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當代共和主義家族
一 共和主義意識形態演變
共和主義思想最早見諸古希臘和古羅馬的思想中。與現代共和主義包含一系列旨在付諸實踐的思想、觀點、看法和綱領不同,古代共和主義的理論來自對政治實踐的歸納和總結。在古代世界,先有共和制度,然后有反映和把握共和制度的共和思想,一方面從客觀的角度描述現存的政治實踐,另一方面從理性和科學的角度闡釋人類政治實踐的合理形態。亞里士多德是共和主義思想的早期闡述者。亞里士多德通過對希臘政治重心雅典政制的觀察和分析,以及對當時150多個希臘國家的政治制度的比較研究,寫作了《政治學》和《雅典政制》這兩部古典共和主義的代表作。鑒于雅典政制以民主制為典范,羅馬政制以共和制為典范,處于共和國末期的西塞羅是共和主義思想的杰出闡述者和實踐者。當前活躍的“劍橋學派”則是以新羅馬學派自居。
自覺的共和主義意識形態是從美國大革命發展出來的。就時代的精神實質而言,18世紀是一個民主和精英、自由與平等、政治與商業(工業)并存的社會,是一個智力上、文化上多元的社會。精英們的觀念世界蔓延到各個階層,但是卻不能排斥相互競爭的觀點,對那些處于社會中不同位置的人而言,這些觀點在時間中具有更大的闡釋力量。共和主義的修訂者通過堅持一個特定政治傳統對理論基礎的霸權,來拒絕看到在一個多元的、未經審查的、文明的社會中,人的意識形態傾向具有一種相反的結果。互競的意識形態不是要確保而是要阻撓社會團結,以及使政府尋求秩序的努力變得尷尬。這是一個意識形態的世紀,在這個時代,工作和財富的性質改變進入社會和政治的開放的、不同的觀念。因此,現代共和主義需要發展出一種全新的詞匯來與之相協調、相妥協。
建國之初,共和主義的思想交鋒處于全盛時期。1776年美國革命促成了《聯邦黨人文集》的完成,也催生了共和主義政黨的建立。伯納德·貝林在《美國革命的思想意識淵源》中指出,共和主義是美國人民奮斗的核心價值所在。[24]共和主義不僅是一種“代表了一種政府形式”的政治學說,而且是“一種承載道德特性和包含社會……真正特點的強有力的意識形態”。[25]一旦規范的話語變成了意識形態,就具有了政治上的強大力量。例如,在美國獨特的意識形態譜系中,古代史學家、啟蒙運動作家、清教徒、英國輝格黨反對派傳統中的作家對美國精神都具有一定的形塑作用,但是,只有輝格黨反對派傳統中的作家的思想觀念是最為重要、最具決定性的,它“主導著殖民者各種各樣的學識,并把它們塑造成一個前后一貫的整體”,其他幾種思想觀念,僅具有附帶的作用,只是在美國精神中漂浮著的“觀念束”,“本身都沒有形成一個連貫的智識模式”。[26]因此,和一些含混晦澀的、不能為歷史和社會提供清晰而又具有決定性指導的哲學冥思相比較,在美國精神中,共和理念更加具體、更加簡單、更加平常,更適合作為意識形態來解釋他們正經歷的事件,具體指導事件的發展方向和態勢,并最終引領一個民族的情緒和活力。[27]
20世紀50年代以來,伴隨著公民共和主義復興運動,西方學界對共和主義的研究進入了一個新的繁榮階段,出現了一些新的研究范式,取得了許多成果。
二 當代共和主義流派
盡管并非所有共和主義者都信奉一個確定的觀念體系,但是各個流派都有一些核心的堅持和主張。
劍橋學派注重于研究共和政體的美德基礎,尤其是對公民自由與公民美德的闡釋和發揮。波考克主張傳承由馬基雅維利及其同時代人如圭恰迪尼、布魯尼等在構建佛羅倫薩理論中所形成的,并由威尼斯共和國所實踐的巨大遺產:均衡政府理念和公民美德觀。在驅除“腐化”這種對共和政體長期穩定具有毀滅性影響的因素方面,波考克倡導共和主義“積極公民”概念和積極自由概念,強調發揮公民美德(積極自由)優于肯定權利的自由(消極自由)。[28]斯金納追捧前人文主義修辭文化及其羅馬歷史與政治思想,在堅持以城市獨立與共和自治為核心的積極自由的同時,也承認以確保個人權利為中心的消極自由。[29]斯金納強調,政治成就的關鍵在于增進美德,美德是自由共和國生存與榮譽的必要品質,只有全體公民擁有美德和實踐美德,才能建立“井然有序”的共和國。共和政體最嚴重的威脅來自暴政的加劇和隨之而來的自由喪失,由于美德與政治自由的構成性關系,必須使共和政體“受美德和誠實精神指導”,以消除派系紛爭、制服墮落腐化和建立有序社會。