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振中華詩魂
- 孫景超 秦麒明 梁星彭
- 8302字
- 2019-09-21 03:51:56
談談詞的章法
劉揚忠
這里從文體學角度談詞的創作。詞屬于韻文,詩、詞、曲等都各有章法。
詞的章法,指詞作者將寫景、敘事、抒情等在詞中作出適當的安排和布局,也就是指詞的體式和熔裁。具體詞篇還有起、承、轉、合、過渡、收尾等。
詞的章法,并無定格。“法無定法”,全靠靈活運用,在知道規范的基礎上自由發揮,突破規范也不一定不是好詞。至今沒有研究章法的專著,所以我給大家介紹一些基本的東西。
我所說的內容包括兩個方面:
一、作詞基本的謀篇布局;
二、章法布局安排,如何通過相摩相蕩達到和諧統一。
一 作詞基本的謀篇布局(12種)
此12種章法布局是唐圭璋先生提出的。唐圭璋先生寫過一篇《論詞的作法》,將長調詞的布局分為12種,當然這是主要的,不能囊括所有的詞。詞分單片、二片、三片、四片,多數是二片,四片只有《鶯啼序》,240字。
寫詞前,詞人要考慮詞的詞調、布局等,正如近人蔡崇云所說:“慢詞則不同,如建大廈然,其中曲折層次甚多,入手必先慘淡經營,方能從事土木。若枝枝節節為之,外觀縱極堂皇,內容必破碎不成格局。”(《柯亭詞論》)又云:“作慢詞,全篇有全篇之意,前片有前片之意,后片有后片之意。故運意時,須先分別主從,庶詞先后連貫統一,脈絡井然。”
詞稱首、篇、闋,上、下片稱上半闋、下半闋。
詞的12種章法布局,都是常格。以下舉例說明。
(一)上景下情
范仲淹《蘇幕遮》
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此種最常見。觸景生情者,多用此法。范仲淹只存世五首詞,首首是精品。《漁家傲》是報國名篇,《蘇幕遮》是寫鄉愁的名篇。上片寫秋景。詩詞中的景,沒有絕對的自然之景,都是詩人詞家眼中之景,景中含情。“秋色”、“寒煙”凄涼的情思已在景中,“芳草”是草本生物,沒有情感,詞中卻說“芳草無情”是將詞人之情含入其中。下片因景抒情。秋景最易令人生愁。傷春悲秋,這是自古以來有趣的話題。日本有學者研究“傷春悲秋”的原因。吳文英說:“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唐多令》)此詞下片寫“黯鄉魂,追旅思”點明抒發的是羈旅行役之苦,思念家鄉親人之愁。“明月高樓休獨倚”,情中有景。上景下情,并非截然分開,而是景中有情,情中有景。
此篇堪稱典范,王實甫《西廂記》:“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長亭送別》)就是此詞意境。此詞對后世的詞、曲、戲劇都產生了巨大影響。
此種章法,因適合人們抒情需要而常被采用,但要防止墮入俗套。
(二)上情下景
張先《天仙子》
水調數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后期空記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此詞上片抒情,下片寫景,把上片未抒完的情,移至下片景物描寫之中,更是一種含蓄的、綿長的抒情。
張先是北宋婉約詞大家,善于描寫朦朧意境,有含蓄的美,善于寫“影”,人稱“張三影”;他的詞有五處寫“影”的句子集中在一起,很美。他又被稱為“張三中”,強調寫“眼中景、心中事、意中人”。此首是詞人在嘉禾(今浙江嘉興)當小倅(小官吏)時,懷才不遇所寫。我們欣賞作品要“知人論世”,了解作者創作時的情況。上片抒情。開首兩句寫參加酒宴時,情之不愉。“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后期空記省”均是抒塊壘之情。下片寫景,“池上暝”、“云破月”、“密遮燈”均是晚景,對愁情起了加深的作用。“云破月來花弄影”是名句,有朦朧的意境,襯托心中愁情,是有我之景。“重重簾幕密遮燈”亦是有我之景。結句“明日落紅應滿徑”是預想之景,暗含傷感之意,與上片“傷流景”相呼應。
