞詩舉要

王明甫

邊塞詩的起源可以追溯到春秋時期,《詩經》中某些篇章可謂邊塞詩的最早萌芽。漢魏南北朝時期也有一些詩家寫過一些邊塞詩歌。隋代邊塞詩開始興盛,為數雖然不多,但促進了邊塞詩的發展。到了唐代邊塞詩有了長足發展,盛唐時期達到鼎盛,這一時期的詩人或多或少都寫過一些邊塞詩,形成頗負盛名的“邊塞詩派”。據統計,唐以前存世的邊塞詩不足兩百首,而《全唐詩》近五萬首詩中,所收邊塞詩就達兩千余首,十倍于前。

一 《詩經》里的邊塞詩

《豳風》的《破斧》是參加周公東征的兵士所吟,慶幸生還,痛定思痛,流露對征戰的憎惡;《東山》相傳是周公東征奄國時的產品,反映征夫役滿還鄉,對平定生活的熱愛。《小雅·何草不黃》相傳是周幽王時的詩,所謂“周室將亡,征役不息,行者苦之”,痛訴統治者把人不當人(“哀我征夫,獨為匪民”),驅使他們奔走四方(“匪兕匪虎,率彼曠野”)。還有《邶風·擊鼓》、《魏風·陟岵》和《王風·揚之水》都是寫遠役之人懷鄉戀土、思念親人之情;《衛風·伯兮》和《王風·君子于役》則是寫征夫的家人憂思之苦的詩歌。

《小雅》中有一首《采薇》是描寫戍邊生活的名篇,最后一章:“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情景交融,備受稱道。晉人謝安之弟謝玄對詩之前四句目為三百篇中最好的佳句。(《世說新語·文學·謝安論詩》)劉熙載譽之為:“雅人深致,正在借景言情。若舍景不言,不過曰春往冬來耳。”(《藝概·詩概》)王夫之則謂:“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倍增其哀樂。”(《姜齋詩話》)錢鍾書在《談藝錄》中也寫道:“《采薇》之‘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寫景而情與之俱。征役之況,歲月之感,胥在言外。”

二 漢魏南北朝時期的邊塞詩

漢武帝立樂府,采詩合樂。漢樂府有《郊廟歌辭》、《鼓吹曲辭》、《相和歌辭》和《雜曲歌辭》,其中《鼓吹曲辭》亦稱《橫吹曲辭》,原是軍歌。宋人郭茂倩在《樂府詩集》中指出:“有鼓角者為橫吹。”對《橫吹曲辭》的題解云:“橫吹曲其始亦謂之鼓吹,馬上奏之,蓋軍中之樂也。”《晉書·樂志》載:“漢博望侯張騫入西域,傳其法于西京,維得《摩訶兜勒》一曲。李延年因胡曲更造新聲二十八解,乘輿以為武樂,后漢以給邊將,和帝時萬人將軍得用之。”《橫吹曲》雖無古辭流傳,但其音樂性質顯然與征戰之事有關。魏晉以后流傳有18個曲調,其中《隴頭》、《出關》、《出塞》、《入塞》、《折楊柳》、《望行人》、《關山月》、《紫騮馬》、《驄馬》、《雨雪》等11個曲調,從曲題就很容易與邊塞聯系在一起。南北朝詩人最早賦詠《漢橫吹曲》題的詩歌,多以邊塞題材為主,只是據題面意思以“賦題法”方式創作,為爾后邊塞詩的創作確立了諸多范式,開啟了初唐雄偉的詩風。郭茂倩《樂府詩集》一百卷,將樂府詩列為12大類,其間又分若干小類。如《橫吹曲辭》即有《漢橫吹曲》、《梁鼓角橫吹曲》等,這部分共收詩兩百余首,其中邊塞詩近160首。