[30]佩迪特也試圖調和“積極自由”和“消極自由”,只不過積極自由認為不自由既來自對他人的依賴,也來自他人的干涉(如他人的操縱、威脅、壓迫等),而消極自由傾向于認為不自由僅僅來自對他人的依賴。佩迪特宣稱,共和政體的建立要以保障共和主義的無支配的自由理想為目標,確立以法治、分權、民主為核心的憲政制度,尤其是通過一種積極的“論辯民主”(contestatory democracy)方式——一種更能體現和踐履古典公民主義的爭勝模式和競技精神的“言辭的斗爭”方式,而不是消極的“同意”方式——建立一個協商的、包容的、回應的共和國。[31]維羅里認為在共和政體中,自由意味著法律平等地加諸公民身上的限制,法律保護每個公民不受別人專橫意志的侵犯,違背自由就是違背法律。共和主義的政府要保護自由,必須要發揚公民愿意致力于共同善的美德,公民美德是共和政體的基礎和精神。針對當前的流行觀點,即,由于現代民主與集團利益相連,人們沒有服務于共同善的動力,所以公民美德變得不可能;又由于多元社會中公民若更有美德,必然會變得更不寬容,所以公民美德具有危險性。維羅里引用孟德斯鳩,破除公民美德與私人生活和財富不相容的偏見,并特別強調愛國精神是共和國最需要的激情,愛國主義的美德是共和政體的重要原則,因為沒有愛國這種良好的公民行為模式,即使是最明智的憲政安排也不足以防范來自共和國內部和外部的威脅。[32]
法律共和主義注重于研究共和政體的制度基礎,用共和主義憲政解釋、修正和補充美國憲法,尤其是對憲法政治的公民身份、政治商議以及共同善觀念的闡釋和發揮。阿克曼以“人民”概念為核心建立了“憲法政治”和“常規政治”的二元民主理論,前者強調非常態政治時期(如共和政體的創建)公共意志的動員、形成和表達,后者強調常態政治時期“私人公民”的“節約德性”。[33]米歇爾曼強調法律共和國要致力于發展共同善觀念,提倡一種包容性、修正性對話模式的“創生法的政治”,認為共同善的理性商議一直存在于共和國憲政之中。[34]森斯坦在憲法實踐領域推進了阿克曼和米歇爾曼的共和主義憲法學版本,呼吁接受“共和主義的綜合”,主張通過共和政府的制度設計促進作為公民德性的政治商議(deliberation)。[35]他認為,盡管隨著環境的改變,現代社會不可能機械地復興共和主義的一些政治生活概念,但是,共和主義政治理論仍然對司法機構內外的政治參與者與觀察者具有很強的吸引力,尤其是共和主義對商議民主的信仰持續影響著法律原則與關于政治過程的當代評估。“政治商議”作為自由共和主義的四個核心信條之一,建立在“公民德性”的基礎之上,來對私人利益進行批判性審查。[36]
社群主義的共和主義注重于在對自由主義的批判中,利用共和主義的主題(如德性的踐行、公共參與、共同體的歸屬感、共同善觀念,等等)為其社群政治理論辯護。桑德爾認為建立一種理想共和政體的基礎是要拋棄自由主義的“無牽掛的自我”的個人權利學說,回到政治傳統和公民公共生活的“情境中的自我”,培育共和國的政治忠誠和道德認同。[37]沃爾澤批判自由主義學說的功利語言和權利語言導致個體選擇缺乏連貫性和一致性,認為共和國的共和制可以對自由主義民主進行一種去中心的、參與的修正,主張用非中立國家的立場和強化地方政府的方式,鼓勵提高和展現多元社會環境中的公民美德。[38]麥金泰爾主張在更小的亞社群和亞文化中,再造美德的踐行場所和情感的聯系紐帶,從而實現共同和善這種最佳狀態的人類生活。[39]
世界主義的共和主義注重于在全球范圍內擴展共和主義的公民身份概念為其世界主義立場辯護,強調一種超越文化認同的道德普世主義。林克雷特表明,國際社會公約的主要職責是保護弱勢群體,在國際社會中國家在對外關系處理中應致力于減少傷害,因此,他從一種康德共和主義的視角闡述要超越文化或民族共同體,把減少特定群體對他人造成的傷害,以及全球資本主義和工業化所造成的更廣泛的傷害,作為世界政治制度的道德關切和道義承諾。[40]波曼從一種共和主義的立場闡述世界主義的公民通過爭議和挑戰,以及對有約束力的集體決策的直接商議的核準,表達的正是共和主義不受支配的自由理想。[41]羅伊·張認為共和主義公民身份不僅有助于確定全球正義的基本原則,而且有助于設計出全球治理的嶄新制度模式來處理倫理問題。[42]
