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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終極風格,或重申“心靈的記錄”
臧棣
“心靈的記錄”,這是兩百年前雪萊在追問詩的本質時重申的一個要求。它既涉及對詩的表達的看法,也包含對詩的標準的辨認。按我們現在流行的詩學取向來衡量,這個吁請似乎有點老套,不夠新奇先鋒,缺乏與時俱進的探索精神。我們所處的現時代,詩的表達、詩的風格追求過于復雜的審美動機,已成為一種趨之若鶩的文學時尚。單純的東西,尤其是作為一種藝術信念來呈現的簡潔的抒寫,在當代詩歌的語境中很容易被誤解成對當代詩的審美變化缺乏敏感,進而被判定為一種老派的與詩歌趨勢無關的寫作。所以,當閱讀程素怡的詩集時,我能感覺到自己的閱讀矛盾。一方面,在有限的匆忙的閱讀過程中,我能體會到,作為一個當代同行,程素怡自己的修辭方式幾乎很保守,她對簡樸而迅捷的修辭癖性的堅持,看上去像來自另一個時代的詩美信念;她的詩歌立場,使得她很少參與當代詩歌的趨向。而另一方面,透過字里行間的詞語顫動,我又能在她看似慣常的抒寫方式里,不止一次驚異于她卓異的風格。用如此惜墨的方式,她竟然能將一個生命對這個世界最復雜的生存狀況的把握,表達得如此深邃,如此透徹。
秋天葉盡
陌生中年女人
懷抱一把干草
“杜鵑花枝”她說
眼里藏著兔子
那一年她愛過
白和粉都承認
所以像個男孩
比甜蜜更甜蜜
《像個男孩》這樣的詩,很能反映程素怡的詩語方式。從風格上看,它的行文非常洗練,干凈利索,呈現出一種凜然的極簡美學的追求。而長久以來,我自己似乎已形成了一種偏見:在艾米莉·狄金森之后,在茨維塔耶娃之后,女性詩歌中的任何稱得上風格意義上的極簡式的“簡潔”,都洗不掉一種偷懶的嫌疑。對現代修辭而言,太簡潔或太樸素了,很可能意味著詩人在精神上的匱乏。畢竟,艾略特的說法還是很難反駁的:必須基于經驗的自覺,創立一種復雜的風格來應對現代世界的含混與曖昧。這條詩路,必須承認,它其實很難走,因為它對詩人的耐力和精神的韌性,提出了近乎苛刻的要求。甚至可以說,如果缺乏艾略特那樣的信仰機遇,這條詩路,走得越深入,就又接近于一種藝術上的慢性自殺。所以,很長時間以來,在世界范圍內,反艾略特式的詩歌狂歡很受各路詩歌人馬的擁護也就不足為奇。從閱讀觀感上說,程素怡的詩歌風格剛好位于艾略特所倡導的詩歌風格的對立面。這種對立之所以引發我的好奇,促使我反思自己的詩歌偏見,原因在于我在程素怡的詩歌中發現了一種依然高度有效的非艾略特的表達方式。不僅非常有效,而且從某種意義上講,對于優秀的詩歌心靈而言,它從來就是一種非常高級的詩性表達。
《像個男孩》的詩歌畫面很極簡。必須承認,這里反復提及風格意義上的“極簡”,一方面是出于閱讀印象,另一方面是出于我的震驚。一首結構看似透明的詩,竟然可以蘊含著如此豐富的寓意。深秋,中年女人,時間和人物的交代像提詞般簡潔,卻又暗示了命運的某個節點。“深秋”這個意象,既是時間,也是場景。萬物蕭索,對人世有過一番經歷的人,很容易在這樣的季節觸景生情。所以,這里“陌生中年女人”的出場,她的“陌生”恰恰包含著對陌生的反喻,它提示的是一種對自我鏡像的審視。審視的內容緊接著也出場了。“懷抱一把干草”,動作很具體,也很原始;包括“兔子”這些意象,其實也是我們生存面向的某種深刻的折射。它們都對稱著對城市經驗的有意的疏離,將生命記憶轉向相對淳樸的自然情境。