漢樂府詩《鼓吹曲辭·鐃歌》18首之一的《戰城南》,反映了當時詛咒戰爭和不滿徭役受盡悲苦的底層人民,雖然不敢明目張膽攻擊朝廷,也忍不住借“良臣之思”表達怨憤之情:“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結果是“梟騎戰斗死,駑馬徘徊嗚”。構筑宮室、城堡、營壘等工事的人也是無休止地服勞役:“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獲君何食?愿為忠臣安可得?”弄得壯丁不能居鄉生產,無糧可食,君不恤民,民也就不會忠君,只能無可奈何地寄希望能有善于指揮調度的謀臣出現,幸免征戰苦役致死,朝出而無夜歸:“思子良臣,良臣誠可思。朝行出攻,莫不夜歸。”

《古詩十五從軍征》是一首《梁鼓角橫吹曲》,敘述主人公少年參軍,年老始歸,幾乎終生服役,還鄉后才知道親人已經死盡,屋舍成了廢墟,已是無家可歸之人了。反映了戰爭的殘酷,人民被奴役的痛苦:

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道逢鄉里人:“家中有阿誰?”“遙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從狗竇入,雉從梁上飛。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飯,采葵持作羹。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出門東向望,淚落沾我衣。

魏武帝曹操雅愛詩章,好作樂府歌辭,汲取民間文學營養,緣事而發,慷慨悲歌。《蒿里行》一詩寫漢末群雄擁兵自重、爭權奪利,造成民間喪亂的實況:

關東有義士,興兵討群兇。初期會盟津,乃心在咸陽。軍合力不齊,躊躇而雁行。勢力使人爭,嗣還自相戕。淮南弟稱號,刻璽于北方。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

陳琳的《飲馬長城窟行》詩中,多用夫妻書信往來對答的形式,從一個側面寫秦筑長城給人民帶來的痛苦。筑城士卒親眼見到“邊城多健少,內舍多寡婦”,作書勸自己的妻子:“便嫁莫留住。”并且引用當時廣為流傳的一首民間歌謠告誡她:“生男慎莫舉,生女哺用脯。君獨不見長城下,死人骸骨相撐拄!”

曹植自幼隨父征戰四方,能夠“戮力上國,流惠下民”,才華出眾。曹操本欲立為太子,因“任性而行,不自雕勵,飲酒不節”(《三國志·魏志·陳思王植傳》)而作罷。曹丕即位后,受盡這位兄長的猜忌磨難和百般迫害,名為王侯,實同囚徒,終老聊城。

曹植二十歲左右寫的《白馬篇》慷慨激昂,充滿朝氣與豪情,借寫“少小去鄉邑,揚聲沙漠垂”幽并游俠的忠勇以自況,在篇末暢抒胸懷:“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鮑照的詩氣骨勁健,詞采華茂,語言精練,風格俊逸,在劉宋時代詩人中最為特出。《代出自薊北門行》一詩也是擬樂府,屬《雜曲歌辭》,寫壯士從軍衛國的壯志和進兵邊塞的經歷:“雁行緣石徑,魚貫度飛梁。簫鼓流漢思,旌甲被胡霜。疾風沖塞起,沙礫自飛揚。馬毛縮如蝟,角弓不可張。”緊接四句結尾以明心跡:“時危見臣節,世亂識忠良。投軀報明主,身死為國殤。”正所謂“時危節乃見,板蕩識忠良”。這與屈原《九歌·國殤》歌頌“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的愛國精神一脈相承。

鮑照有《擬古八首》,其中第三首不言所擬之詩,借歌頌幽并少年騎射精妙,意氣豪邁,有報國立功的志向,委婉曲折地表情達意,實與曹植《白馬篇》的主題相類似:

幽并重騎射,少年好馳逐。氈帶佩雙鞬,象弧插雕服。獸肥春草短,飛鞚越平陸。朝游雁門上,暮還樓煩宿。石梁有余勁,驚雀無全目。漢虜方未和,邊城屢翻覆。留我一白羽,將以分虎竹。

鮑照生活在門閥特權盛行的時代,出身孤賤,不被重視,正如鐘嶸在《詩品》中所說:“嗟其才秀人微,故取湮當代”。因此他的作品中充滿懷才不遇和憤懣不平的情愫。鮑照此詩迥異于曹植《白馬篇》所描繪的那種慷慨激揚、直抒胸臆的建安風骨,空懷“位卑未敢忘憂國”的宏誓大愿,也只能作委婉企望的陳詞。