施特勞斯學派注重于對古典共和主義思想資源的挖掘和闡發,但堅持一個合法的政體要建立在一種關于自然權利學說的道德理論基礎之上。施特勞斯[43]和曼斯菲爾德[44]分析古典共和主義尤其是馬基雅維利德性思想中邪惡與美德并存的雙重性質。龐格爾[45]和扎科特[46]論證了美利堅創始人立國的哲學依據是將洛克的政治哲學與輝格黨政治學結合起來的加圖所創立的“新共和主義”。尼德爾曼主張對美利堅共和政體的闡釋要訴求于一種多維面向的古典共和主義學說,并運用一種理論和實踐上最具有說服力的共和主義學說來應對政治困境和挑戰。[47]
綜上所述,共和主義的自由主義版本把公民身份建立在平等主義和現代多元主義基礎之上;共和主義的社群主義版本假定共和主義是支持民族主義的,把公民身份認同視為良善生活的獨一無二的范式,并常常帶有民族主義的熱情;共和主義的世界主義版本假定共和主義是支持世界主義的,但是卻在建立一個世界政府的問題上陷入僵局。這些范式的研究視野和進路各不相同,因而對德性的詮釋也有較大差異。本書旨在從政治倫理的角度探討共和主義與德性,探討共和政體和公民德性之間的關系,反思政治的道德維度,厘清其內在脈絡,為我國制度文明建設之路提供堅實的理論支點。
本書從三個維度對共和主義與德性這一主題進行研究。前兩章從歷史維度出發,主要考察了古典共和主義傳統中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關于政治德性的觀點,處于古今變革中的馬基雅維利關于公民德性的論述。接下來的三章從理論維度出發,考察了共和主義理論中幾個重要的范疇,即古典德性與公民教育、自由與帝國、公民友愛與政治秩序之間的關系。最后兩章從比較維度出發,從權利與責任、中立性與至善論的視角比較了自由主義與共和主義的公民德性論。
[1] [澳大利亞]文森特:《現代政治意識形態》,袁久紅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頁。
[2] 在“公民教育”“公民友愛”“責任共和主義”“至善論共和主義”等章節中,筆者主要是從共和主義與自由主義的對照中來談。在這里,筆者主要是談了共和主義與自由主義、社群主義和社會主義之間的相容性問題。
[3] [法]孟德斯鳩:《論法的精神》(上冊),張雁深譯,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183頁。
[4] [英]柏林:《自由論》,胡傳勝譯,譯林出版社2003年版,第218—223頁。
[5] [法]貢斯當:《古代人的自由與現代人的自由》,閻克文、劉滿貴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0頁。
[6] [加拿大]金卡里:《自由平等主義與公民共和主義:朋友抑或敵人》,載應奇、劉訓練編《公民共和主義》,東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454頁。
[7] Michael Sandel,Liberalism and its Critics,New York: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1984,p.7.
[8] Richard Bernstein,Beyond Objectivism and Relativism,Philadelphia: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1983,p.226.
[9] Alasdair MacIntyre,After Virtue:A Study in Moral Theory,London:Duckworth,1981,p.69.
[10] Michael Walzer,“The Communitarian Critique of Liberalism”,Political Theory,Vol.XVIII,No.1,1990,p.19.
[11] Michael Walzer,“The Communitarian Critique of Liberalism”,Political Theory,Vol.XVIII,No.1,1990,p.20.