到第二節,詩的情緒回到了愛的感觸。“愛過”,并且“白和粉都承認”,意味著“那一年”中經歷的戀愛,現實中的結局如何已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她”被大自然見證過的“愛過”。
雖然如此,假如讀者以為這首詩的意圖只能終結于愛情詩的范式,很可能會低估詩人的思緒。這首詩中,最容易被忽略也最重要的文學動機,我以為,是詩人對人生態度的發明。有沒有愛過很重要,但相對于時間的流逝,面對如此豐饒的感懷,在經歷過那么多波折之后,能不能發明出一種看待它們的生命態度,才是最為迫切的,也是最根本的。此外,對詩這樣高級的表達而言,在發明的同時,能否體現出一種性靈的優雅,也關乎詩的旨趣。程素怡的很多詩,都帶有這樣的特點:語言上的簡潔作為一種表達的策略,其實已深具藝術的自覺性;更令人吃驚的,它們在詩歌智性方面表現出的品質,也具有洞察的敏銳。
早晨七點鐘月亮
不是薄銀不是淡黃不是杏白
仰望吧 學會謙卑
樹林失掉葉子如未成的素描
老人掃帚揮動落下大片虛空
那一刻我也想要從此耕種
不去理會途中無盡的荒蕪
我和他是相同的相同的
在月光廣闊的深情之下
上面這首名為《短章》的詩,從畫面上感受,更像是“斷章”。程素怡的新詩集中,很多詩對素材的提煉,也差不多遵循了一種橫截面的取景方法。從生活的片刻入手,想象迅猛,將片刻迅速擴展成一種沉思的情境。比如,《短章》中最初的兩句,語速仿佛很緩慢,詩的句法中規中矩于寫實的描繪:早晨,七點鐘,對月亮的顏色的辨認,細微到不能再細微,這種情境引觸的是心靈的敏感。當閱讀正好順著這種舒緩的節奏去追蹤詩的情緒時,詩人的節奏卻發生了激變。詩人突然提高了音量,將生命的感慨亢奮地聚焦于這偶然的時刻,發出“仰望吧 學會謙卑”這樣的道德告誡。當然,它是針對自我的迷惑發出的,也包含著對存在的真意的領悟。呈現于清晰的視覺中的“樹林”相對于內心的領悟而言,不過是太外在的未完成的“素描”,精神的深情才是值得關注的關鍵所在。這里,出現在詩的場景中的揮動掃帚的“老人”和出現在里爾克詩中的底層形象,甚至和出現在波德萊爾詩中的“乞丐”,具有相同的形象意蘊。在對這些人物的詩性觀照中,體現的是詩人對詭譎的命運的縱貫性透視。無論有多少“大片虛空”落下,最終的結局都將歸于“在月光廣闊的深情之下”靈魂伴侶的相知相伴。這首詩單從措辭角度看,似乎風格平淡,詩人并不追求辭采的奇崛,但從內在的韻律去把握詩中的感嘆,就可以體會到詩的節奏已完全融匯到生命的領悟之中。它展現的超然態度,并非流于詞語的表面,而是深嵌在詞語的神經中的律動。
對私密經驗的處理,最能反映出一個詩人文學能力的高低。在程素怡的新詩集里,有不少詩作和個人生命的經歷有關。這些經歷基本上只對應生命情境的個人性,并不指涉外部世界的重大事件。按通常的文學標準,這樣的素材本身會被認為是狹窄的。而狹窄的取材本身,似乎又注定了詩的主題在文學深度方面的局限。再加上女性詩歌的想象力偏向個人的感性書寫,一般的寫作者很難在這樣的格局里獲得突破。但從下面這首短詩《黑裙子》中,讀者或許會和我一樣驚訝于程素怡的詩性態度。
十八歲 有一條黑裙子
會疼痛的黑裙子
南方的夜
一百個夜 甚至更多
棲息在它之上
黑裙子看見野雁的羽翼
凋落在蒼粉的芙蓉花叢
黑裙子像是在逃跑