三 隋代的邊塞詩

隋朝立國短暫,二世而亡,文藝方面建樹不多。但由北朝入隋的薛道衡、楊素、盧思道三位詩人都有邊塞詩作。隋煬帝楊廣在《白馬篇》中還留有“輪臺受降虜,高闕翦名王”的詩句。

薛道衡有《出塞》二首。其一中有:“高秋白露團,上將出長安。塵沙塞下暗,風月隴頭寒。轉蓬隨馬足,飛霜落劍端。凝云迷代郡,流水凍桑干。烽微桔槔遠,橋峻轆轤難”等句,工整有致,讀之頗有身臨其境之感。

盧思道有七言歌行體《從軍行》,全詩28句,時間疊換,境界騰挪,句韻流轉,節奏明快,開初唐七言歌行的先河:

朔方烽火照甘泉,長安飛將出祁連。犀渠玉劍良家子,白馬金羈俠少年。平明偃月屯右地,薄暮魚麗逐左賢。谷中石虎徑銜箭,山上金人曾祭天。天涯一去無窮已,薊門迢遞三千里。朝見馬嶺黃沙合,夕望龍城陣云起。庭中奇樹已堪攀,塞外征人殊未還。白雪初下天山外,浮云直上五原間。關山萬里不可越,誰能坐對芳菲月?流水本自斷人腸,堅冰從來傷馬骨。邊庭節物與華異,冬霰秋霜春不歇。長風蕭蕭渡水來,歸雁連連映天沒。從軍行,軍行萬里出龍庭。單于渭橋今已拜,將軍何處覓功名?

詩之最后兩句典出漢宣帝時匈奴呼韓邪單于內附,宣帝在渭橋接受拜見事,實興無奈之嘆。

四 唐代的邊塞詩

唐代最終結束了自東漢末年以來四百多年戰亂的局面,國家的疆域大大拓展。絲綢之路的開辟,使漢民族的文化與外來文化廣泛交流與融合。唐代重視邊功,開元以來就有“節度使入相”的制度,投身幕府成為中下層文士“躡取進身”的重要途徑。唐王朝與周邊外族政權的征戰以及在邊塞重鎮的設防,許多詩人或從軍邊戍、參預軍幕,或游歷邊塞之地以廣見聞,詩中多有實際生活的切身體驗。有的詩人即使未曾親涉邊地,只是心系邊庭,依靠間接資料,或者翻用樂府舊題,憑著熱情與想象,寄寓某種理想,也多有吟詠邊塞風物人情之作。無論何種途徑,都促使邊塞詩的創作出現了極其繁榮的局面。盡管在中國文學史上邊塞詩肇端有自,唐以后歷代也賡續未斷,但在詩壇上影響重大、局面恢宏壯闊的,唯推有唐一代。

唐代戰事頻繁的地區主要在西北、朔方和東北三個方向,尤以西北為甚。唐分全國為十道,西北為隴右道。唐王朝以巨大的人力物力經營隴右,為文士遠赴河西、隴右地區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機遇,也使更多的詩人心馳神往,競相詠唱。《全唐詩》中十倍于前的邊塞詩,有一千五百余首與大西北有關。據有人不完全統計,8世紀中葉河隴淪陷之前,親歷隴右并有詩傳世的知名人士即達數十人之多,初唐邊塞詩人的代表如駱賓王、楊炯、陳子昂、王昌齡、王之渙、王維、高適、岑參,以至杜甫、李益、戎昱等均在其內。初唐四杰之一的駱賓王是初唐寫作邊塞詩較多的作家。他曾于高宗咸亨元年從軍出塞,沿隴右、河西行軍遠達西域巴里坤一帶,其《從軍行》一詩有“平生一顧重,意氣溢三軍”,“不求生入塞,唯當死報君”等句,感情深切真摯,攝人心魄,開盛唐邊塞詩風氣之先。

