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蘇格拉底論德性
如果我們相信,柏拉圖的早期對話反映了蘇格拉底本人的思想的話(并佐之以色諾芬的《回憶錄》),那么,我們會發現,作為“第一個把哲學從天上拉回到人間的哲學家”,蘇格拉底不但就很多具體的德性都有過論述(《游敘弗倫》論虔誠;《卡爾米德》論節制;《拉克斯》論勇敢;《呂西斯》論友愛);而且,他還圍繞德性問題提出了一系列經典的命題和論斷(主要是《普羅塔戈拉》和《美諾》),闡述了他的理性主義道德哲學;他的思想既展現了他與同時代的智者派的辯駁與爭論,也引發了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等人后來的修正與發展。
一 德性即知識
在《普羅塔戈拉》和《美諾》這兩篇對話中,蘇格拉底堅持一種作為知識(epistēmē)或智慧(sophia或phronēsis)的德性概念,而“知識”和“智慧”這兩個術語又與“技藝”(technē)這個術語互換使用,所以,“德性即知識”(美德即知識)的命題與“德性的統一性”(the unity of virtue,指諸德性統一于智慧)問題以及“德性是一門技藝”(德性與技藝的關系)問題密不可分。
關于“德性的統一性”,蘇格拉底有過多種表述。在《普羅塔戈拉》中,他向普羅塔戈拉提問:“究竟德性是不是一個東西,而它的各個部分則是正義、節制、虔敬;抑或我剛才說的這些不過是實為一個東西本身的各個名稱”(329c-d)?[5]但這篇對話通篇都沒有解釋到底應該如何來理解德性統一于智慧。[6]其他地方倒是有過一些說明,《斐多》中的解釋似乎最為詳盡:“但所有這些東西都能夠與之交換的唯一有效通貨便是智慧。有了智慧,我們才會擁有真正的勇敢、節制、正義,也就是真正的德性,無論快樂與恐懼以及所有諸如此類的東西存在與否。它們的相互交換,沒有了智慧,所謂的德性便不過是德性的一種幻影;它事實上適合于奴隸,既不健全也不真實。”(69a-b)[7]
色諾芬的《回憶錄》也記載了蘇格拉底說過的話:“正義和其他一切德性都是智慧。因為正義的事和一切道德的行為都是美好的;凡認識這些事的人決不會愿意選擇別的事情;凡不認識這些事的人也決不可能將它們付諸實踐;即使他們試著去做,也是要失敗的。……既然正義的事和其他美而好的事都是道德行為,很顯然,正義的事和其他一切道德的行為,就都是智慧。”(III.9.5)[8]
德性統一于智慧的確切含義在蘇格拉底的對話中顯然是曖昧不明的,而學術界對此也多有爭議,當代比較有說服力的一種解釋認為,“統一性論題是道德靈魂方面的一種本質主張,是一種對道德行為的因果解釋。這種因果解釋的原則,就是對話依照智慧描繪的那種東西,也就是,關于善惡的知識”。[9]卡恩則指出,要想進一步地理解這個命題,有必要區分出兩種德性概念:一種是真正哲人的超凡德性,這是一種罕見的、艱難的理想;另一種是普通民眾的德性,可以希望一般公民能夠獲得的德性;而德性統一性(諸德性統一于智慧)論題只適用于哲人德性。[10]