[12] Alasdair MacIntyre,After Virtue:A Study in Moral Theory,p.149.
[13] Alasdair MacIntyre,After Virtue:A Study in Moral Theory,p.204.
[14] Michael Walzer,Spheres of Justice:A Defense of Pluralism and Equality,New York:Basic Books,1983,pp.21-22.
[15] J.G.A.Pocock,The Machiavellian Moment,Princeton and Oxford: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5,pp.460-461.
[16] 曹欽:《論佩迪特共和主義思想的社會主義背景》,《天津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1期,第16頁。
[17] [澳大利亞]佩迪特:《共和主義》,劉訓練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86—187頁。
[18] J.G.A.Pocock,The Machiavellian Moment,pp.460-461.
[19] [美]約翰·麥考米克:《馬基雅維利反對共和主義:論劍橋學派的“圭恰爾迪尼時刻”》,載應奇、劉訓練編《共和的黃昏》,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7年版,第100頁。
[20] J.G.A.Pocock,The Machiavellian Moment,p.vii.
[21] J.G.A.Pocock,The Machiavellian Moment,p.viii.
[22] Quentin Skinner,Liberty before Liberalis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8,p.x,note.3.
[23] Quentin Skinner,Liberty before Liberalis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8,p.17.
[24] [美]伯納德·貝林:《美國革命的思想意識淵源》,涂永前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該書獲得1968年美國歷史性最高獎——班克羅夫特獎(the Bancroft Prize),以及同年度的普利策歷史圖書獎(the Pulitzer Prize for History)。
[25] [美]扎科特:《自然權利與新共和主義》,王崠興譯,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8年版,第201頁。
[26] [美]扎科特:《自然權利與新共和主義》,第26—32頁。
[27] Bernard Bailyn,The Ideological Origins of the American Revolution,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7,pp.22-34.
[28] J.G.A.Pocock,The Machiavellian Moment,1975.
[29] Quentin Skinner,Liberty before Liberalism,pp.59-101.
[30] Quentin Skinner,The Foundations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Vol.1:The Renaissanc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8,pp.229-237.
[31] Philip Pettit,Republicanism:A Theory of Freedom and Government,Oxford:Clarendon Press,1997,pp.22-27,pp.183-203.
[32] Maurizio Viroli,Republicanism,New York:Hill and Wang,2002,pp.47-49,pp.69-72,pp.79-103.
[33] Bruce Ackerman,We the People:Foundation,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1.
[34] [美]米歇爾曼:《法律共和國》,載應奇、劉訓練編《公民共和主義》,東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187頁。
[35] Cass Sunstein,The Partial Constitution,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3.
[36] [美]桑斯坦:《超越共和主義復興》,載應奇、劉訓練編《公民共和主義》,東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283—285頁。
[37] Michael Sandel,Democracy's Discontent:America in Search of a Public Philosophy,Cambridge,Mass.: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6.
[38] Michael Walzer,“The Communitarian Critique of Liberalism”,Political Theory,Vol.18,No.1,1990.
[39] Alasdair MacIntyre,After Virtue:A Study in Moral Theory,London:Duckworth,1981.
[40] Andrew Linklater,“Citizenship,Humanity,and Cosmopolitan Harm Conventions”,International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Vol.22,No.3,2001,pp.261-277.
[41] [美]詹姆斯·波曼:《世界主義的共和主義:公民身份、自由與全球政治權威》,載應奇、劉訓練編《公民共和主義》,第429—452頁。
[42] [加]羅伊·張:《共和主義公民身份的世界主義視界》,載應奇、劉訓練編《共和的黃昏》,第456—475頁。
[43] [美]利奧·施特勞斯:《關于馬基雅維利的思考》,申彤譯,譯林出版社2003年版。
[44] Harvey C.Mansfield,“Machiavelli's Political Science,”The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Vol.75,No.2,1981,pp.293-305.
[45] Thomas Pangle,The Spirit of Modern Republicanism:the Moral Vision of the American Founders and the Philosophy of Locke.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8.
[46] [美]扎科特:《自然權利與新共和主義》第三部分。
[47] Cary Nederman,“Rhetoric,Reason and Republic:Republicanism-Ancient,Medieval and Modern,”in James Hankins ed.,Renaissance Civic Humanism:Reappraisals and Reflection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0,pp.247-269.