盛唐邊塞詩派代表詩人有高適、岑參、王昌齡、李頎,稱“高、岑、王、李”;又以高適、岑參為代表,世稱“高岑詩派”。盛唐大詩人李白、杜甫都寫過邊塞詩,成為他們各自代表作的一部分,如李白的《關山月》、《塞下曲》六首、《戰城南》、《北風行》等;杜甫的《兵車行》、《前出塞》九首、《后出塞》五首等;王維的《送趙都督赴代州得青字》、《少年行》四首、《使至塞上》等;王昌齡的《出塞》、《從軍行》七首等;王之渙有《出塞》、《涼州詞》;王翰也有《涼州詞》二首;陶翰有《古塞下曲》、《燕歌行》,他如劉長卿、崔顥、常建、儲光羲、祖詠、劉灣等,也都寫過一定數量的邊塞詩作。到中晚唐雖沒有一個公認的邊塞詩派,但創作邊塞詩的詩人為數不在盛唐之下,著名的有盧綸、李益、白居易、李賀、杜牧、李商隱、張籍、王建等都寫過許多邊塞詩。總之,終唐之世,邊塞詩始終是唐詩中思想性最為深刻,想象力至為豐富,藝術性極為拔萃,最為后世樂于吟誦和稱道的詩章。

這里只概略介紹一下“高、岑、王、李”兼及王維的邊塞詩。先從李、王說起,重點講一下高、岑。

李頎任俠好道術。居長安、洛陽時,與王昌齡、王維、高適等人均有交往。他的邊塞詩作雖不多,成就卻很突出。詩風豪爽奔放,慷慨悲涼,其《古意》詩情韻皆妙,有尺幅千里之勢:

男兒事長征,少小幽燕客。賭勝馬蹄下,由來輕七尺。殺人莫敢前,須如猬毛磔。黃云隴底白云飛,未得報恩不得歸。遼東少婦年十五,慣彈琵琶解歌舞。今為羌笛出塞聲,使我三軍淚如雨。

李頎的《古從軍行》流傳甚廣,是他邊塞詩中一篇杰出的代表作。整詩感情沉痛,章法整飭,音韻流暢,結尾兩句取譬尤為深刻:

白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行人刁斗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云萬里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胡雁哀鳴夜夜飛,胡兒眼淚雙雙落。聞道玉門猶被遮,應將性命逐輕車。年年戰骨埋荒外,空見葡桃入漢家。

詩中的“公主琵琶”、“玉門被遮”、“葡桃入漢”的故事,均出自《史記·大宛列傳》。詩人這里托古諷今,對胡漢雙方兵士怨懟戰爭的心情均有真切描繪。“公主琵琶”蓋指烏孫公主。漢武帝時以江都王劉建女細君嫁烏孫國王昆莫,途中以琵琶曲娛之。烏孫公主曾有歌一首唱道:“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穹廬為室兮氈為墻,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常思土兮心內傷,愿為黃鵠兮還故鄉。”

王昌齡曾游西北邊塞。《舊唐書》本傳說他“不護細行,屢見貶斥”。《唐才子傳》寫他“晚途不謹小節,謗議沸騰,兩竄遐荒,使知音喟然長嘆”。開元二十八年謫為江寧丞,后又因細故謫為龍標尉,故世稱“王江寧”或“王龍標”。安史亂起,返鄉途經亳州,被刺史閭丘曉所忌而殺。

王昌齡詩以七絕為主,現存詩一百八十余首,絕句達八十多首,七絕與李白齊名。他的邊塞詩長于抒發將士的豪情壯志和刻畫征夫的思想感情,悲涼中見激越,深沉而又含蓄。那首被明代李攀龍推為“唐人七絕壓卷之作”的《出塞》詩,是他邊塞詩中最為優秀的一首: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王昌齡的《從軍行》七首一組絕句,首首堪稱名篇:

烽火城西百尺樓,黃昏獨上海風秋。更吹羌笛關山月,無那金閨萬里愁。(其一)

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山舊別情。撩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其二)

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其四)