環繞大湖一圈又一圈
直到有人說:在你的身后會迷失
黑裙子里的人纖細得如同嘆息
哪里能承受虛妄的愛意
她寧愿被暴雨擊打
一個人看見黑夜和朝霞
多年以后
我依然鐘愛黑色
穿許多的黑裙子
它們和十八歲的那一條完全不同
它們聽不到風聲
也從此再也走進不了良夜
雖然詩的素材很具體,意象似乎也很單一——“黑裙子”;像這樣的詩,很容易被寫成一首靜止的“意象詩”。而程素怡的寫法則反映了詩人良好的直覺:她以情境激活思緒,又以思緒的散逸帶動詩情的發酵。對美麗的青春的回憶難免“疼痛”,甚至遭受過“虛妄的愛意”,最終不得不依偎生命的孤獨,“一個人”去面對沉沉暗夜;詩的情緒已被生存的疼痛深度絞殺,但詩人的態度最終還是回到了“哀而不傷”。它展現了詩的最核心的功能:自我治愈。通過對個人經歷的“回顧”,雖然一些哀痛被喚醒,但詩人還是希望通過心靈的成熟來愈合所有的生命裂痕。
五官中唯一不衰老的是唇
我將它視作對沉默的褒獎
如果你偏愛地心和銀河
沉默就會成為一曲哀歌
眾人的城邦內你只能沉默
偶爾拋出用作點綴的喧囂
像一大片白紙畫黑色頓號
頓號是更深的沉默
如果此生仍有相逢
無人之境我們以沉默為盟
程素怡在她的詩中提到過法國作家羅蘭·巴特,我猜想她目前在其詩歌寫作中呈現出來的風格意識,應該和羅蘭·巴特倡導的“片斷”有關。現代寫作中的“片斷意識”,影響到作者對素材的取舍,更影響到作品的結構形態。采用片斷,意味著在寫作的沖動中,詩人有意識地用橫切方式打斷語言的連續性,將語言思索的強度集中于有限的場景。并且,這種場景從閱讀的角度加以體驗的時候,它也深深受制于片斷的視覺性。程素怡的詩,都偏愛簡短的表達,而很少依賴鋪陳式的書寫。雖然簡單,但詩人的思緒并不受到篇幅的局限。讀她的詩,總能在有限的言辭的片段中,體會到詩人對事物的洞察和對存在的認知,絕不是浮光掠影的,而是源自內在的心性的強大。比如,上面這首題為《沉默是一曲哀歌》的短詩中,雖然只有區區十行,但它內含的主題意蘊卻是非常深邃的。詩人給出的音調,猶如只有在命運女神出場作證時,才有機會聽到的鎮定自若的聲音:“五官中唯一不衰老的是唇/我將它視作對沉默的褒獎”。它包含著自我告白,也包含著某種驕傲的抗辯。詩的主題雖然很常見,基本圍繞著如何依據精神的獨立來處置個人和眾人之間的關系,以及如何在個人的沉默和塵世的喧囂之間保守生命的秘密,但律動在詞語褶皺中的詩性強度,依然能令人感到震撼。因為詩的結尾,詩人的舉動可以說是異常果敢的,她將此生的秘密盟約義無反顧地推進到了“無人之境”。
就想象力的品質而言,在當代女詩人中間,程素怡無疑是一位很罕見的有著自己風格意識的智性詩人。雖然詩的動機起源于生活的感嘆,但她總會讓詩的思緒最終發展為一種對詩性智慧的表達。《盡是無關緊要之事》這首帶有哲理意味的沉思詩,就很能體現詩人的“心性卓異”。這首詩從詩歌動機上看,依然是一首抒寫人生態度的詩。內心的對話、內容的思辨性、表達的夾敘夾議,這些當代詩常用的表達元素,在這首短詩中都有很出色的展現。但我們也不該止于這些觀感,必須更明確地指認:這首詩真正的主角其實是內在的精神視野。
詩歌總出現在沉默的邊緣
期望有人懂得 又希望他們忽略
無論怎樣 我絕不會大聲而明白地傾訴
因為并沒有什么值得傾訴
無非是山川與河流
黑暗中一些昆蟲的私語
它們密謀要襲擊花朵 躲避月光的追逐
你看 盡是無關緊要之事