下片寫景必須含情,才有含蓄之美,綿長之境。此片是對情的補充、深化。
(三)上今下昔
周邦彥《解語花》
風銷絳蠟,露浥紅蓮,燈市光相射。桂華流瓦,纖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纖腰一把。簫鼓喧,人影參差,滿路飄香麝。
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門如晝,嬉笑游冶。鈿車羅帕。相逢處,自有暗塵隨馬。年光是也。惟只見、舊情衰謝。清漏移,飛蓋歸來,從舞休歌罷。
上今下昔的章法一般為懷念往事的抒情詞所常用。眼前之景使詞人想起往昔,此是時間安排。周邦彥是宋詞集大成者,最講章法。此首《解語花》,一說作于荊州,一說作于任寧波太守時。他在荊州時當府學教授,是早年之時。此詞寫元宵節,他身在外地,看到眼前元宵節景觀,觸景生情,回憶起當年在京城過元宵節的情景,感慨系之。上片寫現今在南方過元宵節,極寫燈火之盛,景色瑰麗,生動熱鬧——有燈火、月光、士女,有鼓樂、人影、麝香,看似歡樂,實是“以樂景寫哀情”,寫其內心不得意。他本在京城太學為官,春風得意;后被外放為州府教書先生。下片“因念都城放夜”轉至昔日,寫在汴京時過元宵節的盛況——“千門如晝,嬉笑游冶”。以“羅帕”裝飾寫貴婦出游,及“暗塵隨馬”的風流。兩地今昔對比之后,發出感慨“年光是也。惟只見、舊情衰謝”。最后三句又回到“今”作結,從而突出感傷情感。
(四)上昔下今
陳與義《臨江仙》
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中多是豪英。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閑登小閣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
詞人陳與義是北宋末年、南宋初年之人,是江西詩派代表作家。他是河南洛陽人,在北宋末期考中進士,當了官。1127年金人占領京城汴京,他南渡后,在南宋朝受到重用,當了副宰相,后隱居江南。他有許多抗金愛國的詩篇,詞不直接抒寫愛國之情,而是含蓄地表達,《臨江仙》是其詞代表作。此詞中調,內容豐富。上片寫“昔”時風流儒雅的生活。“憶昔”兩句寫在西京——洛陽的繁盛、年輕同伴的豪飲。洛陽文化氛圍比汴京還濃。“長溝流月去無聲”句敘事兼含情。“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寫歡度良宵的美妙,寫出少年得志之狀,優美瀟灑,此為名句。下片寫“今”。“二十余年如一夢”三句,寫北方被金人占領,自己逃到南方,轉眼二十多年,恍如做了一場大夢。而今回憶往事,感到心驚而無奈,只好“閑登小閣看新晴”。結句“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寫江南景并抒情,秋天夜晚不眠,感慨國家多難,突出了主題。結尾二句是名句,《三國演義》開篇取自此二句的意境(此開篇用的是明代詞家楊慎的《臨江仙》)。
(五)上外下內
賀鑄《浣溪沙》
樓角初消一縷霞,淡黃楊柳暗棲鴉。玉人和月摘梅花。
笑捻粉香歸洞戶,更垂簾幕護窗紗。東風寒似夜來些。