大漠風塵日色昏,紅旗半卷出轅門。前軍夜戰洮河北,已報生擒吐谷渾。(其五)

王昌齡《閨怨》一詩,被推為閨怨詩之冠。全詩圍繞“不知愁”展開,曲折跌宕,流轉自然,極其生動地顯示出少婦心理的細膩變化,給讀者留下想象和尋味的空間:

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王維本稱田園詩人,書畫俱佳,蘇軾贊其詩畫為“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安祿山占領長安時曾受偽職,兩京收復后,其弟王縉愿削官爵代兄贖罪得免懲處。肅宗時曾任尚書右丞,故稱“王右丞”。在京中供職期間,主要生活在景色優美的輞川別業,“彈琴賦詩,傲嘯終日”。平時退朝之后,每“焚香獨坐,以禪誦為事”。

王維也寫過一些慷慨激昂的邊塞詩,歌頌開元、天寶盛世的那派意氣風發、報國建功的進取精神。《送趙都督赴代州得青字》詩中有句:“忘身辭鳳闕,報國取龍庭。豈學書生輩,窗間老一經。”《少年行》四首之二有句:“出身仕漢羽林郎,初隨驃騎戰漁洋。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開元二十五年秋,奉旨宣慰在河西打退吐蕃的駐涼州崔希逸所部將士,面對邊地壯麗景色,寫下那首著名的《使至塞上》詩: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

詩中膾炙人口的第三聯中,“大漠”指騰格里沙漠。“孤煙”不一定指“龍卷風”,因為“龍卷風”移動速度極快,破壞力更是驚人,避躲猶恐不及,安有閑情欣賞?恐也有別于他在《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詩中所描繪的“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的“炊煙”。最大可能是指烽火臺上燃起的“烽煙”。唐人杜佑《會典》載有唐代烽火制度:烽火臺傳遞軍情信號是白天看煙,夜晚觀火。發現情況,燃兩股烽煙(或兩堆火);如有騎兵來犯,燃三股烽煙(或三堆火);平安無事,一早一晚仍須點燃一把“平安火”,即“孤煙”。王維是黃昏時分達到該地的,極目所見當是無風影響下的那把“平安火”,也恰與進犯已被平息,邊地呈現一派安靜的現實相吻合。有意思的是,王維的兩首詩同是出現了“孤煙”與“落日”的意境,不過一在邊僻的“大漠”,一在輞川的“墟里”,究系何者的“落日”與“孤煙”引發出另者的聯想已不重要,吟誦一種安謐祥和的情境倒是頗為一致的。

詩中“長河”,即大河之謂,意指“黃河”。2008年9月寧夏回族自治區成立50周年大慶之際,曾見媒體專題介紹過一個叫做“沙坡頭”的地方,稱該地位于寧夏中衛市城西16公里處,南靠祁連山余脈香山,北連騰格里大沙漠,中間黃河橫穿而過,其間是一片綠洲。1956年開始治沙。1984年被國務院列為“中國第一沙漠自然生態保護區”,還被聯合國評為“全球環境保護500佳單位”。按《明史·地理志》載:中衛“西有沙山,一名萬斛堆,大河在南”。“沙山”史亦稱“鳴沙山”。又據《讀史方輿紀要》摘引元代史志記載:“自蘭州而東,過北卜渡,至鳴沙河,過應理州,正東行至寧夏路。鳴沙河即寧夏中衛鳴沙山南黃河。”也由此可見,“鳴沙山”即今之“沙坡頭”。據介紹,站在沙坡頭遠眺,大漠、黃沙、青山盡收眼底。當地已在沙坡頭立有王維的雕像,并鐫有王維《使至塞上》的詩碑。

高適早年貧困無依,落拓不拘,兩度出塞,到過遼陽和河西邊塞地區。后在河西隴右節度使哥舒翰幕府任掌書記。安史之亂中,哥舒翰降后被殺。高適奔赴自長安出走的玄宗行寨河池,詳陳潼關失守內幕,一年之內從左拾遺連遷監察御史、諫議大夫、御史大夫之職。肅宗時,又因討永王李璘有功,官職累進,先后任淮南節度使、西川節度使、散騎常侍等要職,獲封渤海縣侯。唐代詩人成就輝煌,詩篇光耀后世,但官職地位甚微。《舊唐書·高適傳》說:“有唐已來,詩人之至達者,唯適而已。”