“德性即知識”這個命題指涉的德性與知識(智慧、明智)的關系問題,同樣存在爭議。這個命題似乎認為知識是德性的充分必要條件,但維斯認為,“若細讀將德性與知識聯系在一起的那些文本,我們就會發現,這些段落強調的不是知識之于德性的必要條件,而是知識之于德性的充分性:《卡爾米德》174b—176a;《普羅塔戈拉》349e—360e;《拉克斯》199b9—c7;《歐蒂德謨》279—282”。也就是說,沒有智慧(道德知識)的人也有可能獲得德性,成為好人;只要他能夠擁有真實的道德信念,并依此行動。[11]與之直接相關便是一個著名的“蘇格拉底式悖論”(Socratic paradoxes):知識足以帶來道德/正確的行動,人們做錯事只是出于對善的無知,亦即沒有人會有意作惡(德性等同于知識、惡行等同于無知)。[12]所有這些觀點都被卡恩概括為蘇格拉底的理智主義(Socratic intellectualism)。作為對人類行為動機的解釋,這種理智主義當然是不適合普通人的,就像后面要指出的,它(也許是刻意地)忽略了人的情緒、情感等非理性因素。
二 從哲人德性到公民德性
拋開(柏拉圖早期對話中)蘇格拉底提出的“德性即知識”“德性統一于智慧”“德性是否可教”等命題及其相關論辯的復雜面相和具體細節不論,[13]我們至少可以得出這樣幾個初步的結論:首先,應當區分哲人的德性與普通人的德性;其次,在具體的德性上,有些德性屬于公民德性,亦即普通公民需要具備的德性,這對于城邦公共生活的維系是至關重要的;最后,從柏拉圖到亞里士多德,他們在德性尤其是普通公民德性的培養(公民教育)問題上,對蘇格拉底的唯智主義是有所反思和修正的。
第一個結論和第二個結論其實是聯系在一起的,那么,普通公民的政治德性主要包括什么呢?我們注意到,《普羅塔戈拉》的“大演說”(以普羅塔戈拉之口發表)特別提到“正義”與“節制”這兩種德性,談到這是宙斯要赫爾墨斯分配給所有人的“政治技藝”(322b—e,politikē technē/ the art of politics),并將其稱作“政治德性”(323a—323b,politikē aretē/ political or civic virtue);這種德性不是“天生的或自己冒出來的,而是教會的,靠努力培養出來的”(323c5),“對世人來說,好品質出自努力或訓練或施教”(323d5)。
無論蘇格拉底本人的進一步看法如何,我們都可以由此大致確定(應該也是當時普遍被接受的一般性看法[14]):(1)政治德性、公民德性主要指向正義與節制這兩種具體德性;(2)政治德性是能夠為所有人(多數人)所享有的,而不只為少數人所享有;(3)政治德性不是天生的、偶然得來的,而是靠習慣培養的,是可教、可學的。[15]
如果說這種指向普通公民的日常德性沒有受到蘇格拉底(柏拉圖早期對話)的足夠重視——反而可以說故意貶低(尤其是對智術師自詡的“政治技藝”)——的話,那么,柏拉圖(后期對話)和亞里士多德則在他們的倫理學和政治學中給予了特別的關注。但需要注意的是,蘇格拉底式的哲人德性也從未被放棄或取消,[16]相反,由于公民美德的培育問題必然要產生由誰(哲學王、立法者)來教導的問題,所以,哲人德性必然要嫁接到公民德性上來。無論是柏拉圖還是亞里士多德,都要處理這個問題;甚至在更為晚近的馬基雅維利、盧梭那里,仍然擺脫不掉政治秩序之創建者的德性(德能)、立法者的超凡性等問題。
由此可見,我們轉到第三個結論上來,亦即在道德教育問題上,“蘇格拉底的理智主義”存在很多缺陷和不足:過分重視理性,忽視習慣、習俗;對非理性的激情及其訓練的忽視;在方法上是否定性的,缺乏正面的道德建議和實質性的描述;沒有考慮到受教育對象原先的品質和基礎,等等。“蘇格拉底對美德及其論證的關注并沒有得出清楚的、明確的結論,起碼在柏拉圖早期對話的描繪中是這樣。……無論蘇格拉底的出發點是什么,他的聲望和影響的實際效果是促使傳統原則被削弱”。[17]對于這些問題與不足,柏拉圖中后期的對話以及亞里士多德都有所反思、彌補和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