此類結構多是閨情詞,寫女子懷念遠方丈夫或情人。外,指外景;內,指居室閨房。唐五代詞以描寫女性為主,女性題材占一大半,如溫庭筠等詞人多寫閨情詞。此類詞多是空間變化。賀鑄這首《浣溪沙》寫一女子晚上生活情景。上片寫閨房外的景色——樓角晚霞,楊柳棲鴉,女子月下摘梅花,環境清幽,如一幅圖畫。下片寫室內,女子在閨房內的活動與感受,女子捻梅、垂簾、“東風寒似夜來些”,以景暗寫出女子獨居的苦悶情懷。此寫春寒料峭之景,環境幽雅以襯托人物之情。上外下內的結構,是為了抒情的需要。
(六)上去下來
周邦彥《夜飛鵲》
河橋送人處,涼夜何其。斜月遠,墮余輝。銅盤燭淚已流盡,霏霏涼露沾衣。相將散離會,探風前津鼓,樹杪參旗。花驄會意,縱揚鞭、亦自行遲。
迢遞路回清野,人語漸無聞,空帶愁歸。何意重經前地,遺鈿不見,斜徑都迷。兔葵燕麥,向斜陽、影與人齊。但徘徊班草,欷歔酹酒,極望天西。
此種結構多用于送別詞。古人送別詞很多,如柳永《雨霖鈴》等。宋人特殊風俗,送別時走水路者黃昏餞別,夜晚行船。《夜飛鵲》是周邦彥始創調。此首是名篇。上片寫送客——時間:“涼夜”,地點:河橋(開封汴河橋),“斜月”、“燭淚”、“涼露”一派凄迷景色渲染送別之情。“參旗”以天上星星閃爍,“花驄”馬兒行遲等移情法抒別情,含蓄有味。下片寫送客歸來。過片兩句寫離人遠去,送者孤寂,“空帶愁歸”直抒離情。“何意”數句寫歸來后睹物傷情,“遺鈿”暗寫離人是女性。“兔葵”二句以荒蕪之景襯離情。結句寫送行者的飲酒徘徊,極望天涯之人,以景結情。
(七)上晝下夜
韋莊《應天長》
綠槐影里黃鶯語,深院無人春晝午。畫簾垂,金鳳舞,寂寞繡屏香一炷。
碧天云,無定處,空有夢魂來去。夜夜綠窗風雨,斷腸君信否?
此結構多是按時間順序。韋莊多寫“應歌之詞”,即代歌女來抒情。唐宋時歌妓多賣藝,文人多與其來往。此首《應天長》是代女子抒情,寫春日一天之情事。上片寫白天午間,院內——綠槐、黃鶯,以黃鶯鳴囀之聲襯院內“無人”之靜,“畫簾”三句,寫室內景物——以畫簾金鳳飛舞之動態,反襯閨房之靜,“寂寞”與女子內心情感。下片寫夜。以“碧天云”之無定暗寫情人不歸,“空有夢魂來去”寫女子夢魂與其相見。結尾寫“夜夜”不眠,聽風雨而“斷腸”。結尾以反詰句收之。詞中的“碧天云,無定處”是代表游子的意象。此詞的室內外之景暗寫人之傷情。
(八)上問下答
敦煌曲子詞《鵲踏枝》
叵耐靈鵲多瞞語,送喜何曾有憑據?幾度飛來活捉取,鎖上金籠休共語。
本擬好心來送喜,誰知鎖我在金籠里。欲他征夫早歸來,騰身卻放我向青云里。
此問答體是從辭賦繼承而來。古代辭賦中通篇“問”者是屈原的《天問》。辛棄疾宗其法作問月詞《木蘭花慢》。此首《鵲踏枝》(即《蝶戀花》)是代言體,設計了女子與喜鵲的問答,均是假設法,語言樸素可愛。敦煌曲子詞是民間詞,風格生動活潑。此詞將女子思夫寫得活靈活現。上片寫女子發問:喜鵲報喜有何憑據,征夫未歸豈非謊語?一氣之下準備收喜鵲入籠鎖上,不再共語。下片用擬人法寫喜鵲回答:報喜反被鎖入籠中,祝愿征夫歸來,放喜鵲飛入青云。
(九)上虛下實
馮延巳《長命女》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愿。
一愿郎君千歲,二愿妾身長健。三愿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此法詞中常用。此篇是代言體,男作者代女子說話、抒情,寫一女子在春天為愛情許愿。上片虛寫,“再拜陳三愿”是概括籠統地談。下片實寫。具體寫三愿:一愿夫君長壽,二愿自己也長壽健康,三愿是最終目的——夫妻“歲歲長相見”,地久天長。
(十)上下相連
晏殊《踏莎行》
祖席離歌,長亭別宴,香塵已隔猶回面。居人匹馬映林嘶,行人去棹依波轉。
畫閣魂消,高樓目斷,斜陽只送平波遠。無窮無盡是離愁,天涯地角尋思遍。