高適對邊塞的生活與邊地的形勢都有較深的體會與理解,又素有雄圖大志,渴望衛土安邊,建功立勛,寫過不少邊塞詩名作。早年北游燕趙期間有《塞上曲》:

東出盧龍塞,浩然客思孤。亭堠列萬里,漢兵猶備胡。邊塵滿北溟,虜騎正南驅。轉斗豈長策,和親非遠圖。惟昔李將軍,按節臨此都。總戎掃大漠,一戰擒單于。常懷感激心,愿效縱橫謨。倚劍欲誰語,關河空郁紆。

在哥舒翰幕府任職期間有《塞下曲》:

結束浮云駿,翩翩出從戎。且憑天子怒,復倚將軍雄。萬鼓雷殷地,千旗火生風。日輪駐霜戈,月魄懸琱弓。青海陣云匝,黑山兵氣沖。戰酣太白高,戰罷旄頭空。萬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畫圖麒麟閣,入朝明光宮。大笑向文士,一經何足窮。古人昧此道,往往成老翁。

《燕歌行》是高適的第一大篇,也是盛唐邊塞詩的代表作之一。北方邊地古來征戍不絕,樂府《燕歌行》之作多寫女懷別情的內容,如曹丕的名作《燕歌行》情婉有致,是目前所見最為古老完整的七言詩。高適此詩雖用樂府詩題,卻是“因事而作”(詩前有序文:開元二十六年,客有從元戎出塞而還者,作《燕歌行》以示適,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可謂樂府詩的一大發展。

高適此詩筆力雄健,氣勢奔放,直抒胸臆。前八句寫“出師”,辭家破敵。次八句寫輕敵致敗。再次八句寫征人思婦,邊戍凄苦。最后四句收束全篇,慷慨悲壯,發千古浩嘆:

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金伐鼓下榆關,旌旗逶迤碣石間。校尉羽書飛瀚海,單于獵火照狼山。山川蕭條極邊土,胡騎憑陵雜風雨。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大漠窮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身當恩遇常輕敵,力盡關山未解圍。鐵衣遠戍辛勤久,玉箸應啼別離后。少婦城南欲斷腸,征人薊北空回首。邊庭飄飖那可度,絕域蒼茫更何有。殺氣三時作陣云,寒聲一夜傳刁斗。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勛。君不見沙場征戰苦,至今猶憶李將軍。

此詩層次分明,對比鮮明,節奏起伏跌宕,對偶亦嚴整,運用律句相當典型。全詩四句一換韻,平仄相間;唯征人思婦一節,八句皆用仄韻,深切道出征戰之苦。在用事、遣詞方面,處處顧到切地、切時、切人,不可移易。可見一首好詩的成功,從內容、形式到用事、遣詞各方面都要經得起推敲,方能傳之久遠。

前人對高適有這樣的評價:“高適,詩人之達者也,其人故不同。甫善房琯,適議獨與琯左。白誤受永王璘辟,適獨察璘反萌,豫為備。二子窮而適達,又何疑也。”(明·胡震亨:《唐音癸簽》)文中“甫”指杜甫,“白”指李白,與高適多有交往,杜甫每于詩中常以高適與李白并題。李白因附璘案獲罪,未被流放前,曾在潯陽獄中寫《送張秀才謁高中丞》詩給高適,竟未予置理。高適討璘后獲遷劍南東西川節度使,杜甫入蜀卻留在梓州而不回成都投適。