關于詩歌會發生在哪里,詩人的確認恐怕和當代很多詩人大相迥異。相對于我們所習慣的——詩必須回應外部世界,詩人的態度很明確:詩的現場其實是“沉默的邊緣”。這其實和艾米莉·狄金森指認的詩歌現場非常接近。這種接近,也表明了詩人對詩和內心體驗的關系的一種決然的肯定。在吟游時代,詩是穿梭于文化風俗間的一種公共儀式,它是需要表演的,比如《荷馬史詩》,或者像傳唱于高原雪域的千年史詩《格薩爾》。詩的聲音傾向于放聲歌唱,或激烈于“傾訴”。但到了現代,按艾略特的觀察,詩的表達越來越轉向語言的沉默,詩的繪畫性被激活。所以,從詩的類型上講,現代詩依傍的語言經驗其實是一種繪畫詩的詞語狀況。在萊辛那個年代,或在蘇東坡那個年代,詩人或許依然需要徘徊于詩和繪畫之間的比例關系。現時代,至少從艾略特開始,作為自覺的詩歌現代性,詩人的聲音其實已歸于對“繪畫詩”的認同。所以在這里,程素怡申明她的詩里沒有大聲的“傾訴”,是正確的。但或許我們也可以進一步追問,這拒絕“傾訴”的背后的態度是怎樣的?答案很可能就藏在這樣的詩句之中:“期望有人懂得 又希望他們忽略”。這其實是一種對詩歌隱語的訴求。現代詩的表達盡管受到很多“晦澀”的控告,但有一個貫穿的風格特征其實一直頑強持續著。它和施特勞斯所說的“隱微寫作”的精神動機有密切的關系。換句話說,現代詩的表達有意將自身的音域進行了收縮,它不再像古典詩歌的表達那樣,訴諸“大聲而明白”的傾訴,轉而渴望寫給“無限的少數人”。為什么會如此?這其實和現代詩的語言意志有關。現代詩自覺于重新發明人的傾聽,發明個體的靈知,這種發明當然不屬于大眾的文學期待。所以,現代詩對讀者的要求,其實也是對生命的理想形象發出的吁請。“黑暗中一些昆蟲的私語”,看似把高度降得很低,有點斯多葛的味道,但我們其實可以明顯地感到,這態度的背后代表著詩人的驕傲,詩人對生命和世界的內在關系的深切領悟。“沒有什么值得傾訴”,“無非是山川和河流”,這樣的語氣已將生存的悖論內化為一種精神節奏,就好像自此以后,面對人生的坎坷和波折,再也沒什么東西能觸動生命的惶恐。所以,“盡是無關緊要之事”聽起來有點放任,甚至縫隙中溜進了虛無的雜音,但其實是一種從容的精神的自我展現。
我們所處的時代,新詩的技藝已得到相當程度的躍進。從詩歌史的角度來看,如果人們不存特別的偏見,真正愿意考察并體會當代詩的進展的話,客觀地講,在應對時代處境的復雜性方面,在詩性的多樣性和經驗的洞察力方面,當代詩的文學能力和成就已足以令人刮目相看。但另一方面,在解決了長期積蓄的詩藝問題之后,人們又會生出新的不滿足感。作為一種生命最高的技藝,詩和心靈的關系變得越來越模糊。詩和情感、詩和靈性之間,似乎出現了嚴重的脫節。這種脫節導致的文學內傷,或許已到了不得不修正的時候。所以,當因為偶然的機緣讀到程素怡的新詩集后,我最大的感觸就是,當代詩的譜系里其實依然有很多隱秘的“文學史褶皺”有待我們去發掘。盡管詩歌時尚的趨勢很明顯,但也依然有相當多的詩人不為詩歌的流行風尚所動,堅持將詩的表達帶回到“心靈的記錄”。程素怡就屬于這樣的詩人。她的詩,或許可以用一種海倫·文德勒所說的“終極風格”來指認。它們反映詩人生命中的“心靈的記錄”,心性卓然,情感練達,言辭樸素有力。讀得越多,就越發現:這些“心靈的記錄”不僅不簡單,反而具有一種令人欽佩的高貴品質。
2023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