此體指上下片所敘內容緊密相連,沒有大幅度的時空轉換,即意脈不斷。此首是送別詞,上片寫送別地點與宴別情況,然后寫行人依依不舍與送行者騎馬相送。下片從行者、送者兩頭著墨,送者歸樓“目斷”,呼應上片“猶回面”,“斜陽只送平波遠”呼應上片“依波轉”,后兩句點出“離愁”主旨,以“天涯地角尋思遍”寫出思念之情綿長不斷。
(十一)上下不連
蘇軾《卜算子》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蘇軾這首《卜算子》,借孤鴻來寫自己被貶黃州之孤獨處境與幽憤之情。此為名篇。上下片內容上不是必然連續,但從抒情意脈上講是連貫的。上片寫黃州定惠院的孤獨環境——缺月、疏桐、孤鴻、漏斷,此為依托。下片單寫一只孤雁,不是上片描寫環境的繼續,它驚起、回頭、有恨、寂寞徘徊,借以寄托個人情懷。
(十二)上下相反
呂本中《采桑子》
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
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
此指上下兩片的意思,意境完全相反。呂本中《采桑子》是名篇,上片寫月隨人行,以疊句“南北東西”,強調月隨人移,恨君不似“月”。下片,反說,“恨君似月”,月虧難圓。同樣寫月,上下片觀感完全相反,但意脈又是一貫的,希望與郎君團圓、長久相守。
此外,有些詞不依常格。名家、大家常從藝術上突破常格,如蘇、辛乃詞中巨龍,作詞常率意為之,不依常格。吳文英常突破常規,用時空交錯,情景交融法。例:
其一,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秦觀《八六子》(倚危亭),在今—昔—今的時間變化中實現空間轉換與情景交錯。
秦觀《八六子》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盡還生。念柳外青驄別后,水邊紅袂分時,愴然暗驚。
無端天與娉婷,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怎奈向、歡娛漸隨流水,素弦聲斷,翠綃香減,那堪片片飛花弄晚,濛濛殘雨籠晴。正銷凝,黃鸝又啼數聲。
此詞上片三句寫今日離情,將人之情與草合寫。“念”字領起,引出回憶離別場景。下片回溯別前的歡洽之情。“怎奈向”以下轉向今日的相思之情。
其二,柳永《雨霖鈴》(寒蟬凄切),在今—后(今宵)—更后(經年)的時間變化中實現空間轉換與情景交錯。
柳永開創慢詞,善寫羈旅傷別。此詞開頭寫當時送別情景,有景物描寫,有人物情態,是實寫。“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是虛寫。想到今后。“此去經年”四句,是對將來的設想,變是虛寫。
其三,辛棄疾《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可憐白發生!
此詞根本不顧上下片的界限,也不管先景后情、先外后內或上今下昔等慣例,只是將郁積于胸的感情一瀉如注地直抒出來。從文意來看,從起句至下片倒數第二句“贏得生前身后名”是第一段,是在憶昔;末句“可憐白發生”是第二段,是在傷今。
二 章法布局安排,如何通過相摩相蕩達到和諧統一
清劉熙載《藝概·詞曲概》說:“詞之章法,不外相摩相蕩,如奇正、空實、抑揚、開合、工易、寬緊之類是已。”實際上寫詩、詞、文等要處理好若干矛盾,如順逆、疏密、色彩濃淡、筆法的繁簡、動與靜、風格剛柔、情調莊諧等均要和諧統一,才能波瀾起伏,藝術性高。
在章法安排上著重講幾點:
(一)順逆兼用
所寫不依時間順序,有兩種:
1.順敘中間有倒敘。如:
秦觀《望海潮》
梅英疏淡,冰澌溶泄,東風暗換年華。金谷俊游,銅駝巷陌,新晴細履平沙。長記誤隨車。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亂分春色到人家。
西園夜飲鳴笳,有華燈礙月,飛蓋妨花。蘭苑未空,行人漸老,重來是事堪嗟。煙暝酒旗斜。但倚樓極目,時見棲鴉。無奈歸心,暗隨流水到天涯。
上片寫眼前西京(洛陽)春天景色,是順敘。下片開頭“西園”三句是逆筆倒敘,回憶年輕時一段艷遇。從“蘭苑未空”以下到結句,又回到眼前,是順敘。在今昔對比中寫出悲歡各異,抒發了當前的感傷情懷。秦觀是“古之傷心人也”,作詞道:“落紅萬點愁如海”,不久逝世。
2.先倒敘后轉入順敘。如:
周邦彥《夜飛鵲》(見第27頁)
此詞是送別詞,先不寫眼前,而是逆寫昨夜,此為倒敘。從上片一直到下片的“空帶愁歸”,是倒敘(昨夜)。從下片的“何意重經前地”到結尾,折回眼前,現在(送客回來后)的孤獨哀傷。
(二)虛實相生
要求虛處能實,實處能虛,做到空靈動蕩,避免質實。宋張炎《詞源》說:“詞要清空,不要質實。清空則古雅峭拔,質實則凝澀晦昧。姜白石詞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吳夢窗詞如七寶樓臺,炫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此批評有些片面,其實吳文英優秀作品能做到虛實相生,如:
吳文英《八聲甘州·靈巖陪庾幕諸公游》
渺空煙四遠,是何年,青天墜長星?幻蒼崖云樹,名娃金屋,殘霸宮城。箭徑酸風射眼,膩水染花腥。時靸雙鴛響,廊葉秋聲。
宮里吳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獨釣醒醒。問蒼天無語,華發奈山青。水涵空、闌干高處,送亂鴉斜日落漁汀。連呼酒,上琴臺去,秋與云平。
此詞虛中有實,實中有虛,全篇如游龍在天。主旨是吊古傷今,寫得沉郁深厚,而又空靈動蕩,有回味余地。開頭兩句“渺空煙四遠”是實景,“是何年,青天墜長星”是虛景。“幻蒼崖云樹”以下到上片歇拍,均是虛景實寫,所寫春秋時吳國宮內之景,實是幻化,造成強烈的藝術效果,此以虛幻之景,回憶歷史,抒發感慨。“名娃金屋”等均寫西施當年在吳宮的事。下片“倩五湖倦客”寫出此詞重點是感慨歷史人物范蠡等人輔越王勾踐功成后隱于五湖。“問蒼天無語,華發奈山青”回到眼前,實景虛寫,融入個人對人生的感慨,雖有才卻只游幕一生。“水涵空”二句,敘事寫景,是實寫。“連呼酒”三句,實寫人事,最后以景結情。
(三)工易交錯(工,是工致,精心鍛煉;易,平易)
宋張炎《詞源》說:“詞中句法,要平妥精粹。一曲之中,安能句句高妙,只要拍搭襯副得去,于好發揮筆力處,極要用功,不可輕易放過,讀之使人擊節可也。”“句法中有字面,字面亦詞中之起眼處,不可不留意也。”“詞之語句,太寬則容易,太工則苦澀。如起頭八字相對,中間八字相對,卻須用功著一字眼,如詩眼亦同。若八字既工,下句便合稍寬,庶不窒塞。約莫寬易,又著一句工致者,便覺精粹。此詞中之關鍵也。”張炎是少有的眼高手也高的理論家與詞人。如他的《高陽臺·西湖春感》:
接葉巢鶯,平波卷絮,斷橋斜日歸船。能幾番游?看花又是明年。東風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更凄然,萬綠西泠,一抹荒煙。
當年燕子知何處?但苔深韋曲,草暗斜川。見說新愁,如今也到鷗邊。無心再續笙歌夢,掩重門、淺醉閑眠。莫開簾,怕見飛花,怕聽啼鵑。