岑參也有兩次出塞、久佐戎幕的經歷。在盛唐詩人中,岑參寫邊塞詩最多,《岑嘉州集》存詩360首,邊塞詩有七十余首。杜確在《岑嘉州詩集序》中說他的詩“每一篇絕筆,則人人傳寫,雖閭里士庶,戎夷蠻貊,莫不諷誦吟習焉”。杜甫也說過“岑參兄弟皆好奇”(《渼陂行》詩),贊嘆他詩中描繪的多是一般人未曾經歷道出的奇境奇句。宋代愛國詩人陸游在《夜讀岑嘉州詩集》詩中說他“筆力追李杜”,并在《渭南文集·跋岑嘉州詩集》中稱許岑參“太白、子美之后,一人而已”。

岑參于天寶三年30歲時登進士第。天寶八年,初次出塞,隨安西四鎮節度使高仙芝到達安西(今新疆庫車)。這時期的詩作多表現思鄉懷友和驚異邊地的風光。

走馬西來欲到天,辭家見月兩回圓。今夜不知何處宿,平沙萬里絕人煙。(《磧中作》)

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鐘淚不干。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逢入京使》)

黃沙磧里客行迷,四望云天直下低。為言地盡天還盡,行到安西更向西。(《過磧》)

火山今始見,突兀蒲昌東。赤焰燒虜云,炎氛蒸塞空。不知陰陽炭,何獨燃此中?我來嚴冬時,山下多炎風。人馬盡汗流,孰知造化功。(《經火山》)

天寶十三年夏秋之際,岑參應安西四鎮節度使兼北庭節度使封常清的辟召,第二次出塞到北庭幕府(今新疆吉木薩爾)任判官。由于受到賞識和知遇,再加上已有邊塞生活的歷練,報國建功之情溢于言表。在《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軍獻上》一詩中,除頌揚封常清斬樓蘭、平月支、討匈奴的豐功偉績,特意表白心跡:“何幸一書生,忽蒙國士知。側身佐戎幕,斂衽事邊陲。自逐定遠侯,亦著短后衣。近來能走馬,不弱并州兒。”岑參的那些七言歌行名篇,大多是在此次出塞時期所作。

《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詩格調高昂,雄渾壯美,以奇特的邊塞風光烘托出征將士的英雄氣概,盡顯班師獻捷的必然之勢。全詩除首二句外,三句一換韻,而且句句押韻,所押韻腳且又平仄相間,以跌宕的節奏,配合起伏變化的軍情:

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匈奴草黃馬正肥,金山西見煙塵飛,漢家大將西出師。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面如割。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連錢旋作冰,幕中草檄硯水凝。虜騎聞之應膽懾,料知短兵不敢接,車師西門佇獻捷。

第一句另有標作:“君不見,走馬川,雪海邊”。

《輪臺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與前首大軍夜行銜枚疾走,只聞軍戈相撥不同,此詩寫白晝出師,極力渲染吹笛伐鼓、三軍大呼的雄威,縱然虜塞兵氣連云,風急石凍,定將勤王報主,守土靖邊:

輪臺城頭夜吹角,輪臺城北旄頭落。羽書昨夜過渠黎,單于已在金山西。戍樓西望煙塵黑,漢兵屯在輪臺北。上將擁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軍行。四邊伐鼓雪海涌,三軍大呼陰山動。虜塞兵氣連云屯,戰場白骨纏草根。劍河風急云片闊,沙口石凍馬蹄脫。亞相勤王甘苦辛,誓將報主靜邊塵。古來青史誰不見,今見功名勝古人。

《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為唐邊塞詩之名篇。全詩意境豪邁,格調昂揚,將送別與詠雪相結合,分別寫送別前、餞別時、臨行時和送別后四個雪景,氣象壯闊,造境敻絕,奇峭瑰麗,最后靜景結篇,尤為意味深永:

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瀚海闌干百丈冰,愁云慘淡萬里凝。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岑參詩中多有“輪臺”地名出現。按“輪臺”本指漢代西域三十六國之一的烏壘國所在地,在前人詩作中多作為邊疆重地的代稱,實指位于南疆的輪臺。唐代北庭都護府駐地在庭州治所金滿縣(今新疆吉木薩爾),其所轄的輪臺,即岑參詩中經常涉及的輪臺,是庭州的另一屬縣,亦為當時的軍事重鎮。岑參似以支節度判官身份駐守該輪臺,因公往來輪臺與州治之間,還曾奉使到過西州(天寶元年更名為交河郡,轄吐魯番盆地一帶,治所在高昌,即今吐魯番東南之達克阿奴斯城)。故岑參詩中有句:“胡地苜宿美,輪臺征馬肥。”“聞說輪臺路,連年見飛雪。”更有“平明發輪臺,暮投交河城”等詩句,說明連年見雪的北疆輪臺,距交河城僅一日之遙。至于唐代輪臺的具體位置,有的學者經實地考察,認為今烏魯木齊南十公里處的烏拉泊故城,即為唐至元代時的輪臺遺址。烏拉泊背依天山,東扼通往吐魯番和南疆必經之路的白楊溝,位居要沖,是烏魯木齊地區迄今發現的一座時代最早、保存最為完整的古城遺址,已被公布為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1]烏拉泊古城至吐魯番的實際距離為一天,由此唐輪臺遺址的烏拉泊至唐北庭都護府的吉木薩爾,路程也在一天之內,均與岑參詩中描述吻合。

《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詩中“風掣紅旗凍不翻”句,脫化于初唐大書法家虞世南的《出塞》詩:“雪暗天山道,冰塞交河源。霧鋒黯無色,霜旗凍不翻。”有的將其解釋為雪降于旗上凍而翻不起來,恐欠妥切。前有“散入珠簾濕羅幕”句尚易理解,大帳之內必有取暖設備,故雪可化濕。冰天雪地中的紅旗不可能“結凍”,而“不翻”也未必是垂而不擺動,只是不像在響晴勃日時那樣迎風招展,亟言其天寒地凍的感覺。新疆的記憶已不可得,近來特別注意到電視直播“神七”在太空飛行中,宇航員第一次手舉國旗出艙的畫面,以及大學生冬奧會雪地中所立旗幟的景況,仿佛似之,也只是靠“通感”或“移覺”來理解的。

有唐一代,自玄宗天寶末年安史之亂以后,步步走向下坡,國勢日漸衰微。長期開邊黷武,戰事頻仍,大量征兵,徭役繁重,百姓苦不堪言。中晚唐詩人雖仍保持昂揚向上的基調,畢竟無復初盛唐時期那種豪邁雄壯、氣勢磅礴、一往無前的精神氣質,不免夾雜多少悲懣與哀傷。

劉灣的《出塞曲》寫一個應募從軍的并州少年,本欲“百戰爭王公”,在“去年桑干北,今年桑干東”連年征戰中,終于認識到:“死是征人死,功是將軍功!”為以前充滿一心報國宏誓大愿的邊塞詩中所罕見。

張渭的《代北州老翁答》,與杜甫的《石壕吏》有相似之處。住在北州的負薪老翁有三個兒子,“兩人已向黃沙死”,“如今小兒初長成,明年聞道又征兵”,自知難逃一劫,于是發出浩嘆:“在生本求多子孫,及有誰知更辛苦。近傳天子尊武臣,強兵直欲靜胡塵。安邊自合有長策,何必流離中國人?!”

杜甫在天寶十一年所作的《兵車行》,也屬前期邊塞詩少有接觸過的主題: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云霄。

道旁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行頻。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況復秦兵奈苦戰,被驅不異犬與雞。

長者雖有問,役夫敢伸恨?且如今年冬,未休關西卒。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李益《夜上受降城聞笛》詩:

回樂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處吹蘆笛,一夜征人盡望鄉。

張籍《征婦怨》詩:

九月匈奴殺邊將,漢軍全沒遼水上。萬里無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婦人依倚子與夫,同居貧賤心亦舒。夫死戰場子在腹,妾身雖存如晝燭。

陳陶《隴西行》詩:

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里人。

無論是寫詩的人還是讀詩的人,在吟誦這類詩篇的時候,定會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根據2008年11月20日和2009年3月19日兩次講稿整理

2012年5月5日


[1] 孟凡人:《唐輪臺方位考》,《北庭史地研究》,新疆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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