此詞有四處對仗句,四言句都是工整的對仗。“接葉巢鶯,平波卷絮”,“萬綠西泠,一抹荒煙”,“苔深韋曲,草暗斜川”,“怕見飛花,怕聽啼鵑”,其他大部分是散句,“能幾番游?看花又是明年”等,“但苔深韋曲”中的“但”字,是一字領。這些散句與工句連起來,令人產生美感。而且散句與工句是有機地結合,還起著過渡與深化情愫,點明題旨的作用。工散結合,有整飭之美又有流動之美,達到渾然一體的審美效果。全詩以四言為主,工致的對仗句多是寫景句,此外間六言、七言、三言。
(四)開合動蕩
開,宕開、放開,不拘泥于眼前景、眼前事;合,拉回來,切歸本題。
開合動蕩就能出現奇情壯彩。劉熙載《詞曲概》說:“詞要放得開,最忌步步相連。又要收得回,最忌行行愈遠。必如天上人間,去來無跡,斯為入妙。”如張孝祥《水調歌頭·泛湘江》:
濯足夜灘急,晞發北風涼。吳山楚澤行遍,只欠到瀟湘。買得扁舟歸去,此事天公付我,六月下滄浪。蟬蛻塵埃外,蝶夢水云鄉。
制荷衣,紉蘭佩,把瓊芳。湘妃起舞一笑,撫瑟奏清商。喚起九歌忠憤,指拭三閭文字,還與日爭光。莫遣兒輩覺,此樂未渠央。
張孝祥是南宋蘇派詞人,有“小東坡”之稱。開頭“濯足”、“晞發”均用典,“只欠到瀟湘”切題。“買得扁舟歸去”三句,是合,扣到上句。“蟬蛻”二句寫湘江的神話傳說、歷史故事,是蕩開。下片“制荷衣”十句均是蕩開,寫屈原、湘妃之事,結句“莫遣兒輩覺,此樂未渠央”是合,拉回到現實世界,寫本人泛舟之樂。下片十句與上片末二句,蕩開創作了超現實境界,特別靈動,真有神思飛動、空際轉身之妙,把人生樂趣升華了,有哲理味道。
與開合動蕩相似者,還有一種手法——不即不離,不粘不脫。既不要太離題,又不要死死粘在一起。此種多是詠物詞。如蘇軾《水龍吟·楊花》,能離能合,乍離乍合,形神兼備。劉熙載評此詞為“似花還似非花”。“此句可做全詩評語,蓋不離不即也。”此外,周密《花犯·水仙》,王沂孫《天香·龍涎香》,張炎《解連環·孤雁》等均用此法。
(五)抑揚起伏
指抒情時有意造成情緒上的大起大落與藝術結構上的一波三折,讀起來有一唱三嘆之感,讀者隨作者悲歡而悲歡,不能自持。如:
陸鈺《曲游春·和查伊璜客珠江元韻》
問牡丹開未?正乳燕身輕,雛鷹聲細。共聽霓裳,看為云為雨。胡天胡帝,與君行樂處,經回首,依稀都記。攜來絲竹東山,幾度尊前杖底。
鼙鼓東南動地,見下瀨樓船,旌旗無際。未免關情,對楚嶺春風,吳江秋水,暗灑英雄淚。更莫問、年來心事。又是午夢醒殘,歌聲乍起。
陸鈺是明末清初詞人,親身經歷了明、清易代的社會巨變,這首詞即寫于清兵下江南之后。詞的上片回憶昔日與友人宴游行樂的快意,心緒似乎很好,但過片形勢急轉直下,寫清軍南下來勢兇猛,接下來是對轉戰于楚嶺吳江的抗清英雄壯烈犧牲的哀悼,最后又轉回來抒寫自己年來的痛苦心情與無端感慨。全篇大起伏與小轉折相結合,形成了波瀾起伏的抒情結構,令人讀之回腸蕩氣,產生極大的共鳴。再舉今人沈祖棻的《聲聲慢·聞倭寇敗降有作》:
追蹤胡馬,驚夢宵笳,十年誰分平安?已信猶疑,何時北定中原?真傳受降消息,作流人連夕狂歡。相笑語,待巴江,春漲共上歸船。
腸斷吳天東望,早珠灰羅燼,喬木荒寒。故鬼新塋,無家何用生還!依然錦城留滯,告收京、家祭都難。聽奏凱,對燈花銜淚夜闌。
此詞起筆追憶當年日寇侵華給中國人民帶來的災難,繼而轉寫初聞抗戰勝利消息乍信猶疑,既信之后連夕狂歡,急盼東歸,其情有如杜甫當年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之時。然至下片情緒陡然低落:故鄉已是珠灰羅燼,喬木荒寒,親人或已成故鬼,或剛入新墳,因而作者感嘆“無家何用生還”!喜極而悲,痛定思痛,章法安排之大起大落造成了震撼人心的藝術效果,令人讀之,欲與作者同